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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字如面 ...

  •   每天你醒来后第一件事,拆信。

      信在封口处印着火漆,图案是一朵玫瑰。你对它很熟悉,这种印章你和她一起买下了一套,她是花,有着柔嫩的重瓣,你是叶,顺带了茎秆上的刺,看着微觉扎眼。

      这个选择很奇怪,你是大人眼中最不带刺的那类女孩,从小就听话,学校和家两点一线,规规矩矩,比小狗还乖。

      反而是她逃课,纹身,半夜不睡跑出去游荡,走着走着就吹一声长长的口哨,像只不羁的鬼。

      可是狗偏偏会爱上鬼,即便被刺痛也要死死握住带刺的茎叶。

      今天的信很短。依旧是肆意飞扬的字,很像她。

      “我想来你们家看你,翻墙时划坏了衣服,你父母还没睡,我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你看了一遍,又一遍。三遍之后,你把信纸叠好,装回信封,收进书桌左侧的抽屉,上锁。

      锁什么?你问自己。父母不会乱翻你的东西,但既然是秘密,就应该藏起来,最好连自己都忘掉。

      你拿出一张新的信纸,开始写回信。

      “我睡得早,为什么我们不能白天见面?我……”最后一句,你的笔悬在空中很久,还是把“很久没见过你了”几个字吞掉,写上“今天要考试,祝我好运”。

      很久没见是真的,你开始怀疑你们是否真的见过,好像相识不过是一场梦境。你甚至已忘了她的脸,唯一记得的只有她的字,她的字是她存在的证据。你抓住那些信,就像浮在外太空的人抓住氧气罩,一旦离开,顷刻就会窒息而死。

      放下笔,你把信纸装入信封,印上带刺茎叶的火漆。你从来只给她一个人写信,所以信封被买下时就写好了地址,此时看也不看,将邮票贴好,便起身出房去吃早饭。

      今天大考,早饭很丰盛。

      母亲在餐桌旁看着你欲言又止。

      “晚上等你放学,我们一起去言叔叔家玩一会儿。”

      言叔叔是母亲的大学同学,现在在本市一家大医院工作。他有个女儿叫言倾,大你两岁,已经去外地读了大学,你喊她一句倾倾姐,关系很好。

      “好。”你乖巧地应下,并不问为什么。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父亲比你早些吃完,他工作忙,已起身拿过了公文包,临出门前随意般问了一句。

      内心墨一般的汹涌暗潮开始奔流,呈毛细血管的纹样延伸到四肢百骸,浓稠,黏腻,却又带着烙铁似的灼热。你尽全力压下那种不适,平静地汇报:“要点复习完了,待会儿去学校的路上再看看错题。”

      父亲说了句什么,你没听清,母亲的目光追着他离开,看不见时,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要争气。”

      争气?争什么气?

      大人的事情,靠你争气就有用吗?

      去上学前,你把刚写的信扔进了家门口的邮筒。你不怀疑市里邮局的效率,因为你和她,几乎每天都在交换信件。

      **
      “我们当然不能在白天见面,别犯傻了。我昨晚又来找你,站在外面抽了半根烟。”

      她开始抽烟了。你感觉得到,她最近很痛苦。你抽出一张信纸给她回信,不知为何手在微微发抖。

      “我也想见你,不论白天晚上,但我最近睡得很熟,怎么也醒不过来。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言叔叔吗?他两个月前给我开了种药,说是安神助眠,我每天都在吃,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其实你宁愿熟睡,这样就不会听见父母深夜的争吵。但是那天你没吃药。母亲端着水杯拿着药片站在你面前,你含住它喝了口水,在母亲转身时又将它吐掉。

      那晚你没等到她。你整夜清醒着,感受着烧滚的墨在血管里奔流,一寸寸烫得你想流泪。你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就是狰狞的人影。你在其中找她,找不到。

      只要你清醒着,你们就不可能相见。

      “能不能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你在信中犹犹豫豫地写,“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真的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这个事实让你难受,但你必须承认它。

      随信寄来的不是照片,是一只做工精细的小镜子。你看过正面又看过背面,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和她讲过《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她在暗示什么吗?

