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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考校 ...


  •   柳云峤猛地睁开了眼,几乎是瞬间便有一股极浓郁的腥气炸裂肺腑。
      身下是潮的,又阴又冷,周遭是暗的,视线不太清明,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却也好不到哪里。
      环顾望去,两旁尽是高陡的石壁与凄凄荒草,没有什么喜堂,没有什么建筑,甚至连那洋洋洒洒的纸片雨也无影无踪。

      看来幻境被破,这才是所谓的“乌衣镇”。

      柳云峤低低咳了一声,手扇动混浊的空气,将脸侧到另一边。

      下一瞬,鼻尖撞上硬硬的墙,不,不是墙,而是一个人的胸膛,温热宽厚,有淡淡冷香。
      它的主人双目紧闭,唇瓣紧抿,从这个角度往上看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与卷翘的睫毛,如此细密犹如小扇,若是握在手心轻轻拨弄,想必一定很痒。

      “……”
      等等!天道在上!
      他为什么会在陆京尧怀里?还有这是个什么鬼姿势?!

      强压下某种礼崩乐坏的震撼,柳云峤火烧一样的将陆京尧环在腰上的手拨开,狂退了八百里。
      退着退着,忽觉哪里不对,心说:见鬼,什么东西这般硌人?莫名一瞬,却不过一眼,目色便倏地沉了下去。

      竟是白骨。

      柳云峤墨色般的瞳孔落下一层淡漠的冷霜,沉默片刻,起身拍拍土,神情莫辩的抬眼。

      ——一具垒一具,一层叠一层,红到发黑镶嵌在石壁上的棺椁,占据了整个墙面。有风吹来,发出吱呀呀的响声,如磨牙,如嚼骨。许是年头老久,于是有棺椁破碎,当啷啷坠地,在这地面留下一地残骸,人的、物的,稀碎极了。

        柳云峤走得更近,然而这一近便发觉了不对。
      寻常人入殓下葬常用松柏棺,而这石壁、与地上的居然都是柳木棺。前者多福,后者寡福,更有柳木属阴,不易魂魄安睡轮回,这般下来,躺在这里面的人多半死后也不解脱。

      执澜沿着那具破损的棺边扫过,每每碰到凸起的豁口,柳云峤眉宇便蹩得更深,暗道:不对劲,镇钉也只有六枚。

      镇钉,又叫“子孙钉”,向来钉下七枚,意喻后福绵延,然而少一枚,便意思皆反。

      “命格被破,福气遭冲,看起来是不入轮回咯。”

      柳云峤闻声,动作一止,回首,见陆京尧已然清醒,正咬着发带理发,见他看来眨了眨眼,待到柳云峤面前时俨然整洁如常,翩翩极了。

      “哥哥早醒了么?”他问。

      “也没多久。”柳云峤目光从他身上收回。

      “如此,”陆京尧轻轻叹气,“辛苦。”

      辛苦?柳云峤嘴角微抽,幽幽心想:怎么,辛苦你抱本尊吗?没来得及说出口,背后忽然传来一道颤声喝问:“……老天爷,那是什么?!”

      刚刚醒来的温钰声音颤抖,小脸苍白,仿佛又要立刻昏厥过去。
      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石壁的半中间有一具棺材失了封顶,因角度倾斜,里面的死人半露出来。
      他五官错位,脖颈与身躯藕断丝连,吊着半个黑黢黢的肠滴滴答答的淌水,身上坑坑洼洼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也不知是中邪还是天赋异禀,身侧竟长了三四副手,又三四副腿!活像一个大肉虫!

      “他娘的!”温钰脸绿的不像话,半句话没说完便蹲下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柳云峤同情的从怀里摸出条帕子抛给他:“怎?还成不成?”

      温钰腾地抬起头来,眼睛亮了亮,满脸羞涩:“柳前辈您这是在关……”

      “哈哈,”柳云峤戏谑道,“不成你就完了,后面指定要吐得更厉害。”

      温钰:“……”

      陆京尧点头:“是呢,温小宗主。”

      温钰:“……”
      像是在说,是呢,温小废物。

      “嘘。”柳云峤蓦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停下,黑曜石般的眼眸一点点眯了起来,“你们听,有声音。”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声音,踢踏的,乌泱泱的,声势极浩大的脚步声,一声一声连成一片,很快、很忙,其间又夹杂粘腻的吞咽声,像是一群嗅到腥味的豺狼。

      而那首柳云峤听到过数次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幽幽冷冷的回荡在重重迷雾之中。

      “七月半,新嫁娘。
      龙凤冠,披头上。
      坐花轿,过山岗。
      见了新郎吃喜糖。
      从此缚得千金娘。
      九泉含笑结连理。
      美事一桩。
      喜事一堂。”

      柳云峤瞳孔一缩。
      果然,那黄衣女来过这里!

