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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十三章 ...


  •   巨石在眼前落下,石壁后青年的面孔一闪而逝。
      漆黑盈然的眸子在那刹那看向了自己这边——白衣的剑客握剑的手骤然收紧了。
      虽然叶孤城面上不显,但是其他人都感到了冷彻的杀意。
      只有苏糖。
      这小孩儿也不知是已经习惯了,还是根本未曾感觉到,走到叶孤城身前,拽了拽他的衣摆。
      面容冷峻的剑客微低下眼看他。
      苏糖很镇定,用小孩子嫩嫩的声音很认真地说道:“我爹很厉害的。”
      叶孤城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些。
      苏糖见他没有说话,又很认真地补充道:“是真的,我爹真的很厉害的,他说他以前被埋在地底下都活着出来了。”
      小孩儿一副‘我说得都是真的’的神情,小脸绷得紧紧的。
      剑客终于舒展了紧蹙的眉,一只手轻轻放在苏糖的头上,小孩儿缩了缩脖子,然后捉住了他的手。
      眼见这边的气氛终于稍微活络起来了,周正平才敢上前搭话,冲着苏糖挑眉道:“嘿,小孩儿,你爹被埋在地底下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糖用闲着的那只手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我爹说,他会五鬼搬运。”
      “……”
      “娘的……”
      周正平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地骂了出来,“我就说……那小子怎么可能说实话。”
      唐家老头咳了一声,走到巨石附近,“还是先来看看这东西吧……这石头的分量不轻……大概只能用这一次,应该是用作断垄石的。”
      花满楼道:“自古断龙石的作用都是相同的,一是阻敌。二是自绝。若是一的话里面应该会有路。”
      叶孤城听花满楼说完,环视这整个洞穴。
      “这山皆是岩石,若要凿通路径很是不易。”
      花满楼点了点头,“想来是相当巨大的工程。”
      叶孤城看向刚才那个‘阿山’逃跑的暗门,门里面漆黑无光,是一条通路。
      “我进去看看。”
      花满楼出声道:“里面可能会有机关,一人恐怕不便……我也去吧。”
      叶孤城微微皱眉,看向手中牵着的孩子。
      苏糖和他的视线相接,片刻,小孩儿很乖巧地松了手,只是神色有些许委屈,从覆额的刘海下面看着叶孤城。
      剑客难得的露出了些许柔软的神情,思忖了片刻,最终却只淡淡说道:“马上就回来……”说到这里,忽又补充道:“我和你爹爹。”
      小孩儿抿嘴笑了,然后跑去了唐七纵的身边。
      这小鬼虽然平时闷声不语,但其实精得很……清楚地知道哪个才是比较靠得住的,所以他站在了唐七纵的身后,然后冲着周正平笑。
      叶孤城收回看着苏糖的视线,看向小孩儿身前的老人,冲他点了点头。
      唐七纵亦是点了点头。
      叶孤城转身和花满楼走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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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苏冉和陆小凤的一番好生折腾,叶孤城和花满楼则要顺利得多。
      这似乎本身便是紧急开凿出来的逃生之路。
      路很窄……似是有一定的坡度,渐渐倾斜向下。
      漆黑的,没有半丝光亮,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这里究竟会通往哪里,究竟有没有出口……更不知道苏冉和陆小凤是否还活着。
      “城主。”
      花满楼开口道。
      这声音在静的令人窒息的地道里显得尤为突兀。
      叶孤城难察的微微一凛。
      “你的心乱了。”
      剑客轻缓几不可闻的呼吸平静而绵长,声音也是淡然的,“你听得出?”
