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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白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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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决有副惯会哄骗人的好皮囊。
剑眉含霜,星目烁雪。
混融斯文与邪气的一张脸。
这么若无其事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逾矩的触碰,只是她单方面错觉。
时闻不欲与他对视,不动声色避开视线,平静道:“谢谢。”
“客气。”霍决礼貌回应,声音有种沙哑的颗粒感,困在狭窄处时尤为明显,“总归顺路。”
对于他恰逢其时的出现,时闻其实颇觉意外。
毕竟霍决与霍赟之间的兄弟关系实在算不上融洽,霍赟的母亲李业珺又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今日的场合,他不是非来不可。
这么思忖着,时闻也就这么脱口而出问了,“没想到你会来。”
“原本没打算来。”霍决坐姿从容,食指指节轻轻点着额角,“父亲病得厉害,我代他到场。”
他语气平,本该辨不出多少情绪,时闻却将话里的轻蔑与冷漠听得分明。
霍铭虎的健康状况,是近期财经新闻最受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
自前年尾牙宴上,对外坐实霍决的继承人身份,霍铭虎便渐渐从公众视野中隐没,至今已有将近半年未曾公开露面。在此期间,集团董事会动作不断,旗下几家核心企业股权结构频繁变动,外界风言风语扑朔迷离,谁也说不准究竟事实如何。
结果霍决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内情告诉她。
不知是已经胜券在握,还是觉得就算随口告诉了她,也无伤大雅。
时闻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决的视线也重新落回她身上,轻飘飘的,又好像从来都没有移开过。
“意外的那个是我。”他声音低沉下去,“没想到嫂嫂也会来。”
时闻忍了忍,没忍住,神情略显紧绷,“别这么叫我。”
霍决挑眉,“怎么?”
时闻垂眸,“不合适。”
“那该改口叫什么?”霍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姿态彬彬有礼,笑意却未达眼底。
时闻生硬道:“名字就好。”
“不好乱叫。”霍决没同意,故意停顿半晌,“怕不小心叫错,惹人生气,又要挨一巴掌。”
这旧账翻得委实不怀好意。
时闻假装没听见,兀自望向窗外的雪,缄默以对。
霍决也不咄咄逼人地追问,由得她无视自己,仿佛只是出于无聊,所以随口捉弄了旧同学几句。
一路再也无言。
厚重凛冽的冬主导着山野的景观,覆盖乔木与蕨类植物的地表,被一片模糊的白,扭曲了原有的色彩。
黑魆魆的越野车队犹如不速之客,冒失地轧过积雪,扰毁林中静谧,直指山间古刹。
寺名白塔。
位于雁回山中峰西麓,规模不大,名气不盛,建筑历经多次重建修葺,迄今已有千年历史。
今日游客寥寥无几,寺外却突兀地停满车辆,一众保镖围守四周,阵仗颇大。
入寺门前,有长长一段台阶。积雪替代苔藓铺满石板,缝隙间嵌着冻坏的杂草枯枝,一层一层不平的阶梯,看着就觉得冷。
可是此时有人在跪。
一个苍老疲惫的女人,边爬边祈愿。每上一层阶,便停下来双手合十,虔诚伏低,将通红的额头叩进湿冷的雪地。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不知在求什么,求得这般苦。