      陆京尧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与他对视一眼,旋即望向发声之地,慢条斯理道:“巧极,我们马上要见到正主了。”

      温钰不明所以:“正主?”

      话音未落,不远处荡起一阵沙,风沙奔腾间涌来一群青青白白的东西,姿势凶猛,步速飞快,为首那位更是愈看愈眼熟。

      “她?是她?”温钰睁大眼,恍然叫,“是金兰!”

      柳云峤点头:“不错。”
      的确是她,只是幻境里的没脸,而这个……
      有脸。

      金兰施施然停了下来,黛眉杏目,唇涂朱漆,姿态极婀娜,一身粉衣真是衬得她娇艳如花。她玉手掩唇,柔柔一笑,像个普通的姑娘。
      “哎呀呀,哥哥嫂嫂醒得真早。”

      好像活人。
      柳云峤定定觑了她片刻,道:“不早,再晚些许怕是就要吃席了。”

      “是吗?”金兰面露惊讶。
      她提起裙摆,每朝三人走一步,脸色便白上一分,渐渐的没了血色,攀满如蛛丝般的黑线,只剩一双极黑的眼和一口极红的唇。
      她脸上的肌肉开始狠狠地抽搐,尖锐的獠牙翻出了口,淌出粘稠的涎液。她伸出锋利的长甲,毒蛇一样阴恻恻开口:“——是吗是吗是吗是吗家吗是吗是吗——?”

      言语之密集,话音之尖锐,声调之拔高如珠连炮,叫得人耳膜生疼。于是,刹那间所有青青白白的东西附和着她,抽长身肢,露出毒牙,一个个赤红着眼恶意汹汹的包抄而来。

      温钰背靠二人,紧紧地捂住耳朵,痛苦道:“这些东西,你们觉不觉得,特别像……像……”他像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笼统糊弄说,“……邪祟!”

      “……”
      柳云峤一言难尽,勉强忍住抽他脑袋的手:“你家学堂长老竟这般好脾气?基础课业学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丢他的脸?”

      仙都子弟,自小接触修习之术,对于各大宗门来讲更是恨不得让年轻一辈自娘胎里就开始修炼,是以,无论是大宗小门都格外在意自家弟子的课业情况。
      譬如《邪祟注引》、《剑修须知准则》、《符篆八百八十八式》、《历代年表》这四本书乃是少年时期的仙都子弟人手一本的标配。

      尤其是《邪祟注引》,足足有三十二卷,一卷十二册,一册五百页,玄门子弟为了除魔降祟可没少头悬梁,锥刺股的去玩命背它,而当年的柳云峤别说是正背,便是倒背都玩出花来!

      温钰眼神发飘:“……哈哈哈,那不是,年代久远,一时忘了,一时忘了……”

      柳云峤:“……”

      陆京尧在一旁道:“《邪祟注引·难经·十四难》有云:‘脉再呼一至,再吸一至,呼吸再至,名为无魂,无魂者当死也,人虽能行,名曰行尸。’”

      柳云峤似笑非笑:“哈哈,巧了,看来人家没忘。”

      “……”
      温钰露出憋屈的神情,但被点醒,望着这一群不人不鬼的东西,有些不敢置信:“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行尸?”

      柳云峤心知他的错愕。
      自百年前仙阁楚天遥溃散后,少有如此数量之多的行尸群居出现。
      不过,他又抛下一个惊雷:“非但如此,估计这些行尸还有主操控。”

      毕竟无主行尸只会犹似野兽,只知喝血啖肉。哪里会像他们能跑能跳,能言能说?

      “吱呀呀——吱呀呀——”
      空中炸开木板啮合的声音,在幽静中冷冷回荡。柳云峤心下一凛,猛地抬头,只见石壁上的棺材每一具都在轻轻颤动,细小的石粒落下,滚在他的脚边。

      温钰捏紧了自己打架的扇子,道:“什么鬼?”

      死鬼!丑鬼!怨鬼!
      话音刚落,那些蜷缩在棺材里畸形的人爬了出来,嘶吼着,尖叫着,一个个千奇百怪地出了棺,拖着臃肿又繁多的腿手,拖着稀稀拉拉的肠,虫一样蠕动过来。

      那场景毕生难忘,温钰忍不住大叫一声,手里的扇子也砰然坠地。

      陆京尧扫了那些玩意儿一眼,面上没什么变化,只眉眼微有耷拉,唇角也下压,显得有些不太高兴,不过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默默一瞥柳云峤,几乎是瞬间,那拧着的眉宇便放松下来,斯斯文文的拿起了剑。

      柳云峤注意到了,心里纳闷:怎么了,本尊是什么赏心悦目的灵丹妙药吗?
      却也不再迟疑,沉声喝道:“千山雪来!”

