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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卡妙的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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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的湿气凝结成水珠,一滴接一滴地从半空中坠入死寂的大海,海面上升起层层雾气,像豌豆的浓汤一样隔绝了视线。时间与空间一样凝结了,只有微风带来海浪轻吻沙滩的些微声响。
一片洁白的由珊瑚虫的骨骼粉末填充的陆地在碧绿的海浪和乳白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被遗忘在历史的记忆之河中一样孤寂。然而,在这片不大的陆地中央,一块凸出海面的礁石上,却伫立着一个人影。流动的雾气使得他颀长的影子亦真亦幻。他有着一头浓密而卷曲的齐腰长发,透过水汽乳白色的天光可以看到那是一种如湖水般的浅蓝色。他站在那里,白色带有金线刺绣的长披风一直垂到地面,与洁白的砂石融为一体。他半低着头,看向右手执的一朵带刺的玫瑰花。那朵玫瑰花也许刚摘下不久,红色娇艳的花朵像燃烧生命一样热烈地绽放,丝毫不理会周遭的荒凉与孤寂,就连它下面的两片带露的嫩叶,也像洗去凡尘一样生机勃勃。然而它的主人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似乎是一尊天神的雕塑,因滞留人间而与这片海域沙滩融为了一体。
一片木桨划破海水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亘古以来的宁静。年轻的雕像突然活了过来。他并没有转身,但是长长的睫毛下那两只浅蓝色的眼眸却顾盼流转,摇曳生辉起来。身后的声响大起来,伴随着淌水和船底划过浅滩的声音。
来人快步走到他的身后,“阿布罗狄。”来人说,声音直截了当,就像他本人一样干净利落。
阿布罗狄微微侧身,“修罗。”他说,手中鲜艳的花瓣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与他唇角的微笑一起点燃了整个岛屿的色彩。
修罗走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他穿着一件深褐色麻布短衣,像一杆标枪一样锐利精干,“你约我来,是要交酬金吗?”
“酬金?”
修罗看他的眼神里带了一丝不悦,“你忘了吗,阿布罗狄?你从我这里借走了修罗刀、鬼罗盘,还有人鱼之泪,许以宝藏的一半作为酬金。”
“我没有拿到宝藏。”阿布罗狄坦然地说,仿佛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便用丘比特岛的一半财产抵债。”
“丘比特岛你要的话就拿去吧。”阿布罗狄回答得风轻云淡。
修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容,“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阿布罗狄?丘比特岛早在十天前就被英国人炸平了!我要的是丘比特岛上的财产,不是丘比特岛!”
“安啦,修罗!呐,先把修罗刀和鬼罗盘给你,”阿布罗狄从披风下拿出一个破布包,布包又旧又破,与执着他的那只手形成鲜明对比,“人鱼之泪我已经用完了。”他笑嘻嘻地说。
修罗接过布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这次约你来,是想问你再讨几滴‘人鱼之泪’。”
修罗皱起眉头,嘴角抽搐了两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还有传说中的沙漠玫瑰汁液……”阿布罗狄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究竟想要救人,还是杀人,阿布罗狄?”修罗终于忍不住问。
“这与你无关,修罗。”阿布罗狄望着眼前缭绕的雾气说:“我还要向你打听一件事。”
“打听事你应该去找‘百事通’利伯伯爵。”
“这件事那位伯爵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修罗的小眼珠抽动了两下,他的眉头舒展开了,“阿布罗狄,”他说:“你是不是得到了一个金主?”
阿布罗狄扭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何出此言?”
“你不按约定付给我酬金,还能这么坦然地问我要这要那,你要么有足够多的资金,要么有能够使我点头的筹码。联想到你最近的损失,还有你索要的东西,……”他略一沉吟,“阿布罗狄,英国人现在在找的阿卡利亚斯的前总督大人……或者是他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在你那里?”
阿布罗狄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他,“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影响你我谈生意吗?”