      花满楼笑道:“能感觉到。”
      叶孤城无声地轻叹,“是。”
      剑客承认的简单,干脆之间也带了丝些微的焦躁。
      花满楼心中微微叹息,用哪里想都知道,叶孤城定然不可能因为陆小凤而这般焦急的。
      自然是苏冉。
      也只有苏冉。
      他被苏冉设计引走,未曾亲临那紫禁之巅的一夜,只听过陆小凤之后的讲述。
      但只是只言片语,便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叫苏冉的少年站在紫禁之巅时是如何的模样。
      他看不见苏冉的模样,只听过他的声音。
      柔婉清透,却掩不住的凉意,如同深流的冰泉。
      他应当是个很秀致的男子,有着卓然的风姿和深藏的傲骨,在孤灯下品着茶,在泛黄的纸上用隽秀的小字谋定出一个个惊天的阴谋,眼底却波澜不惊。
      危险地让人心折。
      这次在大漠中再见,苏冉和叶孤城走在一起。
      陆小凤虽然没有问,但是他心中肯定在纳闷。但是花满楼不同。
      他几乎立刻便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氛围。
      他们绝不是敌人。
      花满楼的这双虽然无用,但是却让他很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眼之所见未必为实。
      苏冉和叶孤城。
      他们之间的感情,宛如亲人、挚友却隐隐透着一丝暧昧。
      对此,苏冉滑溜的如同水中鱼,狡黠玩笑般带了过去,花满楼隐隐察觉,苏冉是不想其他人知晓的。但相反,叶孤城则十分坦然。
      叶孤城本是这样的男人。
      他忠于剑,忠于自己的感情。
      只有这样纯粹的人才能有那样的剑。
      一如他一样,干净透明的杀意。
      “陆小凤的运气一直很好。”花满楼收回漫溢的思绪,尽量用轻快地声音说道,他本以为叶孤城不会回答,却听见男人用藏着一丝郁闷的声音道:“小七的运气差得很。”
      花满楼哑然失笑。
      他忽然觉得孤高绝世的白云城主在刚刚好像一个担心儿子顽皮的操心的父亲。
      “那快些走吧……这前面似乎有岔路。”
      叶孤城道:“有风?”
      花满楼道:“很小……但我们在这里许久,一直未感到气闷,至少这不是死路。”
      又走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虽然微弱,但却清晰可闻。
      花满楼和叶孤城都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就在咫尺之隔的地方。
      是陆小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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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凤和苏冉都不是会让场面冷场的人。
      可是这么两个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人物此时在这狭小漆黑的洞穴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苏冉在一片漆黑中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却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的肺不好,大漠的燥热风沙和这石窟之内的阴冷,对他的身体都不好,捂着嘴轻咳了两声,陆小凤的声音传来,“冷?”随着这句问话,破空而过的风声,苏冉劈手接过,触手的手感却告诉他这是陆小凤那条颜色已不复光鲜的红色大氅。
      苏冉披上,眯眼在黑暗中笑道:“还没那么娇贵……”
      陆小凤道:“我还记得你练了寒性的内功的。”
      苏冉淡淡道:“万树梨花……于南堤的万树梨花。”
      陆小凤愣了愣,赞道:“名字真美。”
      苏冉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陆小凤想象着苏冉在黑暗里微笑的样子,开口道:“阿冉,说出来吧,你总是憋着难道不会难过?”
      苏冉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陆小凤砸过来一个什么东西,苏冉接过来,是一块干巴巴的牛肉。
      “没有水的时候不应该吃东西。”他这么说着,还是慢条斯理地把肉一条一条撕开,放在口中慢慢咀嚼,一条细细的肉丝咬了很久,终于咽了下去,然后苏冉慢悠悠开口道:“我真是不愿意说起这些事情,你又为什么就偏偏想知道呢?”
      陆小凤尚未接口,苏冉已经淡淡说了下去,“闲来无事,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陆小凤张到了一半的嘴又合上了。
      “千丝万缕的……也理不出个头绪,不如从头讲起吧。”
      苏冉似乎在慢慢思索,“我七岁那年,云家灭门,只有我一个从水道逃走,在据云家老宅十多里之外的河上被冲出来,然后我被一个人救了。”
      陆小凤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忽然问道:“是叶孤城?”
      苏冉笑了,道:“对。”
      “我觉得上天是待我不薄的,有人救了我,把我带回了白云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云城,碧海晴天,鲜花盛开,仙境一般。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了城主。”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就是那种我一生向往的渴望成为的那种人。”
      陆小凤忍不住想插嘴,想问苏冉:那你现在呢?
      陆小凤想着,如果苏冉对叶孤城的感情更多的是憧憬和向往,那对叶孤城岂不是不公平?
