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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有人 ...

  •   柳云峤平生除去被“人人喊打”的污点,那么剩下的污点便大抵都在轻狂桀骜、不服管教的……少年时期。

      龙华学堂长老的“引经据典”真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听得人沉沉欲眠,昏昏欲睡,柳云峤没少因为这个被罚站抄书,整日整日的提着扫帚清扫龙华。

      眼下这鬼话听得简直不遑多让,在一瞬梦回百年前。

      陆京尧悄悄凑过来,声音小小:“困了?”

      耳廓似有风过,痒意绵延,柳云峤不自觉抬手捻了下耳垂,兴致缺缺道:“怎么,你不困?”

      陆京尧摇头。

      闻言,柳云峤转向他,若有所思的端详片刻,似笑非笑:“哦,也是,你这张脸长得就像个良家子。少时在学堂,你是不是要被家里的长老夸到天上去啦?”

      “没有。”陆京尧又摇头,叹息说,“我老是罚站。”

      “……”

      柳云峤震惊了,没想到居然是同道中人,没忍住:“为什么?你也偷鸡摸狗,摸鱼上树,逃课打架?”

      陆京尧莞尔,却道:“那,哥哥的确该觉得无聊,因为这人讲故事不怎么,人也奇奇怪怪。”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就知道转移话题是吧?真有你的。

      柳云峤好奇心被打消,兴致愈发低迷了,勉强道:“这人老年身,却有一双清明眼。诸人遇害,仅他一个垂垂老者逃过一劫,你说,这有哪件合乎情理?”

      更何况在这迷魂槐遍布的地方突然出现,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

      陆京尧深以为然:“哥哥所言极是,这人破绽百出,想必马脚不时便会暴露彻底。”

      “二位公子这可是不信?”
      老头出言打断二人,眼睛贼溜溜在他们身上打转,阴阳怪气道:“否则怎只顾得互诉情肠,莫不是以为这是在听笑话!”

      ……互诉什么玩意儿?

      柳云峤眼皮轻微地一抽,见那老头面露不虞,很是凶恼,心里冷呵:你什么派头敢比本尊还大?轻掸衣袖,故作惊奇道:“什么?原来这竟不是笑话吗?”

      老头登时大叫:“你……我——!”

      “是笑话。”

      “……”

      空气诡异的一静,柳云峤不禁瞧向那罪魁祸首,却只见那人恍若未觉,微作颔首,斯斯文文,目色相当之诚恳:“是笑话,哥哥。”

      “……”
      柳云峤倒嘶一口气,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对那老头勉为其难开口:“唉,也怪不得你献丑,主要是我这人离经叛道,最喜欢这种奇闻异事,不过只是听听有什么意思?要是叫它撞上我,那才叫刺激!”

      这话说得欠抽至极,轻狂无比,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勃然大怒,恨不得冲过去撕烂柳云峤的嘴,但那老头却静住了。

      他双手交叠,搭落在破烂的衣袖之中,不恼怒,也不言语,半晌嘿然一笑:“撞上你?”

      老头深深盯着柳云峤,鸦青色的眼瞳中一闪而过某种血色的狠戾,嘻声:“年轻人还是不要肆意妄为的好,万莫走上不归途,枉送性命!”

      林中沙沙,风意习习,碎叶满天乱坠,撩动诸人衣摆,周遭似是一静再静,一冷再冷。

      “错了。错了。”柳云峤觑向他,霜雪般的眸光似含玩味,似藏锋机,抱臂撼然道,“这可演得不到家,既是不归途,你还提它做甚?不过太不好意思啦!”

      说着,他锐意的眉梢携出一抹冷俏风情,漆然的煞气轰地袭向老头!

      柳云峤语调轻轻:“不归途被本尊走一走,也得乖乖给本尊变康庄大道!”

      “康庄大道?”老头蓦地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不知死活!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砰一声巨响,煞气与他猝然相撞,只见老头橘子皮一般的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下一刹竟化作丝丝缕缕的黑烟消失不见!

