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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叶孤城番外(一) ...

  •   那一年,少年剑客负着他的寒铁剑,踏着南海碎地的浪花走出了白云城。
      从京城到塞北,三尺三寸的剑锋染了百人的鲜血。
      白云剑客的名头重重砸落在肩头,少年并未被虚名蒙了眼睛,只是眺望远方,塞漠的无边沙海竟也如同大海一般壮阔,却也让人迷失方向,所能做的唯有握紧手中剑。
      渺渺乎天地之间,无论是白云城少主,还是白云剑客,亦或是前朝遗孤,都直如沧海一粟。
      人若是多走一走多看一看,便自然会懂得如何看待自己。
      人再大也大不过天,再小也小不过蚁。
      少年忽然有些感触。
      他想起他的父亲。
      这一代的白云城主。
      叶世自前朝覆灭之后便退避南海,已有百年,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除却这一手剑法,便只有一句话:要复国。
      多少代人为这一句话穷竭一生。
      王朝兴替本如这沙山一般,前一刻还巍巍高耸,下一刻便坦坦平地,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何必倒行逆施?更何况叶氏如今不过空有一座小岛,一根血脉,又拿什么去争那位子?
      虚度光阴罢了。
      于是他拿起他的剑走出了白云城。
      他的剑便是他的生命,他的‘道’。
      他握着剑走下去,似乎走得越远便越能够印证什么。
      眼前金色沙海的边际一轮落日染红了半片天空,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叶孤城站在沙丘脚下,似乎隐隐领悟到了什么。
      一阵风卷过,炽热的风卷着沙击在脸上,叶孤城疑惑地抬头望去,却见西北扬沙一阵黄沙遮天蔽日袭来,转眼间已遮去了半边天空,白昼顿时变成了黑夜。
      背后刚刚的一片山高的沙丘转眼间已被夷为平地,却不知自己对上这风沙又会怎样。
      少年心中隐隐惴惴,却抿了抿嘴角,握剑的手更紧了紧。

      最后的记忆是狠狠刺入地下的剑身折断时发出的脆响和令人难以呼吸的炙热沙土。
      耳边有乐声似乎由远到近,叶孤城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已是繁星朗月悬于夜穹,低头看自己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伸出手去寻自己的剑,剑竟然就在自己的身侧,叶孤城握住剑柄,将剑抬起到眼前,剑身已断,剑柄也已残破,但是握住它,自己竟然便心安下来。
      沙漠的夜晚不比白天,白天是如火的热,夜晚却冷得刺骨。
      盘身坐定,内力转了一个小周天,身体暖了起来,叶孤城站起身,乐声仍响着,在这仅余风声,连虫鸣都没有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
      侧耳仔细听去,不似丝竹之声,浑厚苍劲,仿佛他曾在边塞处看到的古城。
      循着声音找去,不远处便是一片红柳林,一块怪石上倚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一只陶埙,古老的曲调从空洞中缓缓流出。
      叶孤城站在那人背后,握剑的手紧了紧,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是不习惯道谢的人。
      埙声停了,那人回头看过来,黑发黑眉毛一脸的络腮胡子,一张脸露出来的只剩一双黑亮的眼睛,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披着一条破旧的大氅,身边横放着一把铁剑。
      叶孤城还未等开口,那人已经先笑了,笑声爽朗,笑得好大声,似乎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很高兴。
      “好小子,你命真是大得很!”
      叶孤城轻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人一眼,“多谢前辈。”
      那大胡子似是愣了愣,“前辈?”然后抓了抓一脸的络腮胡子笑道:“都是这把胡子惹的祸!”
      他拿起那把铁剑,三下两下把那把胡子刮了个干净。
      竟然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肤色黧黑,长得却不错,眉目俊朗,还生着一双桃花眼。
      但叶孤城注意的却并非那些。
      那把剑又长又厚,看起来百来斤的重量,他居然能够将这样一把剑用作剃刀。
      少年一脸淡然,但一双眼睛却亮了,盯着男人手中那把剑。
      那人注意到叶孤城的视线,哈哈一笑,抬眼看向叶孤城,“来比一场?”
      叶孤城颔首,“好。”
      说罢拔出自己的那把断剑。
      男人本来微有些懒散,但是当叶孤城拔剑的瞬间,他便已经紧张起来了。
      有一种人即使他手中握的是一根枯枝也依然让人觉得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剑。
      这个少年便是这样的人。
      当他作为一个剑客站在你对面的时候,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月色下,扬起漫天银色的沙,银辉之中一道剑光仿若凝结了万千的华彩,仿佛破开了一片夜色。
      剑锋交错,一柄断剑指向男人的咽喉,男人的铁剑则横在少年颈间。
      叶孤城看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把剑收回来,扛在肩上,笑道:“我占了你断剑的便宜,其实是我输了。”
      叶孤城摇头,沉声道:“是我败了
      那把铁剑本是刺向他的,但是男人却在中途转手变成了斩,否则那柄剑此时应已刺穿了他的喉咙。
      “好剑法。”
      男人开口说道,叶孤城道:“是。”
      那确实是举世无双的一招剑法,只不过如见还尚且稚嫩。
      “终有一日天下间将无人能接下你这一剑。”
      少年扬起头,“只要我还活着,必会有这样一日。”
      男人哈哈大笑,抱着铁剑朗声道:“我叫云起。”
      叶孤城抬眼,“叶孤城。”