      可是他并没有问,他听着苏冉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其实是老天最后给我的一次后悔的机会,如果我抓住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定然不会是苏冉,八成是少年剑客某某某了。”
      陆小凤想笑,可是又有点儿笑不出来。
      仇恨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他不知苏冉在那时是带着一种怎样的恨意,选择了那样一条破釜沉舟的狰狞血路。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也幸亏是那时,如今的我多半是没有那个魄力了。”
      “我偷了一条船,啊……当时在岸边停泊的最好的一条船,刚换上的崭新的风帆和完整的四条船桨,丢船的人应该很心疼吧,那么好的一条船,当时我想着要还人家的,结果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苏冉笑眯眯地回忆往事,他现在能真正做到心平气和的讲述这些过去,甚至还能从其中摘取出一些美好的片段。
      苏冉长在水泽之乡,雨季之时纵横交错的水道在江南这片土地上互相交织成网,在那短短的几月中被茂密地水草芦棒荷花苇叶填满,不多的一点点儿童年回忆里,多半是乘着舴艋小舟摇曳着泛着荷花淡香的美梦,还有泡在水中去追那些灵秀得几乎让人怀疑成了精的红鲤鱼。
      “海上起了风,差点翻了船,我一直都很喜欢水,那是头一次知道水的可怕,我还以为会就这么葬身鱼腹,那可真是要窝囊死了,结果又一次逃过了,又被人救了。”
      陆小凤似乎看见了苏冉的苦笑。
      他也笑了,因为他在庆幸,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些好人,才没有让眼前这个小鬼真的变成丧心病狂的大魔头,虽然他现在也被叫做魔头,但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一个罢了。
      “这个人是个瞎子,拉胡琴的乐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胡就总是被和瞎子挂在一起,被放在一起的还有那些凄苦悲凉的曲子。
      “他是一个戏班子的乐师,最喜欢的曲子是牡丹亭《游园惊梦》那一折。”
      “我随着他进了戏班子。”
      苏冉轻轻笑着,“我长得随我娘,嗓子也还不错,懵懵懂懂被扮上了杜丽娘,就给推上了台。”
      陆小凤笑着那情景忍不住想笑,小小的苏冉,甩着长长地水袖,依依呀呀地唱着旦角。
      “那时候博得满堂彩的高兴,竟然比之后做出的任何事都还要来的高兴,而且那时对报仇也毫无头绪,便想着先暂时在这里呆下来……只可惜,这张脸生得太好了。”
      苏冉的话落下来,陆小凤心中就有些往下沉。
      他当然知道苏冉的容貌是如何,包戏子、养角儿这样的事情他若是留在戏班里自然就会找上他。
      “有人要包我,班主求他,说我还小,于是那人便带人来砸场子,戏班主脑袋被砸了个窟窿,流了满地的血,瞎子的琴也被折了,我当时觉得我真是个丧门星。”
      “那胖子抱我回家,我在马车上就把他宰了,跳车跑了,这一跑就跑到了苏州,在苏州跟着丐帮混了几天,有一天在一家酒楼下面吃剩饭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声音。”
      “我从小记性就好,算是过目不忘,却对声音更敏感些。更何况那男人的声音我本身便绝不会忘,我和旁边的乞丐打听到了他的名字,那男人叫做林武溪。”
      陆小凤听着几乎想让苏冉不要再说了。
      可是青年的声音很平静,从这里开始,他更像是在做出一个交代。
      苏冉和陆小凤知道,他们未必能够逃出去,苏冉此时在叙述的故事是他漫长十几年的人生,陆小凤忽然觉得他有义务听下去,无论是悲是喜。
      “之后,你知道的,我混进了林家。”
      “我之前和你说,林武溪是伪君子,他确实是,但你要承认,当你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时他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好吃好穿,无忧无虑,还请了教导琴棋书画习字读书的先生。”
      苏冉顿了顿,“提起那个先生啊……我还做了件坏事呢。”
      垂着垂柳的书房窗下,被反复教导着念诵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这句话让小男孩不自觉的烦躁,悄悄地在放学后偷走了先生的那块小心翼翼保存着的砚台。