      可你回不了头了。你病入膏肓,她是唯一的药。

      第三次把药吐掉时,母亲发现了。一向温和的她对你大发雷霆,当晚便带你去了言叔叔家。言倾不知为何从学校回来了,母亲和言叔叔在房中说话时,她陪着你待在客厅。

      “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好。”

      你们并肩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她忽然伸手揽上你的肩,你的反应大得出乎意料。在你的尖叫声中,言叔叔和母亲跑出来,手忙脚乱地试图使你镇定,言倾站在一旁,呆得像个木头。

      当着外人的面,母亲似乎很不好意思,她含了一眶眼泪,临走时不住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不应该你来说吗?可是你手脚冰冷麻木,失去了行动和开口的力量。

      这是第一次,你意识到你病了,真真切切。但是这反而让你轻松下来。病是一种犯罪,正好可以掩盖你犯下的另一场罪。只可惜病太短暂,终究有结束的时候,而那场罪孽却根植于你的血液里,每一滴,都被浸得漆黑如墨。

      母亲给你请了两天的假,整日陪着你。父亲这两天都没回来,所以你没听见他们吵架,家里很安静。让吃什么药你就吃什么,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你又回到了乖小孩的壳子里。

      一个人的时候,你继续给她写信,语气很冲,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为什么不给我照片?我离开你就活不下去,你知道吗?”

      她这两天都没有写信来,整个人像是蒸发了。或许她承受不了,逃跑了,但你还困在原地。最无力的时候,你打开抽屉的锁,一封封翻看她从前的信。见字如面,你只剩下这一个安慰。毕竟你是理亏的那一方,当初是你把她骗进这个死局,现在也只能这样继续骗自己。

      是你罪有应得。

      可是要如何指责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你爱她,只要她存在你就不能不爱她。你没法控制亲吻和拥抱她的欲望,在想象中疯狂地嫉妒每一个接近她的人。你违背着自己所受的教育、所承载的期待、所背负的沉重枷锁在爱她,以往是这些东西构成了你,以至于现在,你不得不违背着你自己,却又明白这才是出自真心。

      两天后你出门回校时,书包里装了沉甸甸一大撂信。你把它们放进门口的邮筒,觉得它和你一样摇摇欲坠,下一秒就会不堪重负地倒掉。

      “她碰你了?你不能忍受她碰你,对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终于收到了她的来信,却是同样怒气冲冲质问的语气。你想笑,眼泪倒先流了出来,在她面前软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你来见我,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就像两个争吵的小孩子,谁也不肯先低头,一边彼此心疼一边互相戳着刀,好像越狠越能证明自己爱得更深。

      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依赖着她的来信,把每一封信当成活生生的人影。此外什么也不想,把自己变成学习的机器,在父母越来越频繁的争吵中戴上耳塞闷头做题。

      你其实很擅长屏蔽一些东西,也正因为如此,留下来的就更不可能放弃。

      “会有那么一天吗?你和我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你不会逃避,我也不会装傻,从日落走到星光漫天,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没有人把我们当怪物,包括我们自己。”

      信的末尾,你告诉她你已经满十八岁了,吃了蛋糕,对着蜡烛许的愿望还是想见她。最后,你写上一句,生日快乐。

      你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这是你们冥冥之中的锁链,一辈子挣脱不掉的宿命。

      当晚,你被剧烈的头痛惊醒。在床上翻来覆去冒着冷汗,你想叫喊却哑了嗓子。言叔叔给你换了新的药,可能安眠的效果没有那么好,你只能这么想。

      但伴随着疼痛涌入脑海的还有记忆。没有色彩,没有声音,黑白的画面模糊而颤抖,像是老旧电视机信号不好时出现的雪花屏。

      你看见了父亲,母亲,言叔叔,他们三个人时而分开,时而走到一处,有时候两个人靠得近一点,有时候谁也不去理谁。他们消失之后,出现了言倾,你走上前叫她倾倾姐,而她摸着你的发,把你带进房中,从你的脖颈往下,一点点脱掉你的衣服。你在挣扎中打翻了桌沿的墨水瓶,你们的身上都沾上了墨汁,一块又一块,浓稠,黏腻,冲了多少遍都无法洗净。

