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何堪

1、 1-3

　　一．
　　六月的雨一阵急一阵歇，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不大温柔的涟漪。
　　碧湖把一条湿漉漉的木浆伸到荷叶底下，哗啦哗啦翻出根墨黑的发带。皂色湖纱，一头绣着极纤细的银色藤蔓，沾了血，在水中犹似一条死去的乌鳗。
　　“谁？”碧湖小声问了句，看着层层叠叠荷叶间的那一滩墨色。隐约是个青年男子，又或者，是具男尸。
　　四下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荷叶摇晃，含苞的怒放的满塘荷花也跟着动起来。摇曳的绿影中，一丝丝殷红从荷塘深处渗了出来。
　　碧湖慢慢地摇近小舟，抬起木浆去戳那黑乎乎的人影。
　　一下，两下，哗地一声，墨色中倏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骨节分明，筋脉突出，紧紧地抓在桨头上。
　　碧湖惊叫了一声，木桨沉闷地砸在什么东西上，那手竟然就松开了，人也沉了下去。
　　她连忙伸木桨去够，打折了一茎粉嫩的荷花，搅乱了一池浑水，连一丝头发都没捞到。她褪了鞋袜，瞅着自己身上的褶裙半晌，终于还是跳了下去。
　　莲池并不深，深也不在这个地方。
　　那人躺在荷塘底的淤泥上，周围全是凌乱的碧色荷叶荷茎，散着头发，眼睛却睁着。碧湖以为人死了，犹豫着要不要将尸体捞上来。
　　躺在淤泥里的人动了下眼珠，身体也动了一下，泥沙与殷红的血丝霎时腾起，混混沌沌，碧湖觉得紧闭的嘴唇上都渗进了腥味。
　　却不知是血腥，还是泥腥。
　　她潜下水，那人仍旧睁着眼睛，眼神漠漠的。碧湖愣了一下，恐怕他要挣扎，游到另一边，从背后抬起头，架着腋下扶住人，往水面上游。
　　小舟仍旧泊在荷叶间，木桨还在滴着水。碧湖将人拖到船上，几乎掀翻了小小的木船，自己就顺势又从另一头跳了下去。
　　“喂，死了没有？”
　　她趴在船舷上，看着那人。
　　一出水面，他倒是把眼睛闭上了，嘴唇白中泛着紫，衣服上滴着水，红艳艳的血水。似是被她这样不客气的话问到，他咳嗽了一声，嘴里涌出大量的黑血，却仍旧没有说话。
　　碧湖半个身体浸在水里，眉心皱出了结，既然要死，何苦累她辛苦扯上来？
　　“你身上有银子吗？”碧湖问。见他不答，心道，等你咽气了，我自己搜也是可以的。
　　那人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神色警惕。
　　碧湖踢了下水，劝说道：“钱财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就给我罢。”
　　那人还是不说话，衣襟半开，露出染满血的伤口，汩汩往外流着血。
　　碧湖睁大眼睛看着，她枯黄的头发全湿了，在一片绿荷中静静等着。也不知是等他开口答应，还是等他咽了气好自己动手搜身。
　　那人叹了口气，终于张了张嘴：“你先救我，我将来一定重金谢你。”
　　碧湖摇摇头：“救不了，你伤得太重，一定活不了了。”
　　那人闷哼一声，勉强动了动身体，终于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气昏的，还是伤重支持不住。
　　碧湖哗啦哗啦爬上船，嘀咕道：“我只拿外衫和银钱，尸体就帮你埋在这洞庭湖边，你早些安息吧。”说着，伸手就去脱他外衫。
　　男子的衣服湿漉漉的，她扯了两下，没能扯下来，便从他松垮的领口摸进去。雨水隔着衣服打在身上，啪啪啪作响，碧湖蓦地觉察到一股寒气，要缩手已是不及。
　　那是一截断剑，寒铁铸就，笔直地插在肋下，截面齐整如切，却无刀斧痕迹，竟是以内力崩断的。
　　杀人的手法碧湖也是听过不少的，一击不中，便该想法补救。譬如以暗器急攻偷袭，譬如由同伴在背后捅上一刀，又譬如，趁着受袭者还没来得及退开，拼着两败俱伤，欺身上去就着剑势往上一挑……
　　他既然能在这一瞬间震断剑刃脱身，那持剑人必定溘死无疑。
　　那些来寻师父求医的人总说人命关天，天下却时时刻刻有人丧生，别说不关天，连屋后的那畦草药都未必比得上。碧湖的手指在断剑上触了一下，飞也似的缩了回来。
　　过了片刻，她禁不住又去搜了衣襟内袋，找到一块银裸子并一支玉簪子。
　　碧湖摇着船，从窄小的莲池划入洞庭湖，再调转船头，把人载到荒凉的湖岸边。几只水禽拍着翅膀从草丛中窜起，一径飞往湖心去了。碧湖把他从船上拖下来，寻了些树枝刨坑，一边刨一边哼唱：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