修罗迎上他的目光,“我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价钱。这次我先要定金。”
阿布罗狄笑了,“不会让你失望的。”
修罗抬起一边的眉毛,显然他对阿布罗狄的信誉深表怀疑。
“如果我得手了,至少会付给你先前价钱的三倍……”
“如果失手了呢?”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阿布罗狄亲吻了一下手中的玫瑰花瓣,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纸契约,“这是北爱尔兰的玫瑰岛,连通上面的城堡一起,虽然没有人居住,但你把它卖给爱尔兰人或英国人,价钱足以抵这两次交易的酬金了。”
修罗打开地契,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阿列克谢·德·皮斯塞斯伯爵。”他念了出来。然后将契约折起,就要收入怀中。
“慢着。”阿布罗狄的一只手捉住他拿着地契的手腕,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这是我除航海必须费用之外唯一的财产了,因此不能给你。”
修罗也不恼,安静地等待下文。
“这是抵押,五年之内连本带利我会付给你三百万法郎,如果我违约,五年之期过后你才可以将它拍卖或者据为己有。”
“成交。”修罗冷冷地说,一边把地契塞进怀里,一边“铮”地一声拔出随身的弯刀,手起刀落,劈下了旁边一块平整的礁石,然后就着刀尖在上面刻下他们交易的内容。
“人鱼之泪我仅剩三滴,”他边刻边说:“半个月后到‘黑山羊’来取。至于你要打听的消息,是什么?”
阿布罗狄轻笑起来,他的笑容像手中随风摇曳的花朵一样柔美娇艳,“修罗,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加勒比海中有这样一处岛屿,随着潮起潮落而消失显现,在它的下面,有着无数的珍宝……”
修罗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他,眉毛皱成一团。
“潮汐岛。”他说。
时间,似乎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凝固了,就连木墙上平日摇摆得厉害的挂饰也静止不动。房间内弥漫着霉腐和药香混合的味道,湿气和阴暗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位于船舱内的卧室,房间内一卧一坐着两个人。卧床的那个盖着一床薄被,隐约可见被下消瘦的轮廓,他的额头被一条厚厚的白毛巾覆盖着,脸色蜡黄,颧骨高耸,看上去就像一具尸体一样了无生气。另一个人背对着小床坐在一张小木桌旁,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手中的书页,在他周围的桌子和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书页泛黄的古籍和牛皮卷。他坐在那里,能让人感觉到深刻的压抑和绝望像海水一样从他身上涌出,顷刻间淹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突然,一阵号声从甲板上传来,打破了房间内的死寂。坐着的人仿佛从梦魇中惊醒一样抬起头来。上面又有一阵喧哗和欢呼声传来,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扔下手中的书,站起来,走到床前,半跪在躺着的人的身边。
“卡妙,”他轻声说:“阿布罗狄回来了呢。”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他叹了口气,取下他额头上的毛巾,试了一下温度。又打了一盆水,将毛巾泡透、拧干,开始仔细地为病人擦脸擦身,那神态温柔地就像一位照顾病重婴孩的慈母。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甲板上依然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房间内的人继续手上的活,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除此之外世上再没有让他关心的事务了。
进来的人摘下长披风上的遮雨帽,一掬湖蓝色海水杨柔顺的长发倾泻出来。虽然是个男人,但是他的美貌却使一直死气沉沉的房间内仿佛获得了生命一样活了起来。
“艾俄洛斯。”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床前,俯下身子观察病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艾俄洛斯小心地喂病人喝下两勺汤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是神医,难道你也没有办法吗?”