      记忆像蛇一样缠着你,咬住你,勒紧你。你痛得浑身脱力,口中满是血的腥气。朦胧间有谁打开了你的房门,奔到床边抱住了你,一声声叫着你的名字,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母亲,不要为我流泪,你发着抖,用不连贯的字句安慰她,尽管她根本就听不见。

      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你不该受到惩罚。你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理解你的是这个世界。

      “她的症状很严重,我不建议再居家观察,只要家属同意,今天就能办住院手续。给她爸爸打个电话吧,你们要做好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休学证明我来开,老师那边我也会沟通好。”

      母亲沉默片刻:“但她今年就要高考了。”

      言叔叔看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你,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没法越过你替她决定。可是她这样受苦,你……想好了告诉我吧。”

      出门时,母亲的腿忽然软了一下,门前是十几层高的楼梯,你慌乱地扶住她,险些和她一同跌落下去。电光石火的一瞬,你看见了她空洞失焦的双眼,满布着殷红的血丝,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妈,让我休学吧,”你开口,“我想好了。”

      你不怕休学或是复读,先前阻碍你作出这个决定的,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你也明白,话既说出,你和她,就算永诀了。

      在医院里过了平稳的大半年,很好的睡眠,很稳定的情绪,连父母离婚也没有影响到你。你习惯了冰冷的仪器,刺鼻的消毒水,苦味的药,程式化的温情。应付这些已经耗去了你全部的力气,无暇再去想念谁,为谁欣喜为谁流泪。

      你不再写信,也不再收到别人的来信。

      这样就很好。

      出院那天,母亲和言叔叔一起来接你,言倾不在。母亲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你吃了很多,没怎么说话,但他们两个似乎很开心。

      你开心吗?或许是开心的,就是心里有点发空。

      回到房间,这么久没人住过,但依然收拾得很干净,一切都是你离开前的样子。书桌左侧的抽屉上着锁,你犹豫了很久,伸手去桌肚里摸出钥匙,慢慢把它拧开。

      全都是信。

      一封封地翻看,有她的,有你的,她的字张扬,你的字工整,放在一起很好辨认。但不论是谁写的,地址都一模一样,未被寄出,只有取回。

      从一只信封里,你又掏出了一面镜子,雕刻精巧,迎着光,亮堂堂的像个小太阳。

      可是偏偏有人活在无光的阴影里,生如此,死如此,一辈子不见天日。只能在夜晚,在万事万物都熟睡时短暂出现,然后赶在天明前消失,留在人间的只剩下没有落款的信件。

      或许她以为你会记得她,以为你们永远不会分离,所以任性,淘气,有恃无恐地当被偏爱的小孩。

      是你唤她来的,也是你先放手的。她的死换了你的痊愈,也让你此生再也无药可医。

      母亲敲了敲你敞开的房门。

      “收衣柜的时候看到一件划破了的外套,想想也不能穿了,就替你扔了,以后再买一件吧。”

      你大脑迟钝地运转着,说了句好。

      “外套口袋里还有一只玫瑰火漆,我收起来了,拿给你看看。”

      你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叫住了她:“不用,也扔了吧。”顿了顿,你继续说,“妈,我脖子后面有一个玫瑰纹身,有刺,你知道吗?”

      眼泪又流了出来,但你笑得灿烂:“我还偷偷抽过烟呢,以后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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