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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君臣 ...


  •   清冷的语音在耳边幽幽散开的瞬间,安平的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咬牙吞下已经冲到唇边的抽气,悄悄地将视线投向床上那尊贵无比的女子,却正好看到那张清瘦憔悴却难掩霸气的脸庞上一闪而逝的阴霾。

      阴霾?

      为何不是欢喜?明明陛下之前是那么地期盼着阙大人的到来……呃,是期盼吧?

      眼眸狐疑地从跪在地上的挺拔身影上掠过,脑海里回放着刚刚在陛下脑上看到的那抹阴霾,安平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却不敢往深处想。毕竟,在宫中呆了那么些年,有些道理他还是懂得,比如说:好奇心可以杀死猫——猫有九条命,而他的命只有一条。

      想到这里,安平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陛下扶了起来,找了两个软枕让其可以在床头靠着,并且不致于感到难受之后便告退离开了这间并不大的房间,关上门自觉地与那单薄的门扉拉开了距离,将陛下招呼着阙大人平身时叠声的赞好远远地抛在身后,只余下暴雨肆虐时发出的哗哗声响以及雨中守夜的侍卫们围着那百余名披甲的精悍女子所发出的爽朗笑声。

      笑?

      安平有些怔忡地望着那一张张年轻脸庞上掩饰不住的欢喜,却又有些纳罕:真是稀奇,自打庆州城被围,他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笑呢!

      为什么呢?

      “这下可好了!有了阙家军,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正在迷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欢快的声音。

      安平转过头,看着声音的来处,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庞在火光里忽隐忽现。

      熟悉,是因为他天天都能看到这张脸,她是陛下的禁军统领,庆州城被围以来,一直都是她负责陛下身边的防御,他每天都要和她打交道。

      陌生,却是因为他看到了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让他觉得仿佛像是换了一个人,实在是陌生得很。

      “为什么?”虽然知道不该,但是安平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

      “什么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有她们在啊!”对方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眼珠子转了一会,却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明晃晃的笑容又挂上了她的脸庞,然后手舞足蹈地为安平解说起来,“不怪安侍人不知道,您年纪小没听说过,自打十七年前凤歌一役阙将军因小人构陷而身故,群龙无首的阙家军就解散了……幸好阙将军还有一支血脉幸存于世……啧啧……我就说嘛,阙家军怎么可能全军覆没,那可是阙家军呢!武德圣帝麾下第一战将阙大将军亲手组建的阙家军!自打凤霄朝开国以来,鲜有败绩的阙家军啊!只要有她们在,再难打的仗都不用担心……安侍人,咱们很快就可以回京了……”

      安平怔怔地看着女子脸上那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愉悦,顺着对方的视线看着那些在雨中也一动不动,神情冷漠的披甲女子,再看着她们身边那些神情疲惫的侍卫,一股寒气莫名地涌上了心头。

      有她们在,再难打的仗都不用担心吗?

      细细地琢磨着禁军统领的话语,再回想着之前在陛下脸上看到的那抹阴霾,隐约觉得自己窥视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的安平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

      “安侍人,您不高兴么?”

      大约是感觉到了安平的不对劲,兀自笑得开心的女子困惑地望了眼身边那漱漱发抖的少年,小声发问。

      “啊?啊!”无意识地发出两声没有意义的单音节之后,回过神的安平勉强地对着女子扯扯嘴角,“高兴,高兴……自然高兴……咱们很快就可以回京了呢……”

      话是这么说,只是安平的心里却是半点快活也没有。趁着女子不注意,他悄然地回望着身后那紧闭的门扉,心里满是惶然无助:他真的能够回京吗?不说别的,单是护驾不利使得陛下身中毒箭这一条大罪就足以让他死上百八十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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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说安平心里如何的惴惴不安,距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厢房里此时却是一片寂静,而这样的静,却让门外的动静越发的清晰。

      与门外越来越响亮的笑声截然相反,女帝脸上的笑却渐渐淡去,青白的脸庞上取而代之的是高深莫测的森冷,而那双应该已经无法视物的暗淡双眼更是直勾勾地瞪着跪在地上的身影,静默良久,才淡淡地开口:“起来吧。”

      “臣遵旨。”清冷的声音里,跪着的身影站直了身,在离床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稍作整理,露出了一张收敛了煞气因而显得十分清俊的年轻面庞,却正是时任云州兵马都统一职,近年来名振南疆十三州的少年武将阙执墨。

      “什么臣不臣的,免了。”摆了摆手,女帝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憔悴的脸庞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情,“朕与你家颇有渊源,若是算起辈份,你还得叫朕一声姨娘……再说,眼下又不是在京里,不需要讲究这么多虚仪。”

