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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贬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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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来那事你们可听说了?”西北仅此一间茶肆,因而来往商贩皆汇聚其中,此刻正沸沸扬扬地围坐一圈讨论京中一月前所发生之事。
“贪污嘛,多了去了,那军器监和盐铁使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足称道。”发声那人紧接着又“啧”了一声,言语中皆是兴奋,“只是没想到这事把御史台牵扯了进去,听闻包庇那盐铁使的御史几月前才被顾大学士提了‘高风亮节’四字,你说好笑不好笑?”
“世风日下,原以为朝廷中人能有个出来做表率的,没想到是一样的货色。”
“还有那什么狗屁大学士,一样的腌脏东西。”
周围人连连叹息,既是对朝堂的痛恨,又是对彼此的怜悯,乱世刚过,却没得安宁,眼看又要起新的祸端。
丫鬟缘满坐至角落,原是不动声色,却在他们聊到御史台时便脸色一变,接着眼周泛起红来,随着那万般诋毁给人一股脑盖了下去,她按捺不住,起身欲要冲至人群中央,反驳一番。
忠诚良将,在污水中蹚一趟,世人便记不起他们本来的颜色了,上位者一论定,又有何人能为他们辩驳。
“姑娘且慢。”
身后传来道厚重的声音,缘满顿了片刻,稍有冷静,转身行了个拱手礼:“圣手。”
“悠悠众口,你有几张嘴?”张医士背着药箱从楼上客房下来,“不是说要我瞧瞧你家大人的病,不带个路?”
缘满压下眼中的酸意,恶狠狠地瞧了身后众人几眼,似是要将他们掏心剜肺。
“走罢,他们也只是寻常人,御史之事的确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们这般想又有何错?”
张医士在说罢先行走了几步,缘满急忙跟上,愤愤道:“若没我家大人,他们现今想要安然行商恐怕都难。”
不过心中的火出了门,遇上刺骨的风,便成了哑火。
北来的狂风席卷了沿路的沙,到了萍县,致使视线都暗了几分。
隔壁挡着细碎的沙,一路小跑回了驿馆,里头人似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连忙掀起了门帘,迎他们入内。
里屋。
等候多时的女子洗尽铅华,着素色的窄袖长袍,无虎落平川之颓败,而是噙着笑意,在见着他们时,立即起身向张医士作了个揖,边道:“杏林圣手,久仰。”
医士颔首,随着女子的手势入座,将药箱放置脚边。
“客套话暂且不说。”医士含着笑,接过她的热茶,一饮而尽,“还是让我先为大人把个脉。”
贺泠听罢将袖子捋上去几分,将手放在脉枕上。
医士垂首一看,却瞧见那手腕上去些的白净皮肤上有一些红痕,看上去已有些时日,但深深嵌在了皮肤里,猛地看去还有些狰狞。
不用多说,医士也知道这伤从何来,恐怕贺泠全身上下,也没几块好地方了。
不过也真是命大,寻常人受这般重的伤早死了。
因缘满早有透露,医士也多少有几分心理准备。
贺泠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随后拧起了眉,一脸愁容。
贺泠心下一沉:连这位都感到棘手?
“这个数。”医士用手比了个五出来,这是他的规矩,不认人,只谈价。不过他的神情并未舒缓,到底也认同贺泠是个骨鲠之臣,有些不忍,“只是花这么大价钱,买两三年罪受,不划算。”
贺泠松了口气,笑了:“两三年,足矣。”
报答相救之恩,再翻身回京将当年之事彻查清楚了,以她的能耐,不难做到。
她又问道:“先生可能看出这是何病症?”
医士摇摇头,饶是他行医几十年,也拿不准,只是世间疑难杂症多了,也没什么好惊奇的,只道:“若知病根,也不难治了。”
二人间的往来,尽入一旁双手环抱的男子眼底,他受中书令顾岸之命将贺泠从诏狱中捞出,又马不停蹄地护送她至西北萍县,却没想到能撞见这事。
贺泠虽平日便以一副孱弱的模样出现在朝堂,文武百官皆知她体弱多病。可被人陷害下狱审讯时被人公报私仇受了刑罚,浑身鲜血,不成模样,也未曾昏死过去,后来顾岸急着将人送出京城,贺泠在路上大病一场,用药丝毫不见效,以为她就要殒命时,她又生生在鬼门关里挨了过去。
阿昭瞧出,她本不是虚弱的体质,因而以为她往常都是装的,却没想到,她当真是命不久矣。
他一回神抬头,便见贺泠早已盯上了他,眼里既是含着笑意又是打着算盘:“顾大人费尽心思保下我,该不会让我就此丧命吧?”
“我家大人一年的俸禄都没这么多。”阿昭瞧出她的意思,可他意图拒绝,他常听他们家大人说,别看贺泠装得这般可怜,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藏着掖着的。
“我俸禄微薄,连祖宗留下来的钱都给充公了,说我现在是一贫如洗也没错。”贺泠半哄半骗道,这钱她要来也无丝毫羞耻之心,“顾岸那群幕僚都要用钱供着,更何况我?”
