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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金桔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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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七今年5岁了,干瘦干瘦的,胸前脊背上的骨头一条条不甘示弱地凸出来,好似村头老枣树上挂着的那只死猫,被风吹得只剩下一层皮。
她娘每次见了都要抹上两把泪,带着哭腔不甘地说:“你生下来的时候足有7斤——7斤呢!地主老财家的金孙都没这么白胖喜人,咋就饿成这副模样了。”
今七不懂她娘为什么老提这个,7斤怎么了,她如今都有20斤了——老驴叔亲自抬着她秤的——不比7斤重多了?
但她懂了她为什么会叫今七。
懂了,就有点不高兴。这名字一点都不中听,特别是跟她大姐淑荷比起来。
淑荷比她大8岁,是他爹和她三娘生的。听娘说三娘以前是爹的媳妇,可是爹刚结婚就跟大部队走了,完全不顾三娘已经隆起来的肚子。三娘等了他好几年,等来一个爹早就被国军打死了的坏消息。
三娘哭呀哭,险些把眼睛都哭坏了。等哭够了,就擦擦泪改嫁给了三爹。
娘跟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总是又庆幸又有点酸溜溜的,让今七想到了老枣树上结的没熟透的酸枣子。但她关心的始终是——“爹究竟死了没有呀?”
每次听她这样问,娘都会点着她的小脑瓜子说:“傻闺女,爹死了哪来的你。”
数次之后今七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娘故事里的“爹”和她那个高高瘦瘦的亲爹是一个人。爹不仅没死,回来以后还娶了她娘,生了她。
爹没死,可是爹的一条腿却瘸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恰好爹姓李,于是便得了个浑名“铁拐李”。
爹好像还挺喜欢,别人这样喊他,他总会乐呵呵地答应。如果没人喊他,他就一个人仰着头发愣,半天都没动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七有时候很想跑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又有点不敢。爹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今七有点怕他。
其实爹脾气很好,从不跟娘吵,也不像别的爹一样饿急了就打骂孩子,好像打孩子能填饱肚子似的。爹从不这样。
可今七仍有点怕他。
她想,可能还跟淑荷有关。爹很少说话,却总是摸着淑荷毛蓬蓬的头发喋喋不休;爹很少笑,却总对着淑荷笑得温柔。她不敢在爹发呆的时候打扰他,淑荷却敢,她不止一次见到淑荷蹦蹦跳跳地跑到爹跟前,让爹帮她扎辫子。
淑荷的红头绳真好看呐,也是爹买的,她就没有。
爹最喜欢淑荷,所以今七有点怕他,淑荷一来她就躲得远远地,躲进娘怀里。
娘说淑荷以前不叫淑荷,叫大妞,淑荷这个名字还是爹打完仗回来才给取的。三爹娶了三娘,却不待见淑荷,总使唤她,让她干活,吃饭也让她最后一个吃。三娘虽然心疼闺女,可是她的孩子实在太多了,淑荷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每一个都张着嘴哭闹着要吃饭,三娘没办法,只能对淑荷说:“找你爹去。”
不管冷了饿了,找爹就是了,爹总不会不管她。
淑荷来找爹玩,娘不管;淑荷来找爹要吃的,娘就要生气。娘一生气就举着拳头捶爹,爹不躲也不还手,任她捶他撒气。今七壮着胆子问他为什么,爹笑笑说:“她想打就让她打呗,反正也不疼。”
是啊,娘饿得都没力气走路了,打人又怎么会疼呢。
村里每天都在死人,都是饿死的,要么干瘪得像枯树枝,要么又肿又胀,肚皮挺得高高地。今七见的多了,便知道这是吃柿子叶和观音土吃死的。
今七从记事起便跟着娘到处搜罗吃的,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榆树叶是顶好的东西,不仅味道好,吃多了也没啥坏处,可惜太少,很难弄到。杏树叶也好吃,可是吃多了会拉肚子。杨树叶不好吃,柿子叶更是又难吃又不能多吃,不然便会浑身浮肿发紫,解手解不出来。如果不巧又同时吃了观音土,那便只能等死了。
哪怕明知会死,却还是有人饿得忍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肚再说。没办法,村里最多的就是柿子叶,就算吃了会死,那也是明天以后的事。
明天……谁又敢想明天!