      不怎么年轻的先生捋着胡子焦急的上上下下找了两天,最后带着遗憾叹道:罢罢罢,终将归去终将归去。
      “那时候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懂了,只不过有些后悔吧……”
      青年说起当年琐碎的小事,不知为何竟然还记忆犹新。
      那个先生花白的胡子,屋檐下的燕窝,那块儿刻着‘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的砚台,还有喜欢穿着黄衣梳着长长辫子的少女。
      “在那儿我遇到阿姊,我七岁,她九岁,我觉得她真傻。”
      年幼的阮青律明媚快乐,永远都不知道忧愁,死去的父母在她心中是去了美丽的远方,终有一日会回来迎接她。生活是街角的糖人,山坡上漫野的蒲公英和水边飞舞的蜻蜓。
      太幸福了,幸福到苏冉都忍不住嫉妒。
      “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能够瞒得住的,只要有心总会发现。”
      “林武溪弄来的钱变成了产业庄园,但大部分都不知所踪了,他的一些账目生意都交给了林霄,林霄眼高于顶,心性高的很,怎么肯做这些杂事,这东西便都丢给了我们几个小的。天底下哪有看不出破绽的假账?很轻易地便能够发现蹊跷。”
      “我在林家呆了七年,七年时间经史子集百家诗词,读书读得足够去考状元了……”苏冉说到这一顿,陆小凤也笑道:“你后来还果真去考了状元。”
      苏冉道:“要不是因为有那个计划,我说不定真能考个状元当当。”
      陆小凤忽然想到什么,疑道:“你在林家七年,都没有习武?”
      苏冉垂下眼,轻轻笑,“怎么可能?如果我七年没有习武,又怎么可能杀了林武溪?”
      陆小凤问道:“可是他绝对不可能教你习武的。”
      苏冉道:“是,他说我根骨不佳,不适习武。”
      陆小凤笑道:“那老小子扯淡!”
      苏冉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当然知道他扯淡,我自己的骨头有几斤几两重我还是清楚地,他不教,不代表我不能自己学。”
      “武功秘籍这种东西,越是故意掩藏越是容易露出破绽。林武溪把他收集来的秘籍光明正大的放在了他书房的书架里,替换上了女诫、列女传之类的封皮。”
      陆小凤道:“这样的书估计是没有谁会去翻的。”
      苏冉道:“我去翻了。”
      陆小凤道:“你难道翻遍了他书房的所有书?”
      苏冉道:“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地方就是森林,更何况你不觉得一个男人把这样的书放在书房里有些奇怪?”
      陆小凤不由得承认道:“确实,但正因为这书太过寻常,所以不知觉间就会忽略。”
      苏冉道:“林武溪盗来的秘籍多半为我做了嫁衣,可是他很狡猾,武功招式和内功心法绝不会收藏在一起,一直到我离开之前我都未曾找到过被他盗走的心法,最后应该已经随着那栋房子一起被付之一炬了。”
      “没有内力傍身,在精妙的招式也只是花架子,已经七年了,即使我再沉得住气也已经开始焦虑了。”
      青年慢悠悠陈述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一次根本没给我机会,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陆小凤这一路听来,颇有几分入神,当下急忙问道:“怎么了?”
      苏冉无声苦笑,“你听我慢慢说。”

      那天晚上,苏冉真的只是夜间渴了,爬起来喝水而已。
      远远地便听到了声响,他并没有躲闪,只是按着原本的路径去后厨井边。
      走了几步,却禁不住停下了步子。
      他闻到血腥味了。
      苏冉心知不好,当下便顺着提水的吊桶藏进了井里。
      井水沁凉刺骨,残余的些许睡意顷刻间不见了,苏冉指甲扒着井壁的石缝,一声都不敢出。
      上面的脚步声停在了井边,冰凉的水的味道释淡了血味,没到十四岁的少年贴着井壁无声哀叹自己的倒霉。
      这两人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被发现的话,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祭日了。
      林霄的声音响起来,在井中听起来,回回荡荡有些不太真实。
      “爹……我和你说!”
      林霄显然很兴奋,林武溪沉声打断他的话,“小声点儿……你想把府里人都吵醒吗?”
      林霄的声音低下来,但是明显还是带着狂喜,“爹,你知道我从那小孩儿嘴里问出了什么吗?”
      林武溪的声音有些不悦,“那个罗家的小少爷是被你带走了?”