      云起是塞北的守将。
      军营驻扎在一片残破的古城,不远处就是那片红柳林。
      城墙外,远方是无尽的沙漠,除了这片营地竟再无人烟,不知是哪个老兵用干涩地声音唱着苍凉的歌谣,这样的地方生活必然很苦,缺衣少食,但是比起这些,更难以忍受的却是这样让人发疯的寂寞。
      “你要回中原现在却不是时候。”云起坐在墙头,指了指东南,“这月份是黑风暴的月份,没法子动身的。你怕是要在这边多留些日子了。”
      叶孤城淡淡点了点头。

      叶孤城在这里呆了三个月。
      云起哈哈大笑,“我已在这里呆了三年,小叶你这算什么?”
      叶孤城抚着手中断剑,淡淡道:“你不应在此。”
      一把宝刀当杀敌于沙场,而不是被弃捐于此蒙尘生锈。
      云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因为我姓云啊……所以我才会呆在这里。”
      天下间的人大都是可以共患难却难以共享福的,君王更是犹此,所以功高震主这四个字才会这么让人胆战心惊。
      “统兵收权,权将中将远调,分流独立避免结党营私,下面只怕就是要拿某些家族下手了……上面那位倒确实是个帝王之才。”
      云起笑道,眼眸中难掩一抹阴霾焦虑。
      叶孤城沉默。
      人从出生开始摆脱不了的便是这个名字这个姓氏,像是云起,也像是叶氏。
      一个人若是只余一个人一把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云起低声笑道,声音似回忆眷恋。
      “三年前我走时,我新婚的妻子已有了身孕,我却还未见我那孩子一面,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听说男孩儿长得像娘,那可有点糟糕……”
      男人从腰间解下一只乳白色的玉佩,玉佩下面缀着的红色络子都已经泛了黑色,递给叶孤城。
      “若是有机会……去替我看看我儿子吧,把这个给他。”
      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了一只小鹰的形状,触手温润滑腻,显是经常在手中把玩的,玉佩背后端端正正刻了一个‘起’字。
      见少年盯着那块玉佩端详,云起老脸一红,“我这不是怕我儿子忘了他爹叫啥么?”
      叶孤城神色松动,不禁浅笑,说道:“会为你带到的。”微微皱了皱眉,又问道:“可有书信?”
      云起拄着剑柄怔了怔,闷声不吭想了半天,苦苦一笑,“想说的太多了……怕是也写不出来什么,小叶你帮我带句话好了。”
      叶孤城抬头听着。
      这句话也憋了很久,云起几次开口又几次将在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后长叹了口气。
      “不妄求,不妄做,心安身安……便足矣。”
      男人低声道,嘴角带着笑意,眼中的光彩柔和明亮。
      “知道了。”

      时值六月,江南绿柳如烟燕语呢喃。
      叶孤城站在这片如画美景中,竟有些不适,那片塞北荒漠上的黄沙暴风似乎仍旧在身边。
      青石街头,树荫下一只大摇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臂在身前一围,便划出一个圈来,小孙孙坐在那个手臂胸膛围出来的圈里揪着爷爷的胡子。
      美好得如同这六月的风光。
      老人慢悠悠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小孙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嫩嫩地跟着念道:“北冥有驴,其名为昏!”
      小孩子声音亮亮的,发音却是鱼驴不分,偏偏一脸认真,着实可爱的紧。
      叶孤城忍不住轻笑,那边的老爷爷却已经哈哈大笑出声。
      这笑的样子却是和云起一模一样的。
      少年又看了一会儿,迈步走上前。
      老人抬头看向他,脸上带着慈和安宁的笑意,眼中带着询问。
      “老先生……可是云战云老将军?”
      老人笑了,“你若是叫我云大将军我会更高兴的,人到了我这个年岁都是不喜欢听一个‘老’字的。”
      这个老人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亲近的老人,只一句话一个笑容便可以让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叶孤城放松了些,开口道:“我是云起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叶孤城说的微有些犹疑,毕竟他从未有过朋友,一时竟有些不确定。
      “……是虎头的朋友啊,转眼三年多了……”
      这‘虎头’明显是云起的小名,老人眯起眼,叹了口气,把怀里大眼睛嘀哩咕噜乱转的小男孩儿放在地上,拍了拍肩头让他自己去玩,转身对叶孤城道:“小兄弟,来,屋里坐吧!”

