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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落日街头 ...

  •   天黑了,我妈还没回来,自从我爸打了她第一巴掌后,她经常不回家。

      我跟我妈关系不算亲,在同班同学靠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只是跟在我妈身后听她坚定的脚步声。

      有时是从菜场出来,有时是跟我爸大吵一架,有时只是单纯地想甩开我。

      最后一种可能性,她一般会说,十米。

      她跟我的距离。

      三年级开始教量尺,老师耳提面命的知识点我记不住,在她几次实练操作下我懂了。

      十米是这样的距离。

      那会儿我十岁,总是会想很多,我为什么生来就不受欢迎,父母为什么不能像老师一样需要持证,书里写的避风港为什么会充满疮痍。

      一般我都思考不了答案,因为冬天的风太大了,我真想躲进我妈的怀里暖一暖。

      这个要求从来没有说出口,我妈不是这样的人。

      莲花村的街并不大,两旁摆满摊子的情况下,只够两个人并排走,今天,她说完十米之后,我鼓起勇气跑上前,说冷。

      她看了我一眼,也许没看,因为我因鲜少提要求而不自然地低着头。旁边有车路过,卷起一阵烟,她说:“那你回家吧。”

      “你去哪儿?”

      她拉紧了衣服,没说话,头也低着,但这只是因为迎面走过来的是我三叔。

      我跟三叔打了招呼,三叔的目光才从我妈身上挪到我这儿,回我一句哎,又问我冷不冷。

      “冷,就要回家。”我妈答。

      我不知道哪来的情绪,脱口而出:“不冷!”

      我妈看着我,把耳边的头发往后撩。三叔的目光又挪到她身上,“你冷不冷?”

      “还好。”

      风大了,我能明显感觉我鼻尖被吹红,我妈也红,可是刚才顶着风走,也没见她红一下。

      我的反应更加激烈,我拉着我妈,“回家。”

      我妈被我拉得一趔趄,她穿了带跟的鞋,因这趔趄的动作,脚崴了一下,怕摔,及时稳住身形,可这样的迅速反应,让她的动作更加滑稽,她火了,我竟然在那一刹那拥有了不属于十岁的感官能力。

      她觉得丢面子。

      这本不是我能感应到的,但她表现太过明显,她猛地甩开我的手,脸颊因为呼吸急促愈加红了起来,眼底还有湿意,她指着我,“你跟你爸一样,疯什么疯!”

      三叔去扶着她,问她扭疼了没有,他手放的位置,跟灰尘进了我眼睛一样扎眼。

      我妈还在骂,说如果不是我她不至于放弃舞蹈梦,如果不是我她比现在自由得多,莲花村没有男孩儿,那些男孩儿全被送人了,她忍着别人的嘲笑把我留下,谁知道我长大竟成了这个样子!

      “哪样!”

      落日在街头缓缓下降,风把我的声音吹向四面八方,我用了全身的力气质问她。

      到底哪样。

      从我记事起,我认真吃饭,好好学习,我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被她的易怒,被我爸的抽打,搅得变了形,我不过十岁,家是我放学唯一能去的地方,铃响,踏着十五分钟的路,回到那个充满暴力与摔打的家。

      我努力长大,用尽全力稳住脑海中不断被挤压的弦,所以我不懂,我到底长成了哪样。

      三叔的手还没收回去,我妈的泪划过脸颊滴在他手上,这无疑成了他宣泄的催生器,他把火力对准了我。

      “宣仲,你也不小了,怎么总是惹你妈生气!”

      “你管我!你是我爸啊!”

      他们永远无法明白,一个孩子见到父母对彼此以外的人亲密,是会感到多么恶心,这股恶心,让我力气陡然增大,我把我妈从三叔怀里拉出来,硬生生把她拖回了家。

      把门反锁,我的力气没了,书包掉在地上,才发现这一路是多么坎坷。

      我妈鞋跟断了,头发乱得不成样,大衣的腰带一半掉在地上,沾了灰,我妈十分平静。可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表情经常发生在我爸打了她之后,她一副赴死的样子,再趁我爸不注意,抄起手边任何攻击力强的东西,朝他砸。

      此时她手边有根擀面杖,我塞到她手里,“你打,别不说话。”

      她没接,擀面杖啪地一下掉下来,砸到她的脚,她脚金贵,跳舞的,鞋永远是她身上最贵的添置品。

      跟断了,她站的姿势非常奇怪,但可以看得出来,难受,别脚,擀面杖顺着她脚面滚落下来,滑了一段距离,我再次把它拿起来,“妈,你打。”

      她无声落泪。

      这让我想起对门的老头,他养了一头牛,卖牛的那天,牛一步三回头,被牛贩子强制牵着走,牛就是这样哭的。

      我想不出来更好的形容词,但牛就是这样哭的,无声,老头却看得撕心裂肺。

      “妈,你是不是要走?”