      斯情斯景,斯时斯刻,柳云峤却并不着急追人。煞气缭绕他瑰丽如绸的面颊,他垂睫搓搓指尖,想到方才趁机飘到老头身上的通灵纸人,似侃似讽:“藏头露面之人也敢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词,真是活腻歪了。”

      这老头诡异,想必钓一钓会有好大的惊喜,突如其来的一招才不为抓他,只为了放个“鱼饵”。

      需知通灵纸人这东西,既可作为千里眼、顺风耳,观人谈话行事,又可作为标识,这样一来,老头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觉察。

      且看他能搞什么鬼。

      念至此,柳云峤又想起了什么,微微侧目,神情幽幽:“青城外是笛吹岭?”

      陆京尧道:“不错。”

      柳云峤皮笑肉不笑:“忒倒霉,忒晦气。”

      陆京尧无可奈何:“是了。”

      事已至此,到这破地方的缘由柳云峤倒是弄清了。

      出了冕州,便要过路青城,二人本应一路向前直达春风渡,谁知道青城城外就是笛吹岭!二人出城直行,自然就来了笛吹岭。是笛吹岭便罢了,谁又知道里面居然有迷魂槐,是以二人这才倒了血霉。

      多说无益,只能走走。

      二人对视一眼,继续前行,却没想到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笛吹岭一路行来,除了那大叫非礼的人才和老头,在这之后,柳云峤跟陆京尧又共碰六人。

      此六人,或支吾不肯言者,或精神紊乱者,或疯疯癫癫者,翻来覆去,再来再去,总之挑不出一个正常人!

      柳云峤耐心耗尽,脸沉的滴水,心道:步狗狗头已经饥渴难耐了,谁要再磨叽!文得不行便来武,他势必要破这迷魂阵!

      迷魂槐,树,木也,一把火烧个干净,本尊且看它还能怎么作妖?

      念至此,便要动手,哪知乾坤袋里的纵火符尚未拿出,掌中便已被递上东西。

      “哥哥是要这个?”陆京尧满目纯良,修长白皙的指夹着几张符篆,赫然是纵火符。

      “我们果然心有灵犀。”他笑眯眯的,“古有仙者修习纵火之术,今为你我烧树做辅,嗯,妙哉。”

      柳云峤:“……很好。”

      不过只有“纵火符”还远远不能够将这迷魂槐林焚烧,尚需一五行阵为其助威方可能成。

      小小五行法阵对柳云峤来说自然手到擒来,奈何这三两笔下的阵法既不复杂,也不精妙,倒更像是随手的涂鸦,狂浪无章也便罢了,居然落笔之处还十分恶趣味的画了个炸裂的生气小人!

      如此儿戏,很叫人质疑此阵是否能成。

      柳云峤哆嗦了一下,最后一笔不负众望地歪到了天际苍穹,他默然一瞥某人,心道:还看!起笔到现在一目不转,也不嫌眼酸?

      “怎么?”他不满一哼,“觉得本尊的阵法不成?以为本尊的天榜第一和步如絮那个废物一样?”

      陆京尧惊讶道:“没有的事,就是觉得这阵法实在是……”

      “实在什么?”

      陆京尧神色端庄严肃:“威武、壮观、颇具深意。”

      可爱,有趣,童真童意。

      “……”柳云峤冷静道,“本尊画的自有保证。”

      “是了。”陆京尧忍俊不禁,边燃起纵火符。

      “……七月半,新嫁娘……”

      “……龙凤冠,披头上……”

      陆京尧动作凝固,只听那诡调孜孜不倦地唱道:“……坐花轿,过山岗。郎君不再,哭断肠……”

      字字句句凄艳跌宕,犹如一把无形钢刀将纵火符微妙的热气寸寸碾碎。

      陆京尧收敛符篆,与柳云峤互一点头,不约而同地拨开茂盛的丛草,循声过去,苍树之下一黄衣女正翩翩起舞。

      她红唇张合,轻唱着什么,慢吞吞抬起藕臂,弯起腰,踮起脚,身形瘦弱的近乎一捧飘飘柳絮,很难想象,这副模样的她居然还有力气跳舞。

      似乎察觉了人来,女人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苍白忧郁的脸。

      她的瞳仁很黑,鼻头很小,形状良好的唇瓣干枯皲裂,面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也正是这一露面,二人这才看见她的太阳穴处有两个很深的指印,周围的皮肤上落着星星点点的暗红。

      是干涸的血。

      女人望着二人,忽然痴痴笑了,咿咿呀呀的轻喃:“……郎君死,郎君亡,郎君不再,哭断肠。”

      唱到这里,她又拧起细眉,用粗糙的手捂住面颊,声嘶力竭的啼哭。

      “丘郎!我的丘郎——!!”

