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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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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距离城门不远,蔺昭等人出府不久,就偶遇一波入城人潮。
拄拐的,扣碗的,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一双眼睛精亮,不惧守城侍卫的阻拦和鞭打,老鼠一样往城内钻。蔺昭和张公公的轿子皆被阻停。
张公公挑帘张看,冲口而出:“流民?”少倾,攒眉呢喃,“好多年没见这么多了……”
元德和调露年间,或兵连祸结,或百废待兴,日日有逃荒的流民窜至京师,后来渐渐少了,时间一久,人就淡忘了这事,现在见着只觉陌生。
等张公公回神,扭头侧望,另一只轿子里的蔺相早挑帘吩咐完手下,相府护卫正协同守城侍卫聚拢流民,引往粥棚。
张公公眯眼,落下轿帘。
越往皇城深处越热闹,禁宫外的青龙街是去东市的必经之路,乌压压的行人。挑担的边走边吆喝,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伉俪携风车,阿爷驮小儿,小儿不慎失手,跌脏了糖葫芦,叽喳哭啼。两顶轿子如常穿越人潮,蔺昭下轿整冠,步入宫门,霎时进入另一个迥异无声的世界。
琉璃瓦金甲一般,辉煌盛大,气压山河。宫人内侍络绎不绝,却井然有序,不仅垂首闭唇,噤若寒蝉,且连脚步声都没有,这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被铜钉宫门隔绝掉,禁宫内只有穆然沉寂,惮赫天威。
蔺昭亦无声,到御书房拜见圣人。
圣人今年五十有五,却仍身形清瘦,不见臃肿,虽然眼颊皆有下坠,但依然能从他极好的骨相里窥出三、四分年轻时的风貌。
圣人正襟危坐,应了“平身”,而后拾起桌上一本奏疏,抬了抬:“昨日递上来的,你怎么看?”
蔺昭站起近前,双手恭敬接过奏疏,躬身详阅,原来是言官姜英格‘恤狱讼’的谏言。
蔺昭施礼:“回陛下,我朝高祖祖训,‘诸臣民所言有理者,既付施行’,姜大人理有所据,句句属实,肺腑赤心,臣以为,可以采纳。”
圣人抿唇笑出一声:“可姜英格还奏请亲自施行。”
蔺昭闻言神色骤凛,静默须臾,垂下眼帘。
“爱卿有什么看法,但讲无妨。”
蔺昭这才徐徐开口:“春官不参冬署,兵司不分曹刑,历来诸官各司其职,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姜大人既为言官,怎可代庖刑部和御史的事?”
“是啊,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圣人脸上笑意更甚,盯着桌面,轻叹,“蔺爱卿,你也知道,那给楚王送美姬是你的职责吗?”
听见皇帝这么说,蔺昭心内并不惊讶,早预料甚至一直等待着这一刻,面上却装出兀然惶恐,噗通下跪:“陛下恕罪!”
声音发虚,胸脯起伏喘气。
圣人厉哼一声,从手边笔架上扯下一支紫毫,猛地朝蔺昭掷去。蔺昭明明可以躲,却扮演浅薄小人,脸上满是被揭穿后的心虚、怯懦和无措,动作亦因天威震慑而迟缓,额头被紫毫叮中,顷刻见红。
蔺昭随后才伏下身去,匍匐不住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圣人眯眼瞧着,见蔺昭脸上全是汗,身上也被汗湿粘着,才再开口:“说说吧,你是哪根筋不对,怎么想着给楚王送美人?”
蔺昭心倏收紧,对圣人愈发提防,磕头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滞停顿:“陛下饶命,是小人眼皮子浅,想着之前同废太子走得近,小人,小人只是走得近,绝非结党!愿以十族起誓!”
蔺昭“语无伦次”,头磕得一下比一下响,额上被戳破处很快磨破皮,翻出血肉:“上月、上月出了那事,小人慌得很,怕、怕、怕、怕连带,就脑子一抽,赶紧讨好九殿下。”
“小人猪油蒙了心!贪权慕势,做出暗室亏心之事,还望陛下饶命呐!”蔺昭磕着磕着,竟“吓得”哭起来。
佞臣谄媚,趋炎附势,天子理当盛怒,眼前的圣人却冁然一笑,似乎十分满意蔺昭满脑肥肠的样子:“好了好了,别哭了,下回莫再教坏楚王。朕真怕再吓你一下,你要在这御书房里尿裤子!”
