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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落日街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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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燕没追究是谁把荆洲带到组织里的,荆洲不会出卖我,但阿燕兴许知道。
只是时代就是不断更迭的,她现在已经没有解决我的力量。
她越来越老了,莲花村的荣耀现在顶着一头苍老的白发,皮肤已经发皱,指甲盖里都是泥,听说她的儿子没有回来过,中秋节那天,她叫荆洲和我去吃饭。
荆洲对这边的路不熟,拐弯的时候,车轱辘扎进了水沟旁边的树坑里,阿燕连忙走过来,我叫了拖车。
拖车把车子拉出来的时候,阿燕默默地跟在车尾,等车子在她家门口落地,她在车尾绑上了一根红绳。
红绳在风中微弱地飘着,很短,但系得结实。
当天晚上,阿燕没怎么吃饭,倒是给荆州夹了块排骨,荆洲没什么反应,机械地夹起来吃掉。饭吃到一半,来了个女人,阿燕见到她只是抬了下头,又低头吃着,老虞见到她却惊恐起来,猛地看向阿燕,见她没什么表情,他才微微放松。
一辈子不出轨的男人,我还没见过。
老虞年轻的时候是秀岩村有名的人,不是他干农活的本领大,而是他长得好。一个男人如果拥有上等的容貌,就容易让人心软。
但是他遇到了阿燕。
阿燕是在自家房屋后面发现他俩的,那时大多数人的羞耻概念只存在于教育子女上,对自己几乎没有要求。房屋后面有几棵树,那个女人靠在树上,老虞抱着她,阿燕看见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芹菜,她观赏完全程,芹菜已经可以入锅了。
她回家炒菜做饭,老虞从屋后回来,生火烧锅。
老虞吃完饭有睡午觉的习惯,他在睡梦中听见了动静,起身一看,家里的狗笼子一震一震的,踏出门后,他嗓子发紧,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的姘头被下了药,正在跟烈狗□□。
老虞被吓得不举,姘头从此不能生育。
阿燕甚至都没问过她的名字。
此时她站在饭桌前,表情局促地说:“燕姐,我婆婆让我来问一下,贩粮的最近过来吗 ,家里的稻子都快发霉了。”
阿燕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那人见状,把碗筷拿起来,走进厨房清洗。老虞吃完后,拎着水桶去打井水,荆洲也吃完了,他拿筷子把桌上的骨头拨进碗里,被阿燕拦住,她带我们去外面晒太阳。
她小时候在莲花村学习各种知识和本领,再大一点到人家当保姆,后来,嫁给了老虞,成为一名农村的妇女,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有过这样悠闲的时刻。
屋里,那两个人在忙活着,当我再进去时,发现整间屋子都泛着光。
老虞不敢停,她也不敢停,灶台都抹了十来遍,她还是继续擦。
这是一个仅存在于虞家的景象,当年阿燕没问她的名字,也没把这事儿传出去,那棵树就永远囚禁了这两人,没被曝光,怕被曝光,老虞和她到现在还像过街的老鼠。
她一连来虞家收拾了一个星期,她一来,老虞就跟上了发条似的,不能休息,虞家被收拾得像新房。
阿燕把号码给了那人,那人拿回家的时候,一看,稻子已经霉了。
她天天坐在路口哭,哭声大,虞家听得一清二楚,每当这时候,阿燕就会把饭桌搬到外面,她心无旁骛地吃着饭,老虞快把脸耷进了饭碗里。
后来,荆洲不来了,江边多了一艘花船。
那时候由鸽子传播的瘟疫又开始了,这场瘟疫前所未有得严重,家家户户封锁门窗,凡得病者,不出三天,身上开始溃烂,无解药。
医院通知我去拿化验单,他说留下来的名单中只能打通我的号码。
我戴着口罩,全副武装,走了进去。
姓名栾奕,检验结果,阴。
花船是阿燕处理的,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衰老的模样。
办完荆洲的丧事后,她洗手了。
组织缺人,安园几乎被一个姓赵的小辈架空,她迷上了抽烟喝酒,也曾写出几个化学方程式,爆炸了。
华柏死了。
荆洲也死了。
我独木难支。
夜里,我去找了安园,她多了几根白色发丝,我俩在她的书房喝酒,没谈过去,只说明早几点起来。
不过,也许我们真的老了,最终我们以那只鸽子掀开了过往。
鸽子携带的病毒到底从哪来,没人解释得清,她说:“很多年前就开始了,那会儿我还在上高中。”
很自然地,我们又聊起了故人,聊起了我们犯下的罪,每一笔交易的具体操作手法,越聊越多,越聊越详细,不知不觉间,我们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我们踏上这条路,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苦衷。
最终,我俩决定解散组织,我们的钱够多了,而法律,至今还未能将我们抓捕。
无人能复刻我们的成功。
我从安园家出来,拎着点东西去看盛芳,她后来没再嫁人,退休之后,在自己的房子里,每天养养花逗逗鸟,我去的时候,她家阳台的花开得茂盛。
我说你养得真好。
年轻时候的她,一定会蹦蹦跳跳地走到阳台,跟我说养花需要怎样的土,浇水不能超过怎样的量,她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然后在夜间,把一朵花放在我的床头。
现在她笑着对我说谢谢。
那晚窗外的月亮很圆,我问她后来怎么不找个男人照顾你。
她说:“照顾?找个男人吗?”