      他身上光影喷涌,如璀璨辰星,下一刻苦雪的气息轩然而至,冲淡了呛人的腐气。
      一把锐意锋利的长剑落在他手心,无数细小的霜花黏连其上,他却只松散地握着,姿态漫不经心,连剑鞘都不曾解封。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刷啦”一声,可怖的剑意倏尔拔地,将欲要围堵的众行尸齐齐掀倒。

      温钰几乎看呆了,忘了去拾自己的扇子。

      面前的男人幂篱早已掉落,张扬着一张昳丽非凡的脸。
      斯情斯景,温钰竟恍惚觉得沧海未减,桑田未变,奇异的领略到了当年人皆羡艳的天之骄子是何等风采,不由自主的失神呢喃:“真不愧是天榜第一……”

      陆京尧静默不言,琥珀色的眸中安静的沸腾着刀光剑影,竟是有一丝落寞。

      柳云峤乌发飞扬,衣摆烈烈动荡,短短几瞬便已一马当先的扫清了尸尸鬼鬼,盈盈一跃,立在几丈之外,沉声:“陆京尧!”

      陆京尧当即翻身上剑。

      “我没剑!!”温钰震惊他的速度,惨叫,“本宗主御扇!!扇子在你那边!!”

      陆京尧不耐地啧一声,压低长剑,凌空一捞,呼啦扔去正中温钰的脸,道:“跟上。”

      “走——!”
      柳云峤下令。

      此令一出,浩大的剑意漩涡般聚起,在一片尖叫声中三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

      金兰从地上爬起,面颊泛着青灰色的光泽,细细看去,不只是她,几乎每个人衣衫遮掩的颈上都布着一道鲜红的缝补之线。
      她神经质地摸上自己的脸,厉声尖叫:“找到他们,给我找到他们——!!”

      ……

      几人凌空御剑,衣襟猎猎,自上俯视,倒是观了这乌衣镇的全貌。
      真是一片雾地,并且这乌衣镇乌漆麻黑不说,大街小巷也着实不少,弯弯绕绕的实在让人容易迷路。

      柳云峤见那一群辣眼睛的玩意儿再看不见,心里估摸差不多了,打了手势,示意他们落地。

      这是一处小巷,不过太暗了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隐隐约约的转角。
      柳云峤啧了一声,打出一道照明符,借着幽微的符光审视四周。
      果真是寸草不生,人影无踪,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此地干净整洁,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鬼鬼魂魂。

      “哥哥。”陆京尧忽然叫他。

      “怎么了?”柳云峤回头。

      陆京尧道:“少了一个。”

      一个,两个,哦,两个……两个?!
      柳云峤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面色一变:“温钰呢?!”

      他身后除了陆京尧又还有谁?
      这温小宗主究竟什么时候掉了队?!

      陆京尧摇头,看起来十分歉然:“没注意。”

      “……”
      斯情斯景,斯时斯刻,柳云峤不合时宜的生出一分诡异的心累:带熊孩子好麻烦,还是陆京尧这样乖的好带。

      柳云峤吸了口气,头疼道:“有没有他身上的东西,引路符找一下。”

      陆京尧又摇头,想了想说:“不过有哥哥的。”

      “……”
      不是,你为什么会有本尊的东西?!

      正欲说些什么,柳云峤的目光穿过陆京尧定在他身后。他直直朝后者走来,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压了一下陆京尧的肩,那一刻两人贴的极近,微凉的发丝纱一样扫过陆京尧的眼角,很痒。

      陆京尧一愣,指尖不自觉捏紧了一下。

      下一瞬,柳云峤目不斜视的走过他:“让一让。”

      陆京尧:“……”

      “你那是什么表情?”柳云峤饶有兴趣的乜他一眼,拾起他身后墙角那未燃完的软纸片,一咦,“哦?此地竟还有人烧符?呃……上面这是写着……‘什么陆阁’?”

      何处?何地?

      陆京尧眉峰轻抬,似乎想说些什么。

      “叮叮咚咚——”
      “叮叮咚咚——”

      腥湿的风中传来飘渺的铃铛声,一道黑影在不远处疾掠而过。那黑影是人型却又比人庞大更多,仿佛一头狗熊。

      执澜在柳云峤腰间蓦然轰鸣,上窜下跳,如踩逆鳞。匆匆摸去两下,稍作安抚,柳云峤与陆京尧对视一眼,视线复又落到黑影身上,心中一动,突兀地叫出一个名字。

      “程念?”
      步如絮之徒,程念。

      这一声,声音极小又相隔甚远,黑影根本不可能听到,然而此话一出,那黑影的身躯却颤巍巍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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