如此羞辱之语,蔺昭暗暗咬牙,面上却“吓得”赶紧止哭,却又没法即刻收住,吸了吸鼻子,反倒流涕。
圣人哈哈笑了两声,开口似要继续调侃,忽听门外奏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
话还没说完,一阵清香从蔺昭身边拂过,皇后已等不及破门扑入圣人怀中:“裕哥——”
直呼皇帝卞裕的大名。
圣人双臂习惯性将皇后搂紧,视线斜瞥蔺昭,淡淡下令:“蔺相言行不端,杖责五十。”
本来还打算警告蔺昭,别再在楚王身上打主意,但皇后来了,就此作罢。蔺昭即刻被御前侍卫拖走,痛哭流涕间他偷用余光窥向上首,也逾五十的皇后依旧乌发云鬓,青春不减,而她颦蹙嗔忧,始终是二八少女的神态,天真无邪。
她好像被圣人保护得极好,永远是未出阁的少女,不知阁外苦难。
蔺昭的心情瞬间糟糕至极,冷如冰,硬如铁。他的心里其实没有一滴眼泪。
他被侍卫摁着趴下,光天化日下扒袍褪裤,板子重重落下,噼啪声响回荡,皮开肉绽,开花一般。
疼吗?
蔺昭不觉得,在侍卫宫人皆未留意时,他的脖颈悄悄绷直,看向前方空旷无人处,眼眸漆黑犹如吞噬一切的深渊。
杖责声是耳畔的配乐,他心底恨恨且冷冷地回响着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
多数官员挨过五十杖后都奄奄一息,躺着被抬回去,蔺昭却手撑条凳子,重新站起,侍卫见状急忙搀扶:“大人——”
蔺昭将胳膊抽出,淡道:“不必。”他朝诸侍卫轻柔一笑,“多谢。”
谢施杖责。
而后正官帽,理衣袍,将额上和身上的伤全遮住,而后面朝紧闭的殿门,恭敬拜上三拜,亦谢过圣人。
蔺昭转身朝宫外行去。
若要迁就臀上的伤,就该走慢些,放松些,一瘸一拐的姿势虽然不文雅,但不容易疼,蔺昭却冉步端行,始终如一,绽开的皮肉磨蹭里衣,血水浸蔓。
出宫上轿,谈笑自若,候着的家丁轿夫无一人察觉异常。回到相府亦如是,梁彻、妙仪乃至公孙明方没一个瞧出端倪。
公孙明方甚至领着长公主府的家奴来递请帖,下下个月初一,长公主由讲局办一年一度的凤凰湖船宴。
“劳烦小哥带话,多谢长公主美意,下官若得闲暇,定然赴约。”蔺昭收下请帖,不咸不淡,笑意不达眼底,“公孙。”
“属下在。”
“带这位小哥去领赏。”
“多谢相爷,多谢相爷!”家奴喜笑颜开,“相爷的话,小的一定带到。”
其实带不带无所谓,因为大伙都晓得,蔺相虽然每年到场,不曾缺席,却年年都来得迟,走得早,并不热衷。
家奴瞧公孙面上也是淡淡的,哪会料到这相府上下都在算计今年的船宴。
家奴随公孙明方退下,蔺昭关紧房门,才摘官帽,脱血衣,时间久了,血裤粘黏血痂,一时褪不下。他抿唇一扯,直接撕下来一大块肉。蔺昭去柜子里取了金疮药和匕首,先给额头上药,接着反手剜去臀上腐肉,上药包扎,最后在床.上轻轻趴着歇息。
视线不经意掠过地上的血衣,他突然想起魏婉来。
自打某回挨板子被她看破后,她就回回帮着掩饰,清洗血衣。
挨板子乃家常便饭,从前回府也不提,但有魏婉陪着说话,哪怕只言片语,也觉得比今日伤得轻些。
额前几缕碎发随微风摆舞,蔺昭别过头,不再注视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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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板子响一声赛过一声清脆。殿内,依在圣人怀里的皇后不由好奇:“裕哥,蔺大人是哪里不端?”