      一个孩子讨厌出生时选择不了父母,更讨厌他们分开时选择跟哪个人。

      我妈不会要我的。

      我爸也不会。

      我妈不打我,擀面杖再次落在地上,我开始扇自己,左一下,右一下,我妈要走的可能性,逼退了我脑袋发翁的真实感。

      是我错,我管得多,只要她不走,我可以把她送到三叔的怀里。

      我打掩护,我爸会信我的。

      她握住我的手腕,我的掌风在我的耳边停,她拿起擀面杖,把我带到桌子前,“来,妈教你擀面。”

      这件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我妈开始教我很多东西,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能独立去医院包扎好因踢球受伤的腿,是我当年最自豪的事。

      我十一岁生日到了,我问我妈能不能请同学回家,她说可以,那晚,她给我们做了一桌子菜,我爸不在家,我们喝了点儿啤酒。

      小口地泯,同学都是女的,在全村只有我一个男孩儿的情况下,我时常也把自己归结为女生,但偶尔也想尝尝男生可以碰的东西,酒是苦的,有人甚至只舔了一下,说难喝。

      大家笑了起来,那晚我们吃的什么忘了,对家长禁忌的突破却记忆深刻。

      同学说,你妈真好。

      我妈那段时间真的很好,母爱让我忽视了生活中原本异常的东西。

      我告诉同学,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暑假来了,我爸减少了外出,外面太热,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搬着凳子,坐在电风扇前,听老旧电台里传来的歌声。

      我妈雷打不动地出门,傍晚回来,我爸会拉住她,闻她身上的味道,检查她的领子,我妈不会有多余的动作,但她面如死灰。

      同学来找我玩,我看了我妈一眼,她已经整理好衣服准备做饭,我爸说想吃饺子,她问我想吃什么,我强忍着没看我爸,回:“妈,我想吃牛肉面。”

      “臭小子!家里哪来的牛肉!”

      我爸脱了鞋就朝我扔,我连忙往外跑,边跑边回头,我妈的身影在门框的遮挡下,越来越模糊。

      那晚,我吃到了牛肉面,我爸脸色不好,我妈的短袖换成了长衫,给我端面的时候,手发抖,我看见了藏在袖子里的淤青。

      我把筷子放下,她快速摸我的头,无声告诉我,吃饭。

      吃完,她带我去散步,我俩出门的时候,能听见我爸因醉酒而传来的呼噜声。走到村口,遇见了同学,她们拉我玩捉迷藏,我说我要陪我妈。

      我妈问我:“你想玩吗?”

      “想。”

      “走,一起藏。”

      “真的吗?”我兴奋地拉着她的手,然后高声跟同学们确认,“我妈也玩,我妈陪我玩!”

      没人知道,我当时有多自豪。

      开始藏了,我把所有难找的地方给我妈指了一遍,那天我躲了很久,收起自己的好胜心,我想让她赢。

      渐渐晚了,我听到那几个女同学因找不到我而泄了气,听见她们爸妈喊人回家的声音,蚊子好多,我时刻担心我妈被咬而不玩了。

      我要忍着,不敢拍。

      我要撑到最后,在只参与一个大人的情况下,她们不敢直接把我妈揪出来的,除非先找到我。

      我身子麻了,夜越来越深,今晚的牛肉面在我胃里开始消化,周围慢慢变得安静起来,我掀开缸的盖子,走出来,没有人,蚊子声空然放大,我喊:“妈。”

      没人应。

      “妈!”

      还是没人。

      牛肉的香味逐渐变成搅碎我胃黏膜的腐蚀剂,我四处跑,看见几户人家相继关了灯,因我的叫声过于凄惨,又有两户把灯打开,开窗叫我:“宣仲,你妈不见了啊?”

      “不是,她跟我捉迷藏,估计是走远了。”

      “什么走远了,走出村子了还差不多,就你妈那样的,看着就不像过日子的,恐怕跟男人跑咯!”