艾俄洛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的扶病人他躺好,又转身去洗毛巾。
阿布罗狄被他目光中苦苦压抑的痛苦震撼到,心里反倒涌起一阵不甘与愤怒,“艾俄洛斯,”他看着艾俄洛斯将毛巾拧干,搭在病人额头上,又将薄被的被角小心掖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艾俄洛斯抬头看着他,仍旧不发一言。
“跟我来。”他转身要离开,却发现艾俄洛斯一动未动。“不用担心,”他说:“尤莉迪丝守在门口。何况……”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让他知道不好。”
门的“吱呀”声将一切声响挡在了外面,房间内又恢复了宁静。
床上病人那两片在脸颊上打下浓重阴影的长睫毛抖了抖,一丝冰蓝色从那两片厚重的黑色中流淌出来。
“天琴”号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只有几只海鸥不知疲倦地跟着船上下翻飞,寻找一切可以填饱肚子的机会。他们在这片海域游荡一整天了,昔日繁忙的航线上竟然没有遇到一只过往的船只。
海盗们百无聊赖地呆在自己的岗位上,情绪也因低沉的乌云压得极低。
奥路菲坐在二层甲板的木质舷梯上,一只手把玩着尤莉迪丝送给自己的护身符。这是个纯手工制作的香囊,其上繁复的金线显示出制作人精细的心思和良苦的用心。香囊口打不开,隔着丝绸和布料能摸到里面是一团柔软的东西。
“拉斯蒂克先生,拉斯蒂克先生……”
尤莉迪丝清丽脱俗而又饱含哀愁的面庞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奥路菲想自己应该是理解她的。如果如今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人是阿布罗狄的话,自己的心情肯定会更加难过。尤莉迪丝从记事起就从一个人贩子手中卖到另一个人贩子那里,直到最终被总督府买去,成为卡妙的贴身侍女,那个时候她才九岁。卡妙无疑是个很好的主人,他获得了府上所有佣人和奴隶的爱戴和信赖,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他们的未来。如果卡妙出事,特里蒂昂医生一定会离开去浪迹天涯,而穆则会回到他那个没有前途的军队中,那么尤莉迪丝——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该何去何从?他倒是希望尤莉迪丝能够留下来。但是,让她待在一群粗野的海盗中间么……奥路菲将香囊紧紧攥住,他感到自己的心抽痛起来。
“奥路菲!”一声大喊打断了他的思路,瞭望台上的海盗向他们右前方挥舞着旗子。
奥路菲推开聚拢过来的海盗们走向船头,不远处,一只三桅大船渐渐从海雾中现出它的轮廓。
奥路菲皱起眉头,仔细辨认着望远镜中的船体,“是……葡萄牙人?”
“这些天我去了沿海一带打听消息。”明净的船长室里,阿布罗狄开门见山地说:“而且还见到了利伯伯爵和修罗。”
艾俄洛斯木然地望着窗外无声落下的雨丝,没有任何表示。
“有些事,我应该告诉穆将军,但我觉得先和你说好一点。”
艾俄洛斯依旧没有反应。
“你不想知道你弟弟艾奥利亚·特里蒂昂船长的消息吗?”阿布罗狄终于忍不住问,然后很满意地看到对方的背影在接触到那个名字时明显地抖了一下。
“我知道你还关心阿卡利亚斯,关心那些从阿卡利亚斯逃出来的兄弟的命运。”阿布罗狄走到他身边,继续耐心地讲下去。长长的防雨斗篷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水痕,但是他并没有要将它脱下来的意思,“但是,艾俄洛斯,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
“阿卡利亚斯被英国人占了,但‘海飞龙’却似乎没有长期驻守的打算,现在远洋舰队还只是在它周边打击海盗和西班牙人。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他看了一眼艾俄洛斯木然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下去:“问题在于,原本计划去波哥大的,也就是从阿卡利亚斯撤离的法国曙光舰队的官兵们,他们并没有到达哥伦比亚。”
艾俄洛斯突然间有了反应,他一把抓住阿布罗狄的肩膀,疼得阿布罗狄吸了一口冷气,“你说什么?”他厉声问,眼睛中迸出炽烈的光芒。
“简单来说,穆将军离开后,你弟弟,还有他们那些兄弟们都失踪了。”
“!”艾俄洛斯震惊地看着他,很久才消化掉他的意思,“不可能!”他说:“你有没有去周边地区打探?”
“当然。”阿布罗狄挣开他的钳制,“加勒比地区我都找遍了。不过……反正你现在也不关心,不是吗?”
艾俄洛斯突然间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神色,他笑了一下,“没错,我只是个医生,而且只是卡妙的医生。其他人的生死,我无能为力。”
阿布罗狄微微一笑,“那么,特里蒂昂医生,卡妙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如您所见,先生。”
阿布罗狄垂下头,低声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恐怕是的。”
“恐怕?”阿布罗狄敏感地抓住艾俄洛斯语气中的一丝不确定性。
“……”艾俄洛斯再次陷入了沉默。
“艾俄洛斯,”阿布罗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诚恳地说:“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了。你要相信,从我决定答应穆将军救他出来之时起,我与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现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抓住它。请您告诉我,无论要我做什么,无论要多大的困难,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去完成!”
艾俄洛斯看着他,像在审视他的内心,良久,才开口问:“……为什么?”
