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雪黛

1、第 1 章

　　“你已经老了。”

　　有个阴恻恻的声音这么说。

　　暮春时节，菲利亚坐在柜台后，看着三五成群的行人走过店铺的门。这些年来听力衰退了很多，顾客们的要求在她耳中总是含混不清，嗡嗡的犹如一群蜜蜂。尽管瓦尔克服了漫不经心的天性，在母亲节那天送给她一副助听器，但她从来一次也没用过。这个东西让她格外惊恐，用它就好像承认自己已经行将就木似的。

　　“年轻的时候你非常美。”

　　阳光投射在瓷器们冷冷的的表面。从前菲利亚的皮肤比最上等的青瓷还要润泽、光洁、华美。呵，从前──谁能再说从前？从前还打老虎呢。飞翔三天三夜也不会疲倦，篝火边跳舞到天明──

　　她侧过脸，看向角落里的人影。

　　这个小动作让颈椎一阵酸痛。

　　阳光照不到的橱后面，站着比黑暗更加黑暗的生灵。

　　她发现自己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

　　她的世界早已一片朦胧。

　　“人人都夸过你美。不过比起你那青春焕发的美丽，我更赞赏你如今的容貌──备受那无情时光摧残的容貌。”

　　她看不见他的笑容，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微笑──像从前那样。阴柔的嗓音中流露出一丝俏皮而又亲切的笑意。他不是她欢迎的客人。可她现在有点高兴，因为她听得清他说的每一个字，并且不用费力。

　　“我说，你还认识我不？”

　　菲利亚乐了。

　　层层叠叠堆起来的皱纹，让魔鬼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

　　“说来奇怪，我经常一转身就忘了眼镜放在哪儿，给顾客找过一次钱再找一次钱，隔壁的小艾咪嫁给了姓什么的男孩……遥远的往事却是那么清晰。甚至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市集，苹果卖两个金币一磅……”

　　杰洛士取出礼品盒。

　　“嗯？”

　　“一位绅士拜访一位女士，怎么可以空著手。”

　　“哦，谢谢。”

　　“很珍贵的哦──是草莓。”

　　草莓。

　　她还记得。

　　那是一种红艳艳的水果，甜甜的肉酸酸的心。味道好吃价钱也不算贵，贫穷的父母也能买上一些给孩子。是的，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正如一颗心……

　　封印住六芒星之后，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植物灭绝了，包括无辜的草莓。弱小的人类无比执著地重建了自己的家园。那场席卷全球的浩劫，夺去了菲利亚生命中最重要的瑰宝。

　　这个不想说出口的秘密，埋在内心的最深处。然而，她一年一年地老了，无法掩饰无法遏止地一年一年衰老，像一个人。

　　不再像神的仆从──

　　不再像一头圣洁的龙。

　　“你以前来过这儿，我已经拒绝了你的提议。”

　　“弹指一挥就是六十年，难道你还不肯改变主意？”

　　菲利亚摇头。

　　“你是否知道你为什么会老？”

　　她喃喃地回答：“我不信任魔鬼……”

　　“我们魔族青春永驻，因为我们是一种绝对无爱的生命。你们高等龙族衰老的过程长达万年，几乎等同于青春无限，是因为你们信仰神。神指引你们清除天性中的爱，成为无情的、慈悲的、普渡众生的代言人。”

　　他的语声突然中断。

　　──英气勃勃的瓦尔跳进门槛：

　　“妈妈，有没有水？我渴坏了。那个该死的玛丽安，明明清楚我月底手头不可能宽裕还是拼命点菜，搞得我连买瓶水的钱都不够。明天的露营我说什么也不会和她结伴。可是乔尼他们说我傻，当初追她花了下不少功夫，应该持之以恒……”

　　杰洛士退到了异空间。

　　古代龙的血统很敏感，他不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因而一声不吭。

　　说好翌日要带的若干菜名，年轻人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最近他正在车店打工，想要攒钱买照相机。菲利亚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留在自己家里帮忙。她有丰厚的积蓄，而且管理店铺也相当的力不从心。他准会说什么自力更生之类的，鉴于他的身世，她一直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愿。有人说她太溺爱儿子。

　　──瓦尔不是儿子。

　　“多么讽刺。”

　　菲利亚哆嗦了一下。

　　“他还那么年轻。原来……他没爱上你呀。”

　　轻轻的笑声，很残忍。

　　“我真是体贴、耐心的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哦。”

　　“别引诱我，魔鬼！”

　　菲利亚听见自己的心在乞求。

　　“你也能像他一样年轻，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帮助。让我来清除掉你意识体中不应该复苏的爱吧，这是基于一个老战友的立场提出的……”

　　“你无非是想消遣我们。”

　　“是啊，不否认这一点，我的日子越来越无聊了，喜欢耍耍老朋友。”

　　“我拒绝。”

　　“明天上午我会再来，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哦。”

　　魔族清瘦的身影消失了。

　　菲利亚愣了片刻，拆开礼品包装，开始做蛋糕。

　　有了草莓，蛋糕一定会很出色。

　　让瓦尔的朋友们羡慕他有个好妈妈吧。

　　让自己在他的心中占有更多的空间──哪怕只是因为美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