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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的一点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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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台前当然没有座位,大部分人都是靠着吧台小酌一杯。
罗衡当然也入乡随俗。
“这杯算我请你的。”莫奇变戏法似得掏出一个小杯子来放在吧台上,拧开一个瓶子,倒出半杯浑浊的液体,向罗衡示意:“就当是我的欠意了。”
罗衡只是将杯子推给身旁坐下的狄亚,冷淡道:“请,我不饮酒。”
“敬警惕心!”狄亚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大笑着举起酒杯,“谢啦,看来我那一杯是永远请不到你了。”
另一头有客人从手里洒出十几枚瓶盖,粗声粗气地要满上一杯,莫奇很快凑了过去,给对方倒酒。
罗衡倒是不以为意:“你可以改成别的给我。”
狄亚一口闷掉了那杯酒,尽管分量少到连舌头都没打湿,可火辣辣的感觉仍然烧到喉咙里,他闭着眼睛享受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杯子。
他歪靠在吧台上,侧着头去罗衡,觉得全身的重担似乎都随着这点酒精放松下来,不过要是想彻底抛却烦恼,还是太少了点。
“如果你愿意的话。”狄亚略有些懒散地说道,“我其实本来想请你尝尝这儿的月光酿。”
“真慷慨!”莫奇的耳朵尖得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过来,那双老鼠般的黑豆眼睛正闪烁着激情澎湃的光,“要来一点吗?”
罗衡忽然笑了起来:“月光酿?”
虽然他该抓紧时间要求狄亚给出合理的答案,但也许是环境的影响,罗衡甚至没之前那么紧张在意。
也许是酒客们每张醉醺醺得看不到明天的脸,也许是狄亚跟莫奇无所谓的态度,也许是酒吧荒诞不堪的装饰跟混乱的彩灯,连带着他也沉浸其中,甚至没那么紧张恐惧。
“绝对的珍品!”莫奇颇为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这地方最带劲儿的玩意,包你喝了还想喝,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烦恼都忘得精光!那玩意能让你在这鬼地方少说能再活上七八个月……”
狄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莫奇的广告词当做背景板,习以为常地解释道:“月光酿是这儿的一种烈酒,的确够劲,同样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暧昧的罗衡:“你知道这种酒吗?”
“的确知道一些。”酒吧里的气味不算好闻,辛辣的酒精味几乎凝成实质化,沁入肌肤的每一寸,罗衡下意识扇了扇鼻子,平淡道,“以前资源有限,酿酒往往是不被允许的,白天不行,大晚上也不敢点灯,于是就有些人偷偷摸摸地借着月光酿造烈酒。后来月光酿就成了私酿烈酒的代称,也有人叫这种酒为白闪电。”
“白闪电……”莫奇咧开嘴,突然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这名字真美。”
狄亚闷笑道:“下次到这儿来,恐怕一杯酒得赚我两份钱了吧,莫奇,这可不是个白听的故事。”
莫奇只是嘿嘿笑着,露出狡黠的神色:“这只是闲聊,酒吧的闲聊多了去了,狄亚。”
还没等狄亚说什么,莫奇迫不及待地转过头看向罗衡,黑溜溜的小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询问道:“所以……你是个寻觅者?”
“只是些路上听来的小故事,别打他的主意。”狄亚的笑看上去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散魅力,“莫奇,别忘了,由于你刚刚的大过错,我现在还欠他一个解释呢。”
寻觅者?
罗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态度,他看得出来狄亚似乎在含糊带过这个词,因此并没有选择立刻询问。
看来这是个比游荡者要危险得多的身份。
莫奇一脸悻悻:“好吧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还是你想再来点什么?”
狄亚又要了一杯酒,价钱永远比歉意更直观,这次莫奇相当快乐地给他倒了大半杯,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瞥见罗衡的眼神,忽然递出杯子:“要来一口吗?”
这次罗衡没有拒绝,他很浅地尝了一口,滋味不佳。
徘徊在舌头上的最大滋味是辣,然后是冲,甚至有点像汽油,有种徘徊不去的苦涩杂质。
罗衡给面子的没吐出来,不过他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你不觉得呛……所以是不喜欢。”狄亚换了个姿势,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而不是……喝不了?”
罗衡平淡道:“酒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没什么东西对身体有好处。”狄亚打了个响指,大笑起来,“这世上只有让人快乐跟痛苦的东西,我们喝酒就是为了这个,为了痛苦,也为了快乐。”
罗衡淡淡扫了他一眼:“一路上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诗人的天赋。”
这次狄亚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相当舒适懒散的姿势靠住吧台,微微侧仰着脸凝视罗衡,大概是刚刚灌下去的那口酒精让他过度放松,这个本该被小心对待的话题以一句相当不妙的话为开局:“也许这怪不了莫奇。”
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或是跋涉在漫长的道路上,人实在没有太多心力去欣赏什么。
金红色的太阳也好,幽紫色的月光也好,它们可不是为了展现人类的美而出现的。
而灯光不同,人造的灯光暗示着安全的环境,铸造出华丽的底座,将这尊破损的雕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情。
人偶同样有栩栩如生的脸,玻璃珠赋予眼神千变万化的神采,在光与影的边界里,它们宛如一位甜蜜而充满希望的恋人,痴痴地等待着。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生命,它们反而比在这片土地上缓慢腐烂的人类更健全,更完美,也更幸福。
而罗衡……任是谁看到他,也绝不会认为他是这噩梦一般的泥沼里诞生出来的产物,他并不止是与这个酒吧格格不入,还有整个世界。
他比那些人偶更昂贵,更美丽的地方就在于,他居然是活着的生命。
那无与伦比的杰作,大师精心雕刻的佳品,在蒙尘的灯光下再度转过头来,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被清水滋润的咽喉发出过分柔滑的声音:“你说什么?”
狄亚在微醺里眨了眨眼,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因为你的确是个美人。”
罗衡的眉毛挑得更高,神情甚至带了点警告的意思:“这可不是个清楚的答案。”
“答案就是因为你是个美人,绝无仅有……”狄亚又咽下一大口酒,杯子里的液体明显只剩下四分之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莫奇才会看错,要知道,养这样的人偶不太麻烦,它们不吃不喝,还能做点皮肉生意呢,养人就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了。”
罗衡觉得自己大概听懂了,在这混乱的言语里,跟一个用作招揽客人的硅胶人偶相比,比起毫无意义的愤怒,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性。
“好吧。”罗衡轻描淡写道,“我接受这个答案。”
狄亚反而愣住了,他甚至有点糊涂:“你接受……就……这样?”
“毕竟莫奇还说过。”罗衡忽然微笑起来,将他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任由苦涩辛辣的滋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你从来不做这生意。”
杯子被倒扣在桌子上,曲指轻轻一拨,就重新推回狄亚的手里。
“对了。这儿难道不怕打起来吗?我刚刚动手怎么没有人出来阻止?”
明明才只是一杯而已,狄亚却觉得自己陷入了宿醉后的恍惚,勉强从昏沉的大脑里挤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招待可以随便换,你要是打算动酒,那就会有人出来跟你较量较量了。”
罗衡似乎露出一点冷笑:“真无情。”
不错——
真是无情而美丽的雕像。
交错的破碎霓虹,酒吧上的涂鸦,棕红、土黄、黝黑的皮肤,混合着强烈的酒精,在夜晚的纵容之下,让狄亚的视觉膜呈现迷幻般的七彩。
而那绝无仅有的冷白色,正在光与影的交汇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