“我有我的理由。”阿布罗狄坦然地说:“我需要卡妙帮我完成一件事。而且,这件事只有他能够完成。”
“……明白了。”
阿布罗狄很惊讶艾俄洛斯没有追问那件事,“……那么……?”他试探着问。
“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寻常药物根本没有效果。只有……一种剧毒的药物,还有可能……”
“可是,他现在如此虚弱……”
“你说得对,他现在身体太虚弱,几乎不可能抗过药物的毒副作用。”
“你……有几成的把握?”
“本来,也许有10%的希望。”
“本来?”
艾俄洛斯苦笑了一下,泪水漫上他布满红丝的黑眼睛,“阿布罗狄,使用这种药物,即便他能活下来,终生也会受其毒副作用的折磨。何况,……他现在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么……”阿布罗狄绝望地闭上眼睛,双拳在斗篷下攥到出血。
一声钝响打破了流淌在房间内的死寂。洞开的大门处,站着脸色苍白的安东尼·穆。
“葡萄牙人?”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甲板上海盗们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奥路菲,我们该怎么办?”
“是军舰。”奥路菲收起望远镜,“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他们。”
海盗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
“可是,奥路菲,”有人问:“他们已经看到我们了,怎么办?”
“比尔,挂上法国商队的旗帜。”他吩咐道。
然而,那艘葡萄牙军舰并没有离开,反而调转方向迅速靠了过来。
“他们想要干什么?”奥路菲的助手,年轻的海盗 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奥路菲沉默着。葡萄牙人的属地离这里很远,这片海域和他们的利益也关系不大,难道是想要在这片硝烟四起的地方趁乱谋取几个岛屿吗?那也不对,只有一艘军舰在这片龙盘虎踞的地方是干不成什么事的,何况即便如此,它又和自己这艘过路商船又什么关系呢?他不由得联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性,也就是残酷的海外殖民地中的一个常识:海军和海盗一般是不分家的。
他将护身符贴身收好,“做好两手准备,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对方借着风向,很快靠了过来,并打出旗语,要船长和管事的的人一起过去。
“船长怎么办?” 问。
“告诉他们我们只是过路商船,手续齐全。嗯……他们可以过来检查。”
对方不再发出命令了,而是与“天琴”号并肩而行。
“左转舵,”奥路菲显然又一丝不悦,“离他们远点。”
“天琴”号缓缓转动着身躯,然而刚转到不到45°的时候,……
“奥路菲!”瞭望台上的海盗惊叫起来。
只见对方船体上突然伸出黑洞洞的几十个炮台,面对着“天琴”号。
“快!拉开距离!”奥路菲大吼一声,一边指挥着旗语官,“告诉他们不要开炮!”
然而它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爆炸声中,他眼疾手快抓住一条缆绳才没有被气浪掀到海里。
“妈的!老子跟这些人渣们拼了!”甲板上一片忙乱。
“听我命令!拉开距离!”他拔出腰刀,冒着纷飞的弹片和木屑爬到二层甲板,开始指挥。
“奥路菲,”下面的海盗大喊:“打,还是不打?”
“先离开这里!”
船尾已经起火,一队海盗急忙扑向那边。
“妈的,老子在海上纵横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这么窝囊过……”在隆隆的炮声中,奥路菲听到有海盗大声抱怨。
久经沙场的海盗们迅速恢复了秩序,“天琴”号发挥出它作为海盗船的优势,迅速地转身离开。然而,后面那条葡萄牙军舰竟然也调转船头追了过来。
“妈的!歹势!”
奥路菲几乎可以看到对方甲板上官兵们像看追打落水狗一样的幸灾乐祸的申请。
“奥路菲!”底下的海盗们群情激奋。
奥路菲拔出插在肩头的一截木屑,“听我命令,右转舵!”他大声喊。
“奥路菲?”
“右舷火炮手准备,用最重的弹药!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海盗与海战!”