      林霄道:“别管那个了……爹,我从他那儿问出了宗沂诀!”
      苏冉挂在井壁上,翻找着脑中的记忆,啊……是那个罗家啊,银枪破烛芯,宗沂扬九音。以枪法和一门和乐器相配的心法闻名。
      这些年已然半隐居了,听说因为后继无人……也落了这个下场啊。
      苏冉有些凉薄地在心中叹息一声。
      确实很可怜,若是根据林霄所说,罗家最后的那个小少爷八成还吃了不少苦头,而且,既然被逼问一定听到了林霄的声音,那么必然是留不下了……
      林武溪半晌没说话,“你对那孩子下手了?”
      林霄道:“那是自然的,既然宗沂诀已经问出来了,留他也没用了。”
      林武溪轻轻叹了一声,道:“收拾一下身上,早点儿睡吧。”
      当时的苏冉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林武溪的声音中并没有喜悦,甚至有些失望。
      后来,当他坐上了青衣楼总瓢把子这位置时,看着苏糖,他才明白当年林武溪的心情。
      当了一辈子小偷的爹,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当了捕快。
      骂着官府的走狗、狗腿子,在他们的影子上恨恨地啐上一口唾沫,其实心里最深处的想法应该是羡慕吧。
      林武溪一辈子都是个伪君子,干着肮脏血腥的勾当,但他却希望他的儿子能成为一个真正光明正大的侠客,能够堂堂正正走在人群之中,不必提心吊胆,能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天下当父母的心思俱都是如此。
      不论自己如何,希望子女能够得到最好的。
      十四岁的苏冉还不明白,也没有时间让他胡思乱想这些,少年听他们说话,知道他们是要从井中提水,急忙紧紧地贴在井壁上,把自己压的薄的不能再薄。
      木制的水桶紧挨着自己的胸口被扯了上去,上面再没传来说话声,而是哗啦啦的水声。
      半晌,苏冉听到林霄打了个喷嚏。
      “赶紧回屋擦擦,小心着凉了。”
      “你放心呐,爹!我内力深厚着呢!”
      平日里傲得二五八万的林霄,此时却像是在撒娇。林武溪哼了一声,好像是打了一下林霄的额头,“你小子……”
      苏冉屏着气息,心里有些凄楚地想着:
      ……这就是爹啊……
      苏冉正心里正别扭的时候,忽地听着林霄说了句话,“爹,你说……小三小四他们会不会也像罗家那小子一样,藏了什么心法没说出来的?”
      林武溪收养的孩子,除去亲生的林霄,共有五人。
      除去阮青律是富豪侄女,还有苏冉自投罗网的,剩下几人均是武林大家之后。
      苏冉听着这句话,心中便是一凉。
      听到林武溪道,“他们被我带过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应该没有这心机。”
      “可是,爹,相传小四家是当年铁血大旗的分支,只不定他手头有嫁衣神功……要是有了那个,我们还怕什么!”
      上面沉默了一会儿,“好了……这事以后慢慢说。”
      林武溪先打发了林霄回去,脚步声在井边响了好几圈,苏冉静静数着,他现在并不怕他会发现他,单只听脚步声都知道,林武溪的心比自己的要乱得多。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上面的脚步声远去,苏冉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才从井中爬出来。
      这是一个十五。
      月亮映在井中,井水因他而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月影随之掀起了层层褶皱。
      苏冉静静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他想,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林家养子中的老四在有一天的早上被宣告溺水身亡。
      阮青律哭的死去活来。
      她和这几个被收养的孩子关系都很好,在各怀心思的众人间,只有这个少女是真的打心眼儿里把这些人当做亲人,当做兄弟。
      苏冉垂眸跪在四哥的棺前,泪水扑簌落下,被长而直的睫毛掩盖住的眸子冷淡得能结成冰。
      比起伤心,危机促来,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根本没有心思去为这个相处了七年的哥哥伤心。
      他的死是个讯号。
      在苏冉尚未准备好的时候,他已经不得不动手了。
      少年在心中揣测着一个个危险地谋划,眼底凝滞着阴暗狰狞的光,却在这时,忽然被一双柔软的臂揽了过去。
      柔软的满是少女馨香的怀抱,苏冉无可控制地僵了一下,随即感觉到温热的泪滴落在自己头顶,少女泣不成声,整个胸膛都在颤动,却哽咽着说道:阿冉,你别难过,四哥不在了,阿姊还会陪着你。
      苏冉咬住嘴唇,心中不知为何疼了一下。
      他想说: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他想说:我不用你陪着我。
      他想推开她的手。
      但他一样都没有做,他只是任由她抱住他哭泣。
      少年苏冉想着那个傻笑着的四哥,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平静,他有些难过的想着:我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么坏了呢?