　　二．
　　赢允醒过来时，只听得耳边不住的有人唱着“望夫君……飞龙兮……洞庭……”歌者如念口诀般一板一眼的哼着，一字一句，撕得四分五裂，像是纷飞的柳絮扑面而来。
　　就连口鼻也似被那歌声堵住，挣不开也躲不掉，只觉得窒闷。
　　他挣动了一下，蓦然觉得肋下生痛，这才记起自己受了伤，想来洞庭湖寻一线生机的。
　　面上的柳絮越积越厚，似要将他淹没了。赢允试着调息，连咬了几次舌头尖，才终于挣出一丝力气，把眼皮撑开。
　　眼前是一张湿漉漉的少女脸庞，年貌不过十二三，眉头皱着，嘴里唱着楚时大夫所著的歌谣，并无一丝一毫的向往思属。
　　她的发丝枯黄，旧衫子上全是湿淋淋的泥土，不似豆蔻少女，倒似个山野顽童。
　　赢允隐约觉得熟悉，勉强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你……”她却唬了一跳，两手捧着的湿土就那么“啪”的摔在他脸上，连滚带爬地退到一丈之外。
　　赢允这才觉察自己躺在土坑中，身上盖着湿土，两手交握，外衫袍子全都不见了。那扑面而来的，原不是柳絮，是埋尸的新土。
　　赢允自小师从伏牛山主人，伏牛山一脉虽然败落了，早年学的功夫却并不曾忘记。这几年在江湖上浪荡，多少也有些名气，却不料如今龙困浅滩，落到差点儿给人活埋的狼狈光景。他抖了抖肩膀，失血过多的缘故，想笑也没力气笑。
　　碧湖瞧着土坑里又活过来的男尸，半晌才问：“你还没死？”
　　赢允哼声道：“有劳你替我拢土安身。”话只说到一半，没了力气，只得闭上眼睛调息。
　　碧湖只听那男尸说了句“有劳”，就又闭上眼睛不动弹了，心里揣测着这人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不知道该上前将人从土坑中扶出来，还是等他咽气，将人埋了一半土的全都掩上。
　　她试着捡了块碎石，往他胸前丢了丢，见没反应，不由得道：“果然只是回光返照。”
　　说着，又待上来拢土。
　　赢允连忙睁开眼睛：“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儿？”见她神色茫然，有些不大伶俐，转口又问：“你认得孙禅枝吗？”
　　碧湖捧着土，摇头道：“我不是什么人，我是碧湖。”
　　赢允张张嘴，又合上眼睛：“那多谢你，你就把我在搁这里吧。”
　　碧湖犹豫了会，当真站起来走了，过了半个时辰，又顶着片大芭蕉叶子折返回来。她见赢允闭着眼睛，忍不住又去探他鼻息。赢允闭着眼睛叹气道：“我的命硬得很，多谢你惦记着。”
　　碧湖便收回手，仍旧执拗地蹲在芭蕉叶底下，问道：“你冷不冷？”见赢允不答，又道：“我师父说，拿死人的东西，救活人的命。你还没死，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赢允听了，心道，这小丫头心性如此凉薄，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教导出来的。
　　碧湖百无聊赖地轻晃着芭蕉叶子，眼睛却一刻不留神地瞅着他，竟然当真在等他咽气。赢允暗暗调息，胸膛温热，四肢却因为失血而渐渐僵冷。
　　正当此时，一个声音在湖上遥遥传来，“碧湖，碧湖！”
　　碧湖唬了一跳，沿着土坑走了一圈，将那片芭蕉叶扔在他身上，扑通跳入湖中，屏气沉了下去。
　　赢允认得那声音，颤抖着睁开双眼，正瞧见湖上一叶扁舟，如水鸟一般飞快地横掠过来。

　　三．
　　赢允再次醒来，已经躺在褐色土布的卧房里了。屋子里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床脚还拢着炭盆。房门半掩着，隐约听得到人声。
　　“碧湖，你要听话。”
　　赢允听到那声音，神智清醒了大半，暗道：命不该绝，到底还是遇上了。
　　外面的人还在劝着，声音苍老，语调却温柔，“碧湖乖，把手臂伸过来给师父。”然后便是一声凄厉的哭声，赢允认得是那个差点将他活埋的小丫头的声音。
　　“师父，疼！师父，师父！”
　　那一声声师父叫得又可怜又哀伤，听在赢允耳中，真是说不出的受用。
　　碧湖的哀叫声渐渐低了下来，化成轻轻的呜咽声，像极了那些湿土盖住口鼻的触觉。房门突然嘎啦一声被推开，一股浓烈的腥血气扑鼻而来。
　　那老者端只盘子，盘上一条碧绿色的小蛇，正昂着头吐着信子。
　　赢允愣了一下，不由喉头发紧。
　　老者似乎也没料到他醒得这样快，反手将门关上，端着蛇走到炭盆便，忽然扼住蛇七寸，手腕一甩，将那蛇骨抡断，放入火盆。
　　腥臭的焦味一阵阵腾起，赢允识得这秘法，原是以药人鲜血饲喂毒蛇，再以蛇肉救人。
　　他舒气调息，半晌，道：“有劳师兄了。”
　　老者哼了一声，将烤焦的蛇尸挑起来，放到碗中研碎，“你中了湘南人的毒，还敢运气，当真不想活了？”
　　“外面那丫头是你的弟子？”
　　老者并不回答。赢允心思一转，改口问道：“那是你养的药人？”
　　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道：“那是阿洲的女儿，你认不出来？”
　　赢允一时怔住，待老者把蛇肉端到他口边，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