“阿布罗狄,”门外传来艾俄洛斯因疲惫而沙哑的声音。
阿布罗狄立即放下手中的航海日志,走了出来。
“卡妙要见你。”艾俄洛斯简短地说。
船舱的小窗户半开着,上午羞答答的阳光和着清新的夹杂着海洋气息的湿润空气涌了进来,将房间内连日的昏暗阴湿一扫而空,反而显得明亮安宁。卡妙倚在窗前一张由便椅改装成的斜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尤莉迪丝坐在他的一侧,正在为他读书,听到门的响动,二人一齐看过去,尤莉迪丝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二人。
“卡妙,”阿布罗狄看到那两片久违的冰蓝色,心底竟然升起一阵激动,他急忙快步走过去,在卡妙身边坐下,“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卡妙微微一笑,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落下两片阴影,“阿布罗狄,我……有事相求。”他仍然非常虚弱,因此声音低缓。
阿布罗狄听到那个词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骄傲的卡妙从不用那个词。不过他心思电转,立即堆起笑容,说:“好啊,只要你能快些好起来,并帮助我完成心愿。”
卡妙抬眸望着他,目光中有凄然的笑意,“阿布罗狄,我快要死了……你,知道的。”
阿布罗狄的笑容滞了一下,“那好吧。”他站起来,佯装要离开,“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没有必要再和你做交易了。你的请求,不听也罢。”
卡妙依然用他饱含信任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时间似乎凝固了下来。
“好吧,好吧。”最终阿布罗狄心软了,败下阵来,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心里莫名的焦躁是为了什么,“你说来听听,但会不会办,要看我的心情。”
卡妙宽容地一笑,“你,会的……阿布罗狄……”他把目光转向站在不远处的尤莉迪丝,“尤莉迪丝……”他说。
尤莉迪丝立即过来跪在他的一侧。
“我死了……请你,照顾她。”
“我?”阿布罗狄与小女仆一样大吃一惊,“你是不是搞错了,卡妙?我是海盗头子,而这里,是海盗船!”
“她和,奥……路菲……”说多了话,卡妙感到力气正在飞速流逝,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是爱神……阿芙洛狄特……”他的意思很明确了。
“先生!”尤莉迪丝惊叫:“我和奥路菲,不,拉斯蒂克先生,没有……我,我决不离开您,先生!”
卡妙看着阿布罗狄,“加勒比……海,我名下……两座岛屿……作为她的嫁妆……”
阿布罗狄轻轻一笑,“你这算是代表她来向奥路菲求婚吗?”
卡妙轻轻点了下头。
“我会转告你的意思。不过,你也知道,决定权不在我。”阿布罗狄又看了跪在一旁泪流满面的小女仆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谢谢你,阿布罗狄。”身后响起卡妙微弱的声音,“……为我做的,一切。”
等到关门声响起,卡妙睁开眼睛,看着要把他抱回床上的艾俄洛斯,“阿穆,在……哪里?”
艾俄洛斯滞了一下,“他在煎药。”他本想说他现在需要休息,但看到卡妙灼灼的目光,还是回答:“我去找他来。”
浓烟飘过,隐隐约约看到对面的甲板。商船的旗帜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骷髅旗。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满身血污的大副被押到奥路菲面前,经过简单询问,发现对方只是与为商队护航的主舰队失去联系,打算自行回南美洲基地,路过此处打秋风的落单战舰,便不客气地每人赏了一刀,扔到海里喂鲨鱼去了。
“奥路菲,”有人担忧地说:“葡萄牙军方可不好惹啊。”
破旧的黑皮靴踩在甲板上尚未凝固的黑红血液上,奥路菲气定神闲地说:“我本不想惹他们,但他们自己往刀尖上撞我也没有办法。更何况……”
更何况,自从丘比特岛出事以来,我们每况愈下,现在自给尚且不够,而这艘落单的葡萄牙船只兴许还能解一下燃眉之急呢。
他的目光不由得移向船舱口,盼望着好消息。
兄弟们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出他所料,这艘四处打秋风的军舰劫掠了不少金银粮食和烟草,还有……
“奥路菲!”船的底舱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
奥路菲循声走去,发现在底舱临时改造的密不透风的小监狱中,密密麻麻蹲着几十个黑奴。听到响动,他们一齐抬起眼睛,愤恨而戒备地望着入侵者。
阿布罗狄双手撑在栏杆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胸腔中的烦闷。
艾俄洛斯在他身后跟过来,“我们要离开了,阿布罗狄,多谢你能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离开?”阿布罗狄猛地转过身,逼视着他,“这个时候,你们要去哪里?”
艾俄洛斯盯着他的眼睛说:“他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带他去最后的归宿地。”
“是哪里?”
