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司马秉幽

6、世界如斯

　　偶尔她看着雪落后的街道，心里想起幼时居住的小镇。小镇干净整洁，连阳光都透着晒干的麦杆的清香。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的小镇，每年冬天却会落很大的雪。长大以后她回忆起小镇，把这归结于小镇位于海拔极高的深山的缘故。

　　长大后因家庭变故，她举家迁出小镇。后来她在城市里，看着头顶爆裂的阳光，忽然很怀念小镇。她想起那时候夏天从不用摇扇子。她记得那时候母亲总是在下午太阳照射到对街的时候搬把椅子坐到台阶上，与其他人一起晒太阳，织毛衣，谈天说地。她记得当时人群不知因为说什么而爆发出的响亮笑声，母亲眼角绽放朵朵菊花。

　　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常常想起往事。

　　偶尔黑暗中，身边人熟睡的时候，她辗转反侧，想起那一年独自去杭州。快傍晚的时候打车去西塘。那时是初秋，傍晚的西塘人际已无。她走累了，坐在河边的亭子里休息。空气中有淡淡的烟火气息。夏日的余香还在鼻间。

　　很多时候，她一闭上眼，便看见当时的情形。

　　当时她正处于另外一段恋爱中。那段恋爱持续时间极短，她也并没有伤心。

　　只是在西塘时，她的确是察觉到自己形单影只的寂寞来。

　　久而久之，她喜欢上了这种寂寞。因此心里便不再对热闹有所期待。

　　所以她一人坐在房内，看着电影，心里再无惶恐。

　　渐渐人群聚集。她听见一个活泼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之前有对她提起过她的一些朋友，她也在网上看过他们的照片，因此内心早有亲切感。

　　一张明亮的脸从门外伸进头来：小姐姐呢？她站起身打招呼。他紧跟过来唤她出去与众人打招呼。

　　一群人热热闹闹。她坐在沙发的一角，与身边的人慢慢聊天。他时不时过来查探她的情况。大家都很年轻，如她年轻时候一般永远不会觉得累。实际上她在他们这个年纪玩得更疯。一群人聚餐结束又要去唱歌。他早向她夸耀过自己唱歌厉害，她也有心要好好听一听。她喜欢看漂亮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她年轻的时候身边不曾聚集过如此多漂亮的人。而且她那个时候往往被学业拖垮，也不曾参加太多聚会。而今学着另外一个专业，才明白自己规划好的路绝不是上帝为自己选中的那条。因此她内心坦然，明白命运会比她想象中的有趣得多。

　　凌晨5点左右结束聚会。及至清晨醒来，头痛欲裂。晕晕乎乎又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正午。

　　两天的行程紧张。她看着他忙碌，心里只是偷笑。她要乘晚上的火车离开，因此与他相聚的时间短暂。到了傍晚，人群渐渐在他家聚集。依旧是与身边的人聊天。到了离开的时间，他送她去火车站。

　　一路上她抱着他的胳膊，断断续续说着些并不重要的话。

　　她心里自然舍不得。可聚散离合乃人生常事。

　　她所到过的火车站皆是一样的景象。人群如鸟群，起起灭灭，消失在各自的方向。

　　她坐在那里，忽然想起多年前喜欢的一个作家所描写的人群。她写，阳光照耀下的人群的脸仿佛缓缓流动的湄南河。她又写，哪里还能比天地之间更为安全呢？旅途中认识的朋友，就仿佛同乘火车，在天亮之前达到各自的村庄，消失在不知名的方向。

　　实际上，她印象中的那几句话并不是她所写下来的这样。她曾经痴迷她，她的书一读再读，所有的句子几乎都能背诵下来。可如今她许久不读她的书了。她知道她出了新书，也在网上看过她女儿的照片。高高瘦瘦的背影，一如她描写过的曾经的自己。

　　她看过一张她20岁时拍摄的照片。她穿着白衬衣，灰色长裙。衬衫的边缘扎进裙子里。戴着一顶草帽，背景应该是某处庄稼田野。她侧着身，微微弯着腰，对着镜头笑。

　　那张照片极美。她喜欢如栀子花的女孩儿。

　　她还看过她其它一些照片，试图把她的形象与她书中描绘的样子联系起来。

　　她曾描写在南方的童年。夏季炎热，傍晚时与小伙伴们在弄堂里追逐打闹，见阳光映照着姿态夸张的蟹爪菊，心生惊艳。

　　她小时候生活过的一座城市离她的故乡很近。她很喜欢南方的生活。喜欢夏季的炎热，冬季的冷风。她曾经在新年时去爬山，看头顶的树梢顶端明明都是阳光，阴影里的她却背脊发凉。她怀疑别人是否也有同样感受。及至长大后，读苏轼的：泉水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她立刻想起那一年看过的那景象，心下觉得再贴切也没有了。