“朝廷上的事,你不懂的。”圣人轻抚皇后后背安慰,又眼神示意张公公关紧殿门,别让外头的板子吓着皇后。
没了凄惨声响,皇后如只小猫般在圣人怀中安静下来。过会,她才记起这趟要办的正事,蹙眉咬唇,手绞圣人龙袍:“裕哥,玉儿病了,你知道吗?”
一举一动,皆让圣人看得心口发烫,在她面前,他总恍觉自己是初萌思慕的少年郎。
皇后忽将圣人手抓住:“我们一起去看玉儿吧!”
圣人四指前探,温柔插过皇后指缝,口中却拒绝道:“你别太担忧,昨日不是回报说小恙,并无大碍吗?”
皇后依旧将圣人手紧紧攥着,昨日太医和水嬷嬷的确都是这样回禀的,但她放下不下:“我们还是摆驾一趟楚王府……”
圣人笑笑,不说话,皇后盯他半晌,圣人才续道:“云妹,朕最近政务繁忙——”
“你不去我去!”圣人话还未说完,便被皇后打断。她倏地从圣人怀中站起,丢开圣人的手,鼓腮瞪眼,一张粉面尽是嗔怒,“那可是你儿子,你怎能这样无情?”
圣人旋即堆起讨好的笑,伸手去圈皇后,欲搂着她重新坐下:“朕几时又无情?黄太医‘起死人,肉白骨’,手到病除,他已经瞧过玉儿,你还不放心?”
圣人克制再三,终忍不住刮了下皇后的鼻子。
“哎呀!”皇后揉揉鼻尖,“起死人,肉白骨”是对天下第一圣手黄太医的夸赞,由他医治卞如玉,的确应该没事。
皇后渐渐平复,在圣人膝上坐下,重归于好。
少倾,她忽又蹙眉:“你以后别把‘起死人’同玉儿联系起来,我听着膈应。”
“是朕的错,的确不吉利。”圣人笑了笑,“朕这就传令下去,让天下人都不可以再说这句话。”
皇后认真点了下头,轻柔嚅唇:“但愿玉儿早日康复。”
圣人不接话,嘴角笑意也敛了三四分,对自己的残废嫡子似显冷淡。
“也不知道玉儿究竟生的什么病……”皇后呢喃,“黄太医只说小恙。”
“既是小恙,可能就是风寒感染之类。”皇帝淡笑,心里却门清,庶子吴王前些日子训练的一批死士,前夜突然不知所踪。
十五日后,圣人下诏,复立长子卞如琢为皇太子,遣官告祭天地、宗庙与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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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阁依旧药香弥漫,闷热潮湿。
卞如玉正斜靠着轮椅扶手饮茶,阿土随侍身后,忽听门外禀道:“殿下,魏姑娘求见。”
卞如玉即刻皱眉,脱口而出:“又来?”
阿土埋首:“属下这就去回绝她。”
卞如玉眨眼:“去吧。”
阿土内功底子深,健步如飞,一霎就到门口,眼见要推门,卞如玉突然制止:“等等!”
阿土回头转身,卞如玉脑袋稍偏:“让她进来。”
他往后倒,后背彻底靠上轮椅,嘴角噙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能演到几时。”
“喏。”阿土拱手遵命,身子却不转过去,瞄着卞如玉,迟疑了须臾,才敢提醒:“殿下,您身上……”
卞如玉低头,随阿土下巴所点处望去,因屋里热,他只穿了里衣,领口微敞,露着胸前一大片肌肤。
卞如玉面上微红,抿唇挑眼,瞟向衣架:“去罩衣拿来。”
阿土去取架上唯一一件黑色绸缎罩衣,口中追问:“殿下要扑珍珠粉吗?还有眼睛也没画上。”
卞如玉沉默一瞬,回道:“不必。”他接过阿土递来的罩衣,往后一披,随手穿袖系带,“喊她进来。”
“是。”阿土依旧动作快,来去如风,魏婉进屋时屏风没来得及合上,她径直望见靠在轮椅上的卞如玉。
卞如玉亦打量魏婉,先不动声色观察她的脸,接着目光移到怀抱的阮上,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