不得不承认,用此种语气跟一个男人聊天,确实会引起他们的反感,那种语气里,带着对男人的轻蔑,让男人警惕,然而男人是不能接受这种状态的。
自古以来,男尊女卑,重男轻女,我们被捧得高高的,如今有下落的趋势,怎能没有危机意识?
于是我发挥了本能,跟她来一场辩论。
我:“我觉得近年来你们女人有点激进,明明生活中我们付出的劳动和价值更多,你们却总是把我们当成假想敌。别被社会上一些片面的言论给骗了,你仔细想想,绝大多数的家庭都是靠男人支撑的,家庭费用、对外社交、邻里维系,女人就仅仅只需要在家里带带孩子,你们怨言为什么还要这么多呢?”
她:“不让女生出去工作不是爱护,是囚禁,这里面隐藏了一个很狡猾的意识,你们妄想用爱来取代我们的社会性能,你所说的费用支撑问题,前提是父权社会下,男性的工作范围更广,给男性铺设的渠道更多,男性出入酒局谈生意时,甚至也是占据主导地位的,这时候,女性处在怎样的位置?桌上叫陪的小姐,促进商业利润而可以互换的女伴。社会给予女性的定位如此偏颇,你却可以大言不惭地认为我们‘激进’。”
我:“社会定位法并不是你们攻击我们的借口,生理天性上你们本就属于柔弱的一方,战争年代,扛枪上战场的女人有几个?风吹日晒的工地上男女性别比例是多少?大多数女性过得还是很舒坦的,她们根本没理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平权主义,我认为,只要社会和谐,男女还是可以携手往前走的。”
她:“你又在扭曲这个定义,把女性争取本该拥有的社会资源和话语条件变成了男女对立,我相信女性并不会无缘无故地把男性整体树立为敌人,事实上,我们非常钦佩也绝对承认,历史上乃至当代为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男性,可是总有一些男性在窃取女性的果实,以此来逐步建立男本位的社会王国,所以搬弄是非的主体到底是谁?”
我:“听你的描述,好像女人从不会做错事,你们是仙,是绝高的道德标准,在你们眼里,男性仅仅只是普通人,却不能犯一点错。我知道近年来女性的呼声越来越高,可你们这样空打拳只会让社会越来越不稳定,你们得到了什么?这个社会的整体结构有在改变吗?”
她:“你别用这么高的价值观念把我们困住,我做错过事,错得很离谱,我年轻的时候,误把爱情当做一切,这曾一度扭曲我的人生观,我曾经视所有干扰爱情的因素为一级警报,我狭隘,我怨恨,我报复过别人,我也曾生活在悔恨当中。后来,我逐渐明白事情的底层逻辑,是谁一直在渲染婚姻是女人的必经之路?又是谁规定过了二十六岁的女人不结婚就没人要?‘大龄剩女’、‘老处女’、‘盐碱地’,这些带有侮辱性的名词又是谁发明出来的?”
辩论越来越激烈,她已经开始逼近我,说:“不要又妄图给我设定义陷阱,我并没有挑起争端的意思,但如果你跟我谈比例,我问问你,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女人有几个?政治生态下男女比例又是多少?拥有生育能力原来不会庆幸新生命降临,而是时刻警惕着,女性警惕什么你是否清楚?其实你根本不明白,受害者才需要发声,而既得利益者根本无法与我们感同身受。”
辩论的激情还在,可我张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趁机把我推到门外,说累了,我只好说你好好休息。
回到家后,我正积极准备下一次跟盛芳的辩论,有人敲门,我打开,对方亮出了证件。
“警察。”
我立刻关门从地下通道逃跑。
我们有个藏身地,我相信警察永远也找不到。
我在那里看见了安园,她正在拆物资箱,这里的物资可以供我们存活十年。
天边的最后一抹亮光熄灭后,无人能复刻我们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