时闻从来不信这些,却难免生出恻隐心,远远避开她的路,从侧边堆雪处拾级而上。
行至中途不小心踩了湿冰,脚下生滑,忽地向后仰。霍决长臂一横,在身后稳稳地托了一把。
“看路。”话语裹着风声。
时闻下意识回头,鼻尖擦过羊绒大衣的枪驳领,昂贵而柔软的面料触感。
霍决在里面穿一身考究的黑色西服,口袋方巾是纯白丝质,一字型折法,点缀简约的滚边工艺。
不知怎的,时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场白玉兰开得惴惴不安的晚宴。
彼时霍决刚被接回本家不久,还没有人来得及教他那些弯弯绕绕的礼仪规矩,他自然不懂口袋方巾与后袋手帕之间,还有装饰性与功能性的区别。
忘了他是怎么惹她哭了。只记得他手忙脚乱将胸前方巾扯出来,也不怎么出声哄,就那么一言不发地替她擤鼻涕。
如今早已不见当初那份局促。
言谈处事皆游刃有余,成了商界社交场炙手可热的豪门贵公子。
空旷的风雪里,霍决身上锋利的烟草味被吹淡,沉郁的皮革主导了尾调,似有若无揽着怀里的人。
时闻很快站定,向上走几级台阶拉开距离,镇定地道了声谢。
霍决没有步步紧跟,但随便一抬手,就碰到了她的肩膀。
指尖撩起一绺碎发,不经意地绕了绕。
“乱了。”他懒声提醒。
时闻出门时随手挽的发髻,低低拢在脑后,约莫是头发太多,又没固定好,一路掉下来好几缕。
这样进去显得不庄重,她反手摸到束发处,打算重新扎一下。没成想不小心一扯,直接将皮筋绷断了,雾浓长发顷刻散落。
几块钱一盒拼单的皮筋,价廉是真的,物美怎么也算不上。质量大概就这水平,令人对它不得不宽容。
还不如不捯饬呢,头发被压出了折痕,这么披下来更失礼。时闻凝眉叹气,一手拢住长发,一手来回翻着口袋,试图能找出来根皮筋或抓夹。
一无所获。
毕竟她今天出门只带了个手机,连包都没背。
正微微烦躁间,身后突然递过来一支钢笔。
一支万宝龙的文豪阿加莎。
限量黑金配色,笔夹上缠绕一尾精雕细刻的蝮蛇,蛇眼镶嵌两枚剔透的蓝宝石。看起来沉淀了岁月,但被保存得很妥当,使用痕迹并不明显。
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因为时闻以前有过一支同款。
这笔档次不低,但不算最好,以霍决的身份地位,显然有更合衬的选择。
“先将就用。”霍决不紧不慢道,“没别的了。”
见她不接,又挑了挑眉催促,“怎么,以前不也总拿奇奇怪怪的东西盘头发?”
时闻乜他一眼,心中衡量轻重缓急,最后还是将笔接了过来。
“谢了。”她今日第三次对他说这个字,末了不忘保证,“回头还你。”
霍决嗯都没嗯一声,手收回来,似乎并不在意她还不还。
将海藻般的长发挽起,盘卷,簪定。冬衣笨重,举手费力,需要略微低头才够得到。
动作间,不经意露出后颈一枚小小的痣。
白纸点墨,不显瑕疵,反而更惹人留心。
霍决一言不发垂着眼睛看,耐心又懒散,站在风口处替她挡了片刻的风。
雪越落越重。
余下的石阶走得更快更谨慎。
管家陈叔早早侯在匾额下,见他们二人一同到步,似有疑惑,但没表现出来。他和气地问了二位安好,随后引路去往大雄宝殿,提醒道:“夫人一行昨夜就宿在居士寮房,法事马上开始,人都已经到齐,等了许久了,时小姐您……”
“我和嫂嫂按时赴约。”霍决慢条斯理打断他,“别人早到,该我们反省么。”
陈叔一愣,慌忙道:“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霍决抬了抬手示意他闭嘴,提了步速,不再跟在时闻身后,直接越到最前面。
陈叔来回扫视,朝时闻欠了欠身,只顾跟上,不再多言。
时闻惟有抱歉一笑。
*
佛殿内暖气充盈。
时闻脱去外套,只穿一条轻盈的双排扣风衣裙。中间腰带收紧,一身酷黑,难掩窈窕身姿。
霍决站在门边,低头将手机调成静音,时闻先他一步跨过门槛,两人前后位置又变了回去。