      院落很大,仆从却很少,女子退居内院,正厅只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沏茶的手却丝毫不抖。
      老家人递上茶水笑道:“今年的明前龙井,我们家老太爷可是宝贝的很,平日里可都是舍不得喝的。”
      叶孤城接过,茶汤清澈,色泽碧绿,袅袅香气萦绕,确实是很好的茶。
      叶孤城不擅言语,简简单单几句话将来意经过说了个大概。
      老人靠在椅背上,托着茶杯,似有些疲倦地半闭着眼睛,低声问道:“他过得……怎样?”
      叶孤城略沉吟了一下,开口说了两个字:“不好。”
      老人微怔,继续问道:“那地方怎样?”
      茶盏被少年剑客的手轻轻地放在桌上,很直白地吐出另两个字:“很差。”
      老人大笑出声,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叶孤城微微疑惑。
      云战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实在是个老实人。”
      叶孤城低声道:“您心中应该也是知道的,而且我不说谎。”
      老人听着他的回答笑了笑,微微叹息,“你还是个孩子。”
      老人的眼神有一种看破一切的睿智,竟让少年一时有些无措,于是两道剑眉微微蹙起。
      云战忽然开口道:“你去看看小七吧……他应该在院里,他就是云起的儿子。”

      院子里满是柔软的青草,灼热的日光被云遮去了些,剩下柔和温暖的光洒在院落里。
      小男孩儿在草地里滚着跑着,软软的头发蓬乱,好像一团毛茸茸的小猫。刚刚端茶的那个老家人坐在一旁笑着看着。
      这情景美好的让人的呼吸都变得轻快。
      叶孤城还未想好该如何向一个三岁的孩子转达他素未谋面的爹的口信……他应下云起的时候为何没想过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那句话?
      少年剑客踟蹰着,虽然神平气和其实却微微苦恼。
      但是小男孩儿却已经从地上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看着他眼睛一亮,清清脆脆喊了一声“黑哥哥!”然后跌跌撞撞向他跑过来。
      黑……黑哥哥?
      白云剑客少年英雄,虽然对自己的容貌从未过分在意,但是也是从未被人叫过一声黑哥哥。
      恍然想到,他在塞漠那样的地方呆了三个月,只怕已经被风吹日晒的不成样子……不觉微微苦笑,黑哥哥……
      蹲下身,笨拙地扶住了跑过来的小孩子。
      修眉薄唇,皓齿明眸……刚刚远远只是看到只觉得是个漂亮的小孩儿,现在仔细一看,这男孩儿却是长得太秀气了,只有脸部的轮廓隐隐带着云起的影子,其他的……或许是像云夫人吧?
      难怪云起会那样说……长大之后会好些吧……
      少年想的出神,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将小孩子抱了起来。
      淡淡问着话,“几岁了?”
      “三岁!”
      “名字?”
      “云让!”
      小男孩儿一双大眼眯成一弯月牙,别的字眼总是咬不准,但是自己的名字却喊得又响又准,然后睁着大眼睛等着别人的夸奖。
      叶孤城下意识地抚了抚孩子柔软的发,轻声道:“很好。”
      云让眯着眼睛冲着他笑。
      叶孤城摩挲着手心里的那块玉,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手臂间的孩子。
      云让是个挺好带的小孩子,和他说话他就笑眯眯地回答你,你不理他他便自顾自地睡觉。
      叶孤城想了半天,低头看去时,那孩子已经蜷在他身边睡着了。
      头枕在他的膝上,头发被阳光晒得金黄,小脸红扑扑,身上白色的衣裳趁着身下的绿草。
      最纯净美好的颜色和光阴。
      少年剑客略略出神,将那块玉佩取出,拿着那柄重新熔铸过的寒铁剑在背面小心地刻下两行字。
      “切妄求妄做,唯心安身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叶孤城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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