“我家大人若知你活不了多久,怎会救你?”阿昭愤愤道。
贺泠敛下眸,忍不住弯着嘴角,是计谋得逞的愉悦。
她这身体坏得蹊跷,旁人只说她自贺家出事后郁结于心,入朝为官后又殚精竭虑,这才患上顽疾,可也没人能说出来这是个什么病,不发作时如常,发作时便是浑身上下疼痛非常。
她算不准这病何时会发作,索性装出病弱的样子,叫同僚们有所准备,来日她便是死了,也不会叫人惊讶。
况且无依无靠又行将就木之人,总是让人怜悯几分,不足以称之为威胁。
至于顾岸,是她故意而为之,让对方以为她是装病,好舍得在危难时救她。
医士先开出张方子,叫丫鬟缘满去城里将药抓来,而后回家收拾行囊,准备与贺泠一同上路,阿昭则与缘满一同到城里去,寄信索要那二百里黄金。
屋内一下便只剩贺泠一人,她从袖中掏出几封信纸来,再加细看思索,她虽已不在京城,顾岸却会叫人快马捎信过来,与她讲明京中情形。
军器监贪污一事,圣上震怒,有所牵连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御史台查办不严之人也皆有处分。
贺泠因家道中落时与那盐铁使有些旧交,又有人从中作梗,便不慎卷了进来,从正五品的御史中丞贬为了一个边陲县令。
她虽官位不高,可御史台上下都是些病秧子,御史大夫更是病得起不来床,因而御史台的事务多半落到贺泠手中,现如今她出事,御史台恐怕也是一阵混乱。
这几年她得罪了太多的人,京中已无她的容身之所,因而顾岸救下她,却未洗清她的罪名。
不过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所在,但临行前贺泠便发起了烧,意识昏沉,对于他所交代之事毫无印象,后来她问阿昭,阿昭也不知,只说萍县有个线人,届时去找他或许能得知。
次日风沙一停,他们便准备上路,医士隐居西北多年,只道过几日这天气恐怕更不容乐观,他们须得加快些步子。
萍县处在大漠入口处,是大梁与丹庾的交接地带,位置是偏僻些,但常有商队来往,比西北它县兴许还要繁华几分。
赶了半日的路,西北的落日总要晚些,只见晖光染尽半边天,橙圆盛在青黄交杂的原野上,料峭春寒在此时也被驱散几分。
他们登上一处小土堆,良景看得清晰,几里外的驿馆也看得真切。
“西北不似京城,恐怕不安宁,夜里便不赶路了,暂且歇一歇。”贺泠心情舒缓不少,拉着缰绳放缓了速度,“今日的景色倒是不错。”
“此处我倒有几分眼熟。”阿昭自然而然地想起,便顺口道,“当年我随军征战丹庾南部时,便经过此地。”
“难怪见你一路跟来,比旁人都要适应得快些。”贺泠笑道。
“说起来,我当年还在庆闫军季大将军麾下呢,后来回京才做了顾大人的贴身侍卫。”阿昭语气中满是自豪。
只是五年过去了,那些蹄痕车迹早已被掩盖,庆闫军也不似当年那般威武。
贺泠不知想起什么,并没有接他的话。
就连旁处的缘满也是噤声。
天黑之前,他们抵达驿馆,饭后,贺泠讨了两壶酒来,拎着朝北方走去,夜晚的天反倒要更干净些,还有细碎的星挂在天上。
缘满掌着灯跑来:“这黑灯瞎火的,大人你也不怕摔着。”
“这地上又是草又是沙的,倒是细软,无妨。”贺泠平静地瞧着前方,眼里看不出情绪。
再往上去,便是大漠了,恐怕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及,大梁与丹庾对仗的营地。
想及此,她才有了几分苍凉之感。
缘满眉头拧在一起:“大人你又喝酒了,不是答应我戒了吗?”
“最后一次。”贺泠又灌了一口,便把剩下向旁出递去。
“我才不信你,上次你便说是最后一次了。”缘满接过却给她一股脑全倒了。
“没骗你,我早已放下,只是想到来及此,得敬他一杯酒。”
所敬之人,差点便与她长厢厮守,是她那就快上门了却已不知失踪的未婚夫。
五年前,贺家出事,全家流放,唯有贺泠持一块祖上传下来的免死金牌,幸得苟活,却又在埋葬父母棺椁后又收到悲痛的消息,她义无反顾参军的未婚夫,在战场上尸骨无存,多半是已经身陨了。
尸骨无存只是一种猜测,某种意义上,算不得是盖棺定论,因而贺泠始终不大相信,可五年下来,离人仍是杳无音讯,她这才信了,不过那些悲痛欲绝早在五年前便已用完了,如今只剩下五味杂陈,倒也没那般介怀,毕竟斯人已逝,她却还得活下去。
冷风吹鼓起衣袍,与肌肤仅一层之隔,寒意涌了上来。
贺泠拔开另一壶酒的塞子,朝着北方洒下,静立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转身离去。
回了房间躺到床上时,灯影幢幢,头不知何时起开始疼了。医士给她开的方子里还差一味药,恐要到萍县后才能弄来,因而贺泠只能像往常一样硬生生熬过去。
不仅是头疼,还有从脚底钻上来,像是在身体里驻扎了许多根针似的疼,一阵一阵的。她没觉着冷了,倒像是在被炙烤,一摸身上,黏满了汗,衣袍也被浸湿。
她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咬紧了牙,想着缘满就睡在隔壁,要被她听到动静,恐怕又是一顿念叨了。
到了后半夜,疼痛才缓下去几分,贺泠刚想掀开被子透口气,却忽地听到些细微的声响,从不近不远的地方传来。
再仔细一捕捉,“嘎吱”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合,还有很轻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