      另一户骂他,“瞎说什么呢,宣仲,你别怕,你妈可能回家去了,毕竟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她哪玩得来。”

      “好,我回家找。”

      我快速跑回家,踩着一路的碎石块,脚扭了两下,我浑然不觉,我把门一推开就开始叫妈,家里一片死寂,我爸的呼噜声都停了,在我叫了三声妈的时候,呼噜声倏然而起,像一道闪电,劈破这充满谎言的家。

      她走了。

      我几乎立即就确认了这个事实,很多预兆,只是我没深想,我不该想,这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承受的。

      日子没什么变化,我爸照旧赌博喝酒,做饭的人变成了我。

      我不想她了。

      饭我会做,衣服我能洗,生病也知道医院的路怎么走,我习惯了,只是从此以后,我厌恶女人。

      升初中的时候,小姨把我接到城里,她留过学,思想比较开放,顶住了家里的压力,决定做丁克。

      可小姨夫半道反悔,在小姨做了结扎手术后,跟情人生了孩子。

      小姨跟他离了婚,让他每月支付抚养费,一开始小姨夫以她没孩子为由,拒绝了,但小姨领养了我,只要我在,每个月的钱就在。

      可是钱却从来没经过我的手,我连学校里的餐费都是自己打零工挣出来的。

      大四时,学校要举办一场舞会,在那个年代,舞会无疑最吸引人心。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入会费三百,舞服五百,我们班只有我一个没报名。

      我们班是英语里的尖子班,那个年代能学习英语大多数家境不错,我会,纯粹是努力占了上风。

      提交名单的那天,同宿舍的问我怎么还不报,“还不报”和“不报”的意义完全不同,我第一次体会到被男性群体认可的感觉。他们在商量买什么款式的舞服,顺道问了我一声,我指着其中一款说:“这件吧。”

      我的名字被提交上去,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得在周一前把钱准备好。我去找小姨,话说得很委婉,可是她一听见我要钱,立马就变了脸,“你这么小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能不能先借我一点,就……就从小姨夫给的那笔钱里抽。”

      “什么话,小姨夫给的又不是你的,你住的房子不要钱的,吃喝拉撒不要钱的,真是。”

      曾经以为失而复得的母爱再次落了空,原来我的作用仅仅是如此。

      小姨走了,我看向她忘带走的包。

      真皮,金色搭扣,阳光在它反射出来的亮度里,掺了杂质,引导我往前,伸手,抽出钱包,看着里面厚厚一叠钱。

      “咔——”锁舌被转动的声音,钱包自然地掉下去,连带着我手里的笔,开门声越来越近,包面上的亮度不断曲折,笔拿不出来,脚步声在冲进来后猛地停。

      “你偷钱!”她震惊,“干什么不好,你竟然偷钱!”

      “小姨,我没偷,我只是笔落里面了。”

      “不打算偷你把笔放进去干嘛!”她嘀嘀咕咕地把包拿过去,“跟你爸一个样。”

      到底是哪样。

      我妈不告诉我,小姨也三缄其口,她们只是机械地重复这个事实,我跟我爸一个样,可我不赌啊。

      我只是想要钱,钱很重要。

      那天小姨气哄哄地走了,还确保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上了锁,我握着笔,指甲把掌心扣出了血。

      舞会我没参加,可舍友已经帮我定了衣服,入会费不给行,衣服钱得给。

      我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学生念初三,成绩很好,尤其是化学,他有个箱子专门收集奖状,但他不重利,我让他默写英语单词的时候,他随手从箱子里抽张奖状,在背面默写。

      我问那是什么奖。

      他把奖状翻过来,冲我一笑,“英语。”

      “英语得了奖还请家教?”

      “嗯,我妈闲。”

      那年头,家长对孩子的教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管孩子成绩好坏,只要把他们的时间占满就行,这样就会显得他们很忙,就能为他们最后的成就找到借口。

      对,平常补。

      对,周末都不出门的。

      我见了太多被恶性循环的教育束缚的孩子,我以为这个也是,可教了几节之后,我才发现,时间被他主导,他把已经熟练的知识点,在我的牵引下,迅速完成,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掏出一副牌:“老师,来。”

      第一次我以为是计,怕他联合家长找我的刺儿,借此不给钱,便厉声制止。可他看着正确率为百分之百的作业,几秒,把牌放在手里,朝远处弹。

      有没有我无所谓,他聪明到不需要别人教,也老练到不打老师和家长的面子,可是偶尔,他需要放松,需要发泄,打牌是,拉我从他家窗户爬下去也是。

      那会儿我们刚做完重难点复习,他靠在椅子上,看着远方不断南飞的燕子,问我燕子住哪儿,我说树上,或者梁上,农村的平房里,总会有一两个燕子窝。

      他把书一合:“走。”

      “去哪儿?”

      “乡下。”

      我对原城的乡下并不熟,他也是个没下过乡的小少爷,从这里到最近的一个村,要两个小时,他家五点开饭,肯定来不及。

      阻止的话一直在说,他却置若罔闻,在英语书面上写他要去看燕子南飞,生拉硬拽地拖老师一起,把错全揽了,还把如何强迫我答应的过程详写了一段。

      如此恳切,我的连带责任被降到最小。

      然后落款:龙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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