“……”艾俄洛斯沉默着,他不想说,但是他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狠厉的执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还是本能地感到,如果不告诉他,恐怕会有意料之外的麻烦,他叹了一口气,说:“潮汐岛。卡妙说他在那里为自己修建了墓地。”
“……”阿布罗狄看向大海深处,十指紧紧扣在粗粝的栏杆上,像要在上面戳出十个洞,“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你不是说你找到一种药……”
“他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还不如让他走得舒服点。”
“放弃了希望?”他一拳砸在栏杆上,“你去告诉他要是他敢死,我就把尤莉迪丝丢到海里喂鲨鱼!”
艾俄洛斯扯了扯嘴角,却没有力气笑出来,“你不会的,阿布罗狄,奥路菲也不会让你这么做,他就是吃透了你这点,才会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
“那么米罗呢?”想到米罗,阿布罗狄又燃起了希望,“为了米罗他也不愿意吗?”
“阿布罗狄,正是为了米罗和洛林家族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哪怕是在痛苦和污名中生存下去——他才放弃生的希望的。”
“我不信!一定还有其他的缘由,否则一个人是不会放弃与爱人一起活下去的机会的!”
“也许吧,”艾俄洛斯疲惫地揉揉黑眼圈,“但那都不重要了。”
“……”
两个人一时陷入了沉默,海浪撞击着船体,不时有飞沫溅到他们身上、脸上、眼睛里……
过了很久,久到艾俄洛斯认为他要放弃了,阿布罗狄突然说:“我知道‘潮汐岛’。”
“?”
“我知道你们所说的‘潮汐岛’。”阿布罗狄迎着他疑惑戒备的目光,重复了一遍,“那是一个只有在落潮时才会出现的小岛,就在百慕大附近,岛由两大块珊瑚礁石构成,只有在较大的那个珊瑚岛顶上有些许的植物。”
一抹杀意从艾俄洛斯眼底掠过,旋即消失,“……”他沉吟了一下,方才低声说:“修罗告诉你的?”
阿布罗狄笑起来,“我有自己的情报网,特里蒂昂先生。我‘海上阿芙洛狄特’的名号能在加勒比海叫响这么多年难道是白叫的吗?”
“你想怎么样?”
“我知道卡妙早就开发了那里,这个地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那些人是你的亲信和手下。因此,我愿意送你们过去——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
艾俄洛斯挑了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我也可以向你发誓,永远不会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条件是……我要你为卡妙配的药方和用法。”
艾俄洛斯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条件,“你要这个干什么?”
“你不用管,我自有用处。我救了卡妙,原本是想让他帮我完成一个心愿。现在不仅完不成了,还带上了尤莉迪丝这个累赘,而且还失去了丘比特岛。难道不该要求补偿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布罗狄?”一直等到艾俄洛斯的脚步声消失在船舱深处,达迪才从隐身处走出来,径直来到阿布罗狄身边,“我不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无法完成,而你救的人又快要死了,为什么还不放他们离开?你知道这些天为了他的病和打探消息,我们在这一片海域游荡了多久?!我们失去了丘比特岛,又离沿岸那么远,还要日夜提防英国人,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逃窜,更要命的是,我们仅剩的补给和积蓄已经快用完了,再不去做些正经生意,恐怕我们都要饿死在这茫茫大海上了。”
“奥路菲呢?”