娘为了不让她吃柿子叶,宁可走七八里地路去别的乡找榆树,运气好的话能捋到一小把——娘的运气总是很好。
娘出门的时候不舍得带吃的,回来时往往饿得直不起身,只能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最后挪都挪不动了,就一点点往前爬。爬到天黑还没到家,爹就会出去找她,把她背回来。
今七见不得娘受罪,便哭着说不喜欢吃榆树叶,死活不肯再让她出门。可她哪能拦得住娘,往往第二天一睁眼娘早就不在身边了。
今七怕,怕娘也会像老驴叔一样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怕爹找一路都找不到她。只要娘出门,她便窝在村头的老枣树底下等她,边等边把脖子伸得老长,直到见到爹一瘸一拐把娘背回来才松口气。
这还是夏天,勉强有绿叶子果腹,等到了冬天寸草不生的时候,日子只会更难捱。她的旧衣裳已经烂得不能穿了,娘只好把家里唯一一床褥子拆了,打算给她做身棉袄棉裤,结果刚拆开就气得冲爹吼:“铁拐李,你竟敢骗我!”
爹被她吼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近一看才发现里头的棉花居然是黑的,只有四个脚泛着淡淡的黄色。娘丢了剪子哭道:“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们家说好了要送我一床新褥子,还专程把我叫来缝了脚,结果你们就是这么瞒我的?!我今天要是没拆它,还不知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什么新褥子,分明是拿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絮填的,只在四个脚里塞了新棉花,骗骗动针线的新媳妇罢了。可怜娘从做姑娘时起就没躺过新褥子,竟一直没发现这里头的猫腻。
娘哭得止不住,爹只好拿着褥子去大爹家找奶奶对峙。奶奶见他来,也只是缩在炕头嗫嚅着说:“娘不是故意骗你们,可是家里哪有那么多新棉花填褥子,不得已才想了这么个法子。不然咱家这么穷,你又瘸了腿,不这么干你娶得上媳妇么!”
“娶不上媳妇又能咋地。”爹梗着脖子红着脸说。
这件事让爹在娘跟前没了脸,这天以后爹开始对娘言听计从,娘说什么他做什么。于是娘生了几天闷气,又笑了。
冬天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早先还有人去地里刨老鼠洞,等大大小小的老鼠洞都被刨了个遍,再也找不出丁点儿吃的了,就只能在家躺着,节省力气。
饿到极致,连多动一下都是奢侈。
就这么苦苦捱着,眼看就快要过年,村里突然通知发粮了,说是大队里特批下来的,让大家伙过个好年。
好大一车粮啊,今七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粮,喜得跟在一堆小孩屁股后头围着车转。大人们则拿来编织袋和箩筐,排着队等分粮。
“是什么粮?”今七问。
“红薯叶,红薯干。”娘说。
没吃过。
“好吃么?”今七又问。
“好吃,甜着呢。”卢大嫂子给她拣了一片红薯干,叫她尝尝。
今七咬了一口,干绷绷的,嚼巴嚼巴就尝出甜味儿了。
真好吃。
娘领到了一箩筐红薯叶,还有一篮子红薯干。红薯叶似乎是在库里堆久了受了潮,黑不溜秋的,有的还长了毛,吃在嘴里有点苦。
但总归是粮啊,比嚼树叶子强多了。娘把红薯叶切碎,混着红薯干熬了一大盆粥,稠乎乎的,端着去了大爹家。
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年夜饭还是要一起吃的。奶奶坐在炕上分饭,一人一个碗围在一块吸溜。三娘用红薯干磨成的粉混着碎花生皮炕了几张小饼子,让淑荷分给弟弟妹妹们吃。今七也得了一块,却不舍得吃,偷偷揣怀里给娘留着。
分到最后还剩下几块,三娘一股脑全塞给了三爹。三爹嘿嘿一笑,拽着三娘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今七注意到爹瞅了他们一眼,然后垂下了头。娘这时突然劈手夺过爹喝了一半的碗,抄起勺子给他舀了一大勺稠的进去,把碗口铺得满满的。
于是爹也笑了。
“唉,两三年没吃过正儿八经的粮了。”大爹放下碗叹了口气“以前老二在部队里的时候,咱家每个月都能分到好几斤粮——实打实的白面,可不是咱碗里这些。那时候娘去给部队里磨面,回来时也能得些贴补。等老二一退伍,就什么都没有啦。”
三爹听了也啃着饼子说:“那时候日子多好啊,隔三差五就能吃上白面馍,哪像现在。”
“爹,白面馍是什么?”二妹仰着头问她爹,两片嘴唇比雪还白。
“是什么?是吃的!”三爹比划着说“见过天上的云么?白面馍就跟云似的,又白又软,吃进嘴里甜丝丝的,甭提有多好吃了。”
二妹的口水不自觉流了下来,逗得三爹哈哈大笑。
爹不知何时出去了,今七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墙角望天。
“爹。”今七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爹招招手让她过去,抱着她问:“想吃白面馍么?”