      柳云峤沉声:“姑娘?”

      女人恍若未闻,额前不断淌着大如黄豆的汗,嗓音愈发的急促尖锐。

      “人……不不……不是人……别问我!别过来!不要……不要回去……不不,回去,回去……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一声尖叫,她浑浑噩噩地摔倒地上,一下子安静下来,空洞的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绿树:“……恶鬼出,乱人间。流红水,开幽冥。天地崩,亡生人……”

      她哭着哭着又盈盈发笑,手脚并用的爬起,娇滴滴地捏着裙角,一蹦一跳的向前,乐滋滋的咏唱。

      “七月半,新嫁娘。龙凤冠,披头上……”

      “坐花轿,过山岗。郎君不再,哭断肠……”

      “哭断肠……”

      不及二人动身追去,那姑娘便如雾一般在林中消散,只留下一抹瘦瘦、黑黑的影。

      风吹而过,幂篱纱动,将将暴露一点漆红绝艳的痣,娇妍如血。

      “……你我早该想到的。”柳云峤站在原地神情莫测,“这破地方这般多迷魂槐,定然会生成一个迷魂阵,这玩意儿连我们都走不出去,我们遇到的那些人又怎会来去自如,说跑就跑?除非是……”

      陆京尧望着姑娘消失的方向:“活人失魂。”

      毕竟,魂魄不全又哪里来的灵台可迷?那迷魂阵便对他们无效,无怪乎来去自由。

      也怪不得他们遇到的人大多痴傻疯癫,那些人没了三魂七魄自然反应迟钝,如行尸走肉。

      是何人做得这些?

      “谁!”柳云峤蓦地抬眼,锐利的寒芒自眼中迸出,厉声喝道,“滚出来!”

      叶片雨丝般坠落,一道白影自二人头顶一跃而下。

      一人风度翩翩地落地,手持一把丹青折扇,顶着一张乖顺之颜,眼睛且大且圆,神似林中小鹿,头上顶着……

      一顶鸟窝,十分的不拘一格。

      白衣人好不尴尬的将鸟窝拿下,自如的放到一旁的树上,摇着折扇,嘻然向前凑去:“咦?两位这是要去哪里?不会是那个乌衣镇吧?去那地方做……”

      “当啷——”

      他话音戛然,雪白的剑刃倒映他错愕的神色,一缕头发从他耳垂轻飘飘掉落,不难想象若是他方才更进一步,掉下的便不只是头发了。

      “阁下跟着我们做什么?”陆京尧分明持一把要人命的冷剑,奈何一身松形鹤骨,如此这般竟也不叫人觉得怪异,只觉得君子有礼,合该如此。

      白衣人“蹭”地一跳三丈,后怕的拍拍胸口,指着陆京尧,双目喷火,怒不可遏:“喂——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个疯子!我又不会做些什么!”

      陆京尧含笑不言。

      “呔!”白衣人声音讥诮,“死剑修,看以后有哪位仙子敢结亲于你?你就一辈子孤寡……”

      一只修长的手精准地卡住他的脖颈,他未消的冷嗤就这样僵在脸上。

      柳云峤悠悠然收紧手,不紧不慢道:“人家样貌、修为、身高哪里不比你?与其担心他的桃花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眼下连小命都要不保了,还操心这些。”

      白衣人没吱声,静得像尊雕像。

      柳云峤纳闷一瞬,疑心他将人说自闭了,便见那小子面色通红,在他手下神情恍惚,姿态忸怩地顽强开口:“……公子、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①。”

      过了片刻,他又恍若梦醒,不敢直面柳云峤,只含羞带怯问:“道友,可否请教一二名讳?”

      陆京尧:“……”
      柳云峤:“………”
      柳云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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