　　她看她拍摄的她女儿的照片。穿着素色的长裙坐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

　　人生的成长，与大自然的轮回契合。幼年时阳光的味道，风中的青草香花香，四处乱飞的蜜蜂，松涛的乐章，白云的姿态，雨点的形状。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春天的味道。她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候阳光的温度，躺在草地上时被青草割伤的伤口在发痒，小虫子爬上她的胳膊额头叮咬，尚未被阳光熏热的土地传来的冰凉渐渐浸湿了背部。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成年后，在夏日午后聒噪的蝉鸣声中，让她怀念。

　　那时春末的她，趴在床上，幻想的未来是夏夜里的繁星。她喜爱星星，自幼便爱边走路边看它们。那时候幻想的未来，是夏季的繁星下榕树在风中哗啦啦响的清凉。

　　如今她站在炎热的夏季里，看着窗外温柔落下的白雪，心里怀念那一场繁盛的春天。

　　她记得那一场春天里，她远远看见堰塘旁边的山崖上一丛白色的野蔷薇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芳香浓烈，蜜蜂几乎要转晕了头。她记得那时候的阳光晒得她微微有些热。她出了些汗，却不嫌烦，要和小伙伴们飞奔去那山崖折花。花枝在手，仿佛已将浓烈的春天收入怀中。

　　她对他说，她有好多好多关于那场春天的回忆。那场春天里，她记得的还有经过一块油菜花田时受惊而起的蝴蝶，与父亲登山时看见的丛丛红艳花朵。关于那场春天的记忆里，偶尔也有秋日的景象。她记得她看见一片透明的湖泊，其后有一股山泉。她走路渴了，父亲边领着她去那山泉，教她摘一片形状完整的叶子接着那山泉的路径喝。她记得那一天的黄昏，天地昏黄，母亲把她叫进去，拿出一条新做好的裙子让她试穿。她还记得一些冬天的回忆。她记得那时候小伙伴们堆了雪堆，将小烟花插在上面点燃。她拿着自己做的小灯笼四处走着，觉得渴了便从旁边的窗台上抓一把雪吃。
　　她记得小伙伴们清脆的叫喊声，风声之上透明的天空。

　　她心里怀念那场春天。看着窗外的落雪，那场春天是那样的遥远。遥远到不可再得。她仔细算着，不过就是一些年前的事，心里为什么觉得像是前世的记忆呢？

　　可她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开车的时间便到了。她与他排队，接过他背着的书包，与他拥抱告别。
　　此时人还不多。她上车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书包直接放在脚边。她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窗外的月台发呆。

　　月台上还有人拖着行李来来往往。她插上耳机，闭上眼准备休息。若不是第二天有逃不掉的课，她大约也不会选择这么晚的火车。

　　她喜欢乘火车。火车上的时间能够让她思考多一些问题。

　　只是火车开动的瞬间，由于惯性她的身子往后一倒。她心里的那一潭丰盈的湖水仿佛也倾洒出了一些，浸湿了她的心房，几乎要漫过她的眼眶。那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看清窗外快速后退的电线。她心里忽然更加湿润了。

　　她在离开他的这一刻确定自己爱上了他。这一刻她抛开了一切不利的外部因素，她再次选择忠于爱情。

　　人生不过就是如此。即便她做出其他选择，她也不相信人生会比现在更好。她接受命运的安排，选择耐心等待命运的流转。她打开电脑，开始记录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未来究竟在哪里她并不清楚。此时的她也并不急于去未来看一看。

　　她已经站在了幼年时畅想的未来里。实际上，如今的她，比幼年的幻想走得更远。

　　现在的她每一步，都在缓缓踏进未知的未来里。一切都不急不缓，不慌不忙。

　　她渐渐感觉到内心的不安在逐渐消失。在一个人的时光里，她读书，写字，整理生活。如今有这么一个叫她想念的人。她的想念如同窗外的白雪，温柔缠绵。

　　她知道这场雪终究会停，之后积雪会融化，一切景象又会都是新的。

　　可这一场超乎尘世之外的温柔，在她心中永远投上了一层温柔的暗影。她默默看着这个世界，想起泰戈尔的飞鸟集，想起她曾经向往的意大利的乡下，暖风中的谷物香味。她想起那些曾经如清泉般滴落在她心底的美丽的诗句。

　　世界如斯，未辜负她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