      几个兄弟姊妹中只有苏冉没有习武。
      少年看起来单薄文秀,靠着床边,捧着书卷,林武溪还曾经打趣道:林家要出一个秀才了。
      大家都知道他的记性好的没边儿,过目成诵,连武林中的典故也是如此,林霄发现他弟弟如此好用之后,时常将苏冉当做活字典来用。
      “十四盗明日会到苏州。”
      放下手中的紫羊毫笔,吹干了纸上的墨,少年好像连回忆都不需要的直接道:“十四盗,魁首牛天来,武器为一双锤,武功属于中流,骑术超绝,二当家赵天……”
      一字字清晰地说出,少年温润地笑了笑,“这十四人惯于联手进攻,摆成阵势怕是不好应付,大哥可要多加小心。”
      林霄听他说完,漫不经心地扬着头,瞥了他一眼,“哼……你明日也来。”
      苏冉神色微微露出些为难,“大哥,我一介书生……”
      “少废话。”
      “是……”
      机会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苏冉在向林霄讲十四盗时似是无意般遗漏了一条。
      十四盗中最末一位,性好男风,乃是下九流都为之不齿的角色。
      苏冉对林霄说到此人时,林霄眼神诡异地在苏冉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林霄素来认为苏冉碍手碍脚,这一次却命他同去。
      少年微笑着,眼神阴冷。
      他对林霄隐瞒的便是那位十四盗善用的一种迷烟,旎萝花。
      名字很妖娆。
      只针对男子的□□物,对女子无效。
      药性霸道,如非交合内力尽失。
      苏冉垂着眼眸,看着纸上隽秀小楷。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哼……胆小鬼,约定之时已过,是害怕了我们不敢来了么?”
      六个青年,鲜衣怒马,张扬无比。
      刚刚开口的是陆作梅。
      苏冉看了看天色,垂下头,眼角的余光看着骑着马一脸雀跃的阮青律。
      为什么她会在这儿呢……
      ——因为你来了,阮青律一向自称是你阿姊,她是来照顾你的。
      心里有声音为他解释道。
      “那谁……你先去这附近找个客栈,订下几间上房。”
      林霄忽然命令道。
      这些人里面会被用‘那谁’来称呼的只有苏冉。
      少年一惊,抬头看的时候看的却是阮青律。
      少女笑嘻嘻地冲他摆摆手,“一个人成么?荷包拿好了,别被偷了!”
      苏冉点点头,有些木然。
      他不知道该开口让阮青律随他同去……还是……
      战帖是三日前下的。
      昨夜大雨冲垮了西凉桥,十四盗至此赴约便需要绕远路。
      但他们必然会来此赴约的。
      “行了,阿冉,快去吧!”
      少年木然地点了点头,策转了缰绳,马儿反向离开。
      雨是昨天下的,到了今日的傍晚,地面的积水早已被太阳蒸干。
      苏冉仿佛逃命一般策马一路狂奔,直到看到了青石砖铺成的小巷,在夕阳下趴在铺子门口眯着眼的猫咪。
      少年从马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陆小凤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道要他对苏冉说,你不是故意的?