“他又出海去了。运气好也许能打劫到一艘迫于生计出海的渔船,运气不好也许就回不来了。”达迪赌气说。
“你说得对,达迪。”阿布罗狄温和地说:“我们在我们的客人身上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时间,总得有所回报才行。”
“治病的药剂和用途吗?”达迪讽刺说。
阿布罗狄并没有生气,“卡妙将尤莉迪丝嫁给奥路菲,同时陪送两座富庶的小岛屿……”
达迪紧皱的眉头稍微舒缓一些。
“但是,对于卡妙而言,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我要的……”阿布罗狄的眼神飘往天边,继续说:“也绝不止这些……”
身上难以言喻的痛苦似乎变得轻松了,就像有人将一座整日压在身上的大山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搬开。他觉得疼痛与压力正在与他渐行渐远,终于,他睁开眼睛,看到从尚未闭严的窗户里涌进的月光。
艾俄洛斯合衣靠在床头,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消瘦的脸上愈发地憔悴。他站起来,走过去,伸出手指,想像年少时那样去将它们抚平,但当它们靠近时却停下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们从此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自己已经拖累他这么多年,应该放手了。卡妙长叹一声,从半开的窗缝走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沐浴在海面上的月光中,全身忽然无比地轻松,他转身看了一眼身后黑魆魆的船体,向着皎洁的月光飞去,黎明前的天空是深沉的黛蓝色,几颗稀疏而明亮的星子点缀其间,轻柔的云朵像一团团半透明的棉絮一样陪伴在他的身旁,映着月光和波光潋滟的大海安静地在他脚下铺开。斯考皮洛,这颗昔日的加勒比海明珠孤单寂寞地躺在一片废墟中。卡妙站在这片废弃的瓦砾中,他看到:
少年的米罗在葡萄架下向他招手,“卡妙哟……”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清晨湿气凝结的露珠;
他抬起头,看到病愈的米罗站在塔楼的顶端向他挥手,“卡妙哟……”长久未打理的蓝紫色长发翘得凌乱而有趣;
米罗站在工棚旁,放下锄头,笑盈盈地望过来,“卡妙哟……”
米罗驾着马车疾驰而过,“卡妙哟……”
“卡妙哟……”
“卡妙哟……”
“卡妙哟……”
他看到昔日繁华的教堂广场上,迪斯·马斯克大主教慷慨激昂地演讲;他看到鲜花铺成的地面上,他携着未婚妻潘多拉·德·韦尹小姐的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走过;他看到紫龙·帕斯卡尔骑着他那匹瘦弱的老马赶往部队,巴比隆·萨里埃严肃地强调着纪律;隔壁行政院,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正在气急败坏地看着财簿;还有挂在绞刑架上的摩西斯舅舅和深山里神出鬼没的亚尔迪王朝……
穆单膝跪倒在自己面前,灵动妖冶的紫色眸子满含深意地抬头对视,“我将向您效忠,我的大人……”
清晨的林荫大道上,他与沙加并辔而行,忽然沙加转过脸来,欲言又止,而自己并没有去询问。沙加当时想要说的话,变成了一句叹息,“卡妙哟……”
夜行的鸟儿清脆的叫声惊动了上帝,微风像一只顽皮的手将眼前的一页揭去,他发现到了一处简陋的军港,不是波哥大,也不是苏里南,似曾相识,久经炮火的军舰一艘连接一艘,停泊在港湾里,月亮皎洁的光芒抛洒其上,像情人的手抚摸着船体上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名字。战士们相互依偎着合衣睡在甲板上,一只手还紧握着刀或者是枪,年轻而稚气的脸上沾满了鲜血和炮灰,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坚韧与沧桑。一股久违的热流从他的心底涌出,就如生命最原始的热情与冲动要叫嚣着将他逝去的灵魂拉回……
那黑夜中光彩夺目的是彻底不眠的海盗岛,即便是东方已泛出曙色,这里依旧灯火辉煌,这里永远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看不完的纸醉金迷……他绕过刀光剑影,走过灯红酒绿,穿过婀娜多姿,一直走到沙滩礁石背面漆黑的角落里,低下头,认真地看着那名满脸胡须的邋遢男人。男人醉的不省人事,身上的衣服污浊而破旧,一头凌乱的长发痛苦地纠结着。他立在风中,久久不动,直到破晓的曙光袭来……他弯下腰,拂开那男人遮住脸的长发,在他那悲伤浓重得化不开的眉心印下深深的一吻。但是那个吻,也像是晨光中的露珠儿一样破碎、消散了……
新世界的一切,在他眼前,就像梦中美丽而忧伤的肥皂泡,消逝了……
他看到自己走在阿尔萨斯狂热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节日的盛装;
他看到自己徜徉在普罗旺斯的农田中,薰衣草将整个世界染成了紫罗兰色;
他看到自己站在雷雨交加的城堡中,血一样颜色的闪电劈倒了院中的百年老树;
他看到巴黎圣母院静默地矗立在晨曦中,晨祷的钟声悠远而绵长……
最后,他看到小小的自己站在偌大的宫殿中,金碧辉煌的壁画围绕在周围,天使的浮雕从天花板上俯瞰着他,那个人,就像太阳神一样披着万道霞光站立在晨光中,“乖,那是你的父亲大人。”母亲的声音柔美如同天籁,回响在他耳边……
“父亲……我的,父亲……”他张开双臂,炽烈的晨光将他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