道场已然布置完毕,讲经法师与灰衣僧众各居其位。
霍家有头有脸的亲戚来了不少,身份显赫、辈分高的皆在前排,后排多是年纪轻的旁系小辈。有人注意到姗姗来迟的二人,好奇想瞧,对上霍决的眼睛,又不敢多瞧,急忙缩着脑袋假装肃穆。
时闻没好意思往前,静静在最后一排寻了个位置。
霍决形容闲散,在她身边站定不动,仿佛人到了现场,就已经完成任务。
陈叔见状,心领神会走到最前面,对一位身着鸦青旗袍的妇人恭敬低语。
那便是霍铭虎的法定妻子,李业珺。
李业珺琼枝玉叶,雍容华贵,年近五十仍保养得宜,不肯在外露出半分疲态。
经陈叔提醒,知道时闻与霍决到场,也只睥睨地扫过一眼,连下巴都没点一下,并不分神理会。
想来也理所当然。
殿内数十人,最不受李业珺待见的,霍决毫无疑问排第一,时闻则可力争第二。
霍决是霍铭虎的私生子,非李业珺所出。
对于这横空出世的霍二公子,外界只道是霍氏注重隐私,保密工作做得到位,并不了解其中秘辛。
当初让霍决认祖归宗回本家,霍铭虎和李业珺闹得天翻地覆。在外养多少情人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私生子触及利益底线,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与威胁,无论如何都难妥协。
最终是霍铭虎强硬施压,要与李家切割,李业珺受父兄压力,才勉强低头将霍决认在了自己名下。
李业珺对霍决厌恶至极,为了娘家又只能吞声忍气,在外装作慈母孝子。到霍赟意外离世,李业珺连装都懒得装,半分好脸色没有,任人随便猜测去。
而时闻,情况则复杂些许。
她父亲时鹤林,曾是云城举足轻重的房地产商。在他折于名利场之前,两家交情不错,李业珺对她还算疼惜和气。后来集团破产清算,时鹤林因罪获刑,意外死在狱中,时家一落千丈,李业珺的态度便也和旁人一样急转直下。
霍赟当初拒绝与俞家千金联姻,一意孤行与时闻定下婚约,李业珺十万个不满意,每每碰面都是冷眼相待。
时闻知道李业珺讨厌自己,怨自己绊着霍赟,又留不住他。是以知情识趣,并不常在她面前出现。
这日腊月廿二,是霍赟二十五岁冥诞。
霍赟读大二时,曾自作主张办了休学,跑来白塔寺修行吃斋,险些真正剃度出家,后被李业珺大动干戈强行押了回去。
他死在贡嘎雪山,至今已有一年多。李业珺日夜思念独子,无法解脱。某日梦见他魂灵于雁回山彷徨游荡,故专程在此设水陆道场,礼佛拜忏,点灯祈福。
随着沉沉一击犍槌声鸣,法事正式开始,众人须得逐一跪拜奉香。
一个是不被承认的前未婚妻,一个是立场迥异的异母弟弟。时闻和霍决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讨人嫌,默契缀在最后,顶着诸多好事探究的目光,铜盆净手,拈香焚燃。
线香幽沉,烧出绵绵悠长的灰白烟雾,呛得人心肺都苦。
在僧人叩齿演音的诵经声中,他们学着旁人诚心定气的模样,额头贴于蒲团,闭目跪拜在彼此身侧。
双手合十,摊开朝上,反复三遍。
她慢他半拍,靠得近了,那串白奇楠不可避免地碰过她肩袖,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时闻不信神佛。
经历这种场合太多次,以至于渐渐无动于衷,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霍决较之更甚。
在最后一次俯身时,她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像许多年前那般,轻嘲着提醒她——
“嫂嫂。”
“装得像样些,别走神。”
释迦牟尼莲花坐像妙相庄严,颔首俯视,悲悯众生。
而此刻叩首的二人,却无一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