      “如果阮姊被他们侮辱了……若是她死了,便能够让林霄几人身败名裂;如若她没死,她是于南堤的女儿,她会恨死林霄,她会成为我报仇的助力。”
      苏冉的声音轻轻地,“我确实是有过这个念头的。”
      陆小凤只能苦笑。
      “坏事不一定是非要做出来的……当这个恶念一生,我便已经毁了。”
      “你难以想象我当时的感觉,我是如何的为我自己感到恶心……就好像一条快死的鱼,身边都是被开膛剖腹的同伴,在这片散发着腥臭的血泥里我在苟延残喘,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味,我觉得我很脏,除了死没什么能洗干净自己,但却又偏偏不能死……”
      陆小凤只能叹气,一直一直叹气。
      一个人的心越干净就越容忍不了一丝的污垢,也因此而越发痛苦。
      “这是一个转折,从这时开始,我意识到了……我所谓的报仇,我要去做的事,我要为云家所寻回的公道……其实是在做和林武溪一样的事情。是在毁掉一个个家,杀死别人的亲人,欺骗无数人……在最终我会和他落得一样的下场。”
      青年声音如此平静的诅咒着自己,陆小凤急忙开口打断他,“阿冉……那个……”
      苏冉的声音忽然一转变得轻快起来,“你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的。”
      陆小凤松了口气。
      苏冉继续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应该努力活着,等着报应降临。”
      陆小凤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好半天,“阿冉……还有苏糖呢?还有叶孤城……你这么想,要让他们怎么办?”
      青年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捂着脸地骂了一句:“他娘的……”
      陆小凤第一次听着苏冉骂人,顾不得压抑的气氛,一下子乐了。
      苏冉掩着眼睛,“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我要自己管得住自己那便好了……”
      青年靠着墙壁,细细的呼气声清晰可闻,陆小凤听见苏冉淡淡的声音,“我配不上他,我知道。可是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也知道……反正我已经做了半辈子的坏人,再多做一件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听说地府只有十八层,多这一件少这一件肯定都是一个楼层。”
      陆小凤笑道:“放心……那里定然会有许多熟人。”
      苏冉叹气,“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让人想再多活几年。”
      陆小凤那边衣衫窸窣的声音传来,听起来似乎是站了起来。
      “小心撞头……”
      “呃……”
      一句话说得晚了些,陆小凤的脑袋已经重重磕了一下,随着一声闷哼捂着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唔……”
      “苏冉?”
      “滚开……嘶……我的头发!”
      陆小凤微诧异,伸手摸过去,果然触手冰凉丝滑的满捧的青丝。
      “好长……”
      苏冉把头发解救出来,三两下拢成一根辫子咬在嘴里,然后急忙在山洞中摸索。
      “哪去了?”
      “什么?”
      “发冠。”
      陆小凤挠挠头,他想起来苏冉头上那顶檀木珠冠了。
      苏冉拧着眉,“不应该戴着的……肯定是刚才弄丢了。”
      陆小凤一边帮他找着,一边忍不住问,“你留那么长头发难道不麻烦?”
      当然麻烦……洗起来很麻烦,梳起来很麻烦,打架时也很麻烦。
      苏冉眨眨眼睛,想了想,“可是……为我行冠礼束发的人没有给我剪啊……”
      陆小凤停下手,又一次福至心灵,“叶孤城?”
      苏冉点点头,“嗯……”
      虽说是忘记了……可是苏冉想了想,叶孤城最经常的动作,便是摸摸头……城主似乎很喜欢长发?
      那以后也不剪了吧……
      苏冉抱着长发盘坐在地上,微微出神,心中终于微微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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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咫尺相隔的距离。
      墙的另一侧的两人却不知道这边还有两个听众。
      叶孤城轻轻叩击石壁,发出声声脆响,苏冉和陆小凤却似乎完全听不到。
      叶孤城听着苏冉的话微微皱眉。
      当对面再一次静下来的时候,剑客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却忽然觉得碰到了什么东西。
      弯腰拾起,淡淡的檀木香气闯入鼻翼。
      是那顶发冠。
      苏冉的头发滑过的感觉尚残留在指尖,在为少年束冠的那一夜,惯于握剑的手,生疏而小心地捧起那么柔软的东西,更好像是将苏冉这个人身上唯一仅剩的柔软的部分收藏在了掌心。
      过去漫长的岁月将这个孩子变得坚硬而锋锐,染上各种颜色。
      能够让棱角风化,颜色褪去的便也只有时间。
      慢慢的,总会好的。
      至少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寻思着应该找个机会把第一卷的事说明白了,可惜还是说的模模糊糊的……姑且算是番外吧,以后都不写这段了,好闹心- -
    嗯……中秋节快乐~
    教师节+911+中秋……这三个东西连在一起感觉好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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