      女帝说这话,似是在拉家常,言语间透着亲近,只是身为臣下,阙执墨却不敢轻易接这话语,眼眸快速地扫过榻上的女帝,在那双黯淡的眼眸上停顿片刻之后,她垂眸轻声道:“臣惶恐。”

      听着阙执墨的话语,女帝不由抿紧了唇,自嘲般的轻笑道:“好吧,朕不勉强你。你坐吧,朕记得房里还有椅子。”

      说完,女帝微微侧耳,似乎在听动静一般将脸转向了阙执墨所在的方向。

      身为臣子,阙执墨自然不能违抗君命,阙执墨喏喏地应了声是之后,她抬眼在四周转了一圈,看到离她没几步的位置上摆着一张圆凳便伸脚勾过坐下,身子绷得笔直,举手投足间尽显武将风采。

      将所有的动静收入耳中确定阙执墨确实坐下之后,床上的女帝满意地点点头,转开了话题:“现下外面的局势如何?三日前朕率军突围失败,哨探伤亡惨重,朕的耳目不聪,你来给朕说道说道。”

      “呃……”听到女帝的吩咐,阙执墨皱起了眉头,脸上滑过几分迟疑。

      “怎么?如今的局势竟然已经差到连你都不肯说了吗?看样子,庆州城就要毁在朕的手上了……朕这一次,真是败得一塌糊涂啊……朕实在是愧为凤家女儿啊……”阙执墨的迟疑,让斜靠在床上的女帝脸色越发的灰暗,沉默了片刻,她的语锋忽然一转,整个人突然变得无比的颓丧,“要是你能离开庆州,务必将朕的尸骸带回凉都……朕……咳咳咳……”

      “陛下!”听着那透露着不祥意味的话题,阙执墨咚地一声重新跪倒在地,打断了女帝的话语,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恭敬,“臣以为,庆州城如今的局势还没有到绝境。请陛下不必忧心……臣……”

      清冷的声音微微停顿,年轻脸庞上那双幽深魅惑的凤眸微眯着打量了一会床上萎顿的女帝,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三日!陛下,给臣三日,三日之后,庆州局势定然翻转。”

      女帝的脸色倏然发亮,瘦削的脸庞霍地转向了阙执墨所在的方向:“三日?你确定?你不是在诳朕?”

      “臣……”

      面对着女帝叠声的追问,跪在地上的阙执墨正要开口回话,却被女帝苦笑着挥手打断:“怎么可能……朕知道你们阙家的人在行伍方面个个都是能手,可眼下不是你放大话的时候,你知道如今朕手上的人马是多少?两万!只有两万!而且是两万疲兵!朕不信你能凭借这点人手,与城外那十几万人马相抗衡,朕不信……”

      女帝的轻语,让跪在地上的阙执墨脸色渐渐暗了下来,然而,与那暗淡脸色截然相反的是她那双仿佛着了火般的明亮眼眸:“陛下,是尚有两万人马。只要有了这两万人马,臣定保陛下安然返回凉都。”

      “是……是么?尚有两万啊……”掷地有声的回答,让处于颓唐状态中的女帝有片刻的失神,半晌,她才讷讷地回道,然后失笑,“卿果然是阙家女儿,果然是端言的后裔……与卿相比,朕虽率有二十万兵马,却落得兵败被困的窘境,实在是……实在是……亏得朕还以为自己擅长兵道,却原来……”

      “臣惶恐。”阙执墨猛然压低脑袋打断了女帝的自嘲。

      女帝倒也不以为意,褪去了颓唐的脸透显得十分疲惫,她仰起头靠在墙上作闭目养神状。而没有吩咐,跪着的阙执墨也不敢起身,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双眼望地,神色平静。

      此时,门外的笑声已经渐渐消散,只有哗哗的雨声还在不住地往人耳朵里钻,却越发衬得厢房里安静得吓人。

      阙执墨在心里暗自叹息,正准备找些话打破这突来的宁静,远处忽然传来了喧闹声。侧耳细听,可以听到几声含混不清的咒骂以及男子的尖叫,紧接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天地重又回归平静,余下的依旧是那连绝不绝的雨声。

      发生什么事了?

      听声音,似乎离得不远,好像还就在驿站里面……将近子时了,天还下着雨,又是庆州城被围的时候……还有男子的叫声……什么样的男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应该不是陛下身边的侍人……或者,是随扈官员带来的侍君……虽然军法严令战时官员不得携侍入营,但是此令也仅是针对武将,文官并不在此列,毕竟若不是此次陛下御驾亲征,文官根本就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抬起头,看着从门扉缝隙里透进来的火光,阙执墨暗自揣度着刚刚这阵喧闹的由来,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这或许是陛下此次伐战败北的原因之一吧……文官擅治世,武将重杀伐,让治世的文官与陛下一起冲锋陷阵,确实为难了她们。

      “卿今年多大了?”