“想。爹,白面馍真的很甜么,比红薯干还甜?”今七觉得她爹的怀抱很暖和,舒服地蹭了蹭。
“比红薯干还甜。”爹笑着说。
今七继续问:“那还有比白面馍更甜的东西么?”
爹想了想,说:“有一种小桔子,跟金子一个色儿,又小又圆,比白面馍甜多了,一口一个,不用剥皮。”
今七想象不出来,便问:“爹什么时候吃的,我怎么没见过?”
“老美的金贵玩意儿,你当然没见过,爹吃它的时候还没你呢。”爹似乎很开心,抑或是提到“老美”让他有些激动,总之爹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老美不得了,缴上来的全是好东西,那枪,那炮……”
今七从没听她爹说过这么多话,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很亮,她搂着她爹的脖子说:“真好玩。”
不料爹却收了笑容,淡淡地说:“一点都不好玩。”
他把今七放下来,让她回屋里找娘,自己拄着拐出了大爹家的院门。
今七望着她爹一瘸一拐的背影,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爹的腿就是被“老美”打坏的吧,“老美”可真坏啊。
她以后再也不说打“老美”好玩了。
冷飕飕的冬天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今七发现家里的吃的越来越多,仿佛很久没有听说过谁谁饿死了。一夜之间大家的日子突然都变得好过了,虽然还是吃不饱,但再也饿不死人了。
今七开始长胖了,瘦巴巴的脸蛋上渐渐挂了肉。娘高兴坏了,直说她像小猪崽子,甭管喂的是什么,只要吃饱了饭见风就长。淑荷再来找爹要吃的娘也不生气了,偶尔还会把给她做的零嘴分给淑荷吃。
今七仍惦记着白面馍和小金桔,她也变得和爹一样爱看天了。白面馍软软的像云彩,那么小金桔圆圆的一定就像日头。今七望着天,想象着云彩和日头落进嘴里的滋味。
嘶——一定很甜。
入秋那天,家里忽然来了位首长。
首长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绿衣裳。今七看着觉得眼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爹也有这么一套,压在箱子最底下,爹从来不穿。
“……十年啦,我也要复员了……”
今七听见首长对爹说。
她端着一搪瓷杯热水推门进去,怯生生地说:“娘让我来送水。”
“立德,这是你闺女?”首长笑眯眯地问。
“是我闺女,小闺女。”爹也笑着说“今七过来,叫伯伯。”
今七走近了才发现首长并不老,没比爹大几岁,只是头发白了而已。首长把她抱到腿上,今七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了半根手指。
“怕不怕?”首长举着右手问她。
今七摇摇头,问:“也是老美打的?”
“哈哈是,也是老美打的!”首长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闺女,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他缴获了老美的啥玩意?”
今七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大声说:“我知道!爹抢走了老美的桔子,圆圆的不用剥皮,爹说可甜了,比白面馍都甜!”
首长一愣,继而大笑,笑出了泪花。
等首长走后,爹让娘把他的绿衣服找出来,烫整齐后穿上了身。爹丢掉拐杖,把脊梁骨挺得直直地,问她们:“好看么?”
“好看!”今七由衷地说。
爹瘦了许多,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宽大,可今七就是觉得好看。爹的脊背挺得那样直,那样削瘦,却奇异地充满了力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洒在爹的身上,爹站在光晕里微笑,今七看得晕乎乎的,恍惚间想起不知谁说过的,爹十年前曾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后生。
十年前呀,十年前是1950年,爹才二十来岁,正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