      一片沉静之中,女帝突然发问,阙执墨抬头看着女帝,见其神色平静,便垂眸回道:“回陛下,臣上月十九日,刚过十九岁生辰。”

      “十九啊……”女帝发出一声叹息,“都十九了……端言好福气呀……朕的染香,今年尚不满六岁呢……”

      话还没有说完,女帝的脸色突然一变,原本懒懒地靠着床头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发青的嘴角甚至往外渗着青黑色的血丝。

      “陛下……”虽然垂着眼眸却时时注意着女帝动静的阙执墨一个鱼跃起身到了床边,正要低头察看,却被女帝伸手阻住了所有的动作。

      深吸着气,平静下翻涌的气血和传遍全身的剧烈抽痛,女帝有气无力地吩咐:“罢了,朕无事,只是有些累了,卿自去吧。”

      犹疑地看着那张弥漫着青气的脸,阙执墨按捺下已经到喉头的话语,应了声是转身离开,刚刚走了两步,女帝冷然的声音响了起来:“阙卿,朕将两万兵马编入了左卫营,归唐召辖制。兵符朕稍后会命人给你送过去……记着,你的承诺,你只有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朕不想再留在庆州城。”

      停下离开的脚步,阙执墨没有回身行礼,也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轻轻地掀了掀嘴角,然后缓缓离开了幽暗的厢房。走出房门的瞬间,她越过回首望过来衣着精致的少年以及身着铠甲满面崇敬神色的女子,看着雨丝织就的白雾中那一大片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灯笼忽然陷入了沉思,外面的火光太亮了,她刚刚竟没有意识到房间里没有烛火……如果她没有猜错,陛下的眼睛……

      回过头看了一眼此时看起来一片漆黑的厢房,阙执墨收回游移的思绪,对着远处招了招手。

      “大人。”

      阵列整齐的百余名披甲女兵中,一个身材瘦小,约摸四十来岁的女子在看到阙执墨出现在房门前的时候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单膝着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传我军令,黑三,严五,秦六,陆七各率二十人分别前往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巡查,沈芳领二十人前往左卫营,剩下的随我到城中巡查。”

      森冷的语音凝成一线,穿透了雨幕,即使隔得很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随着语音划落,那百余名披甲的精悍女兵便步伐整齐地自动分成了六列,然后各自随着领头的人整齐离开驿馆。不多时,整齐的马蹄声便渐渐的远去。

      等到再也听不到蹄声之后,阙执墨举步走进雨幕,与来时那般疾步出了驿站,然后翻身上马,领着并不多的人奔向了黑夜。

      驿站重新恢复了宁静,一切仿佛又回来了从前,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脸庞上多了一份希望。

      厢房紧窄的屋檐下,安平提着被雨水打湿的裙角怔怔地看着周遭不断来回,面带笑容的女子,脑海里回荡着的是那一身戎装的女子上马时挺拔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容颜俊秀的女子在上马之际曾经回眸,眸间,是满满的森然、厌恶、憎恨……

      安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定是错觉。要知道,那人看的可是陛下所在的厢房,有哪个臣子敢用这样的眼神看陛下?是了,一定是错觉。雨下得这么大,到处都是雾蒙蒙的水气,人与人之间稍稍站得远一些都觉得面目模糊,那人都出了驿馆了,他又怎么可能看得清那人的眼神?

      这样想着,心里的那点不自在便渐渐地淡了下去,只是身上的寒意却没有消散,几声喷嚏之后,他抱紧双臂,举步来到紧闭的门扉前,隔着门,行了一个大礼,低声道:“陛下,阙大人已经走了,可要奴伺候?”

      回答他的是悄然无声的静寂,久居深宫的安平自然明白女帝的意思,也不再多话,转身召来几名站在远处的少年宫侍,只管对着他们耳提面命,作着训诫。

      幽暗的厢房里。

      神色疲惫的女帝听着安平柔和的语音,灰败的脸颊上滑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伸手入怀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赤金虎佩。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块虎佩,直到它隐隐变得发烫,她才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然后将虎佩抛向了房间幽暗的角落,只是奇怪的是东西抛出去了,却听不到落地的声响。

      “煞,给她送过去吧。”

      话语刚落,厢房一侧,纸糊的窗户微响,一缕薄风夹着丝丝缕缕的水气涌入,转瞬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躺在床上的女帝却仿若未觉,半垂着眼眸,看似入定,良久,才唇瓣轻动,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喃:“三日……呵……”

      冷然的嗤笑声里,女帝憔悴的脸庞绽开一抹古怪的笑容,声音也渐渐变得冰冷:“端言,你真是有个好女儿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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