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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半截烟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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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奕上我的船时,我正擦掉鞋尖的最后一滴血。
天色有些青,看起来要下雨了,她坐在船尾,暖黄色的裙子及脚踝,双手搭在膝盖上,朝江面看。
媒婆从不远处跑过来,朝我们挥手,到这儿已是气喘吁吁,她上了船,船头猛地往下一栽。
“赶巧,我儿子回来了,我家男人又出江去了,我不得不中途回家一趟。”她脸上堆着笑,肉全挤在眼睛上,“二十一岁了,还不会做饭,这男人啊,离开女人还真不行。”
她话里有话,栾奕听完耳尖有些红,低头拍了拍裙摆。媒婆见我们俩都没说话,就摆正了脸色,说:“姐说句实话,你俩也别生气,你们呢,一个死了老婆,一个生过孩子......”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我手里的长篙歪了一下,栾奕的脸瞬间苍白,媒婆捂了下嘴,像是失言后的遮挡,“我那男人没跟你说?”
我把长篙放好,“说了,刚才风大。”
她松了口气,“他天天喝酒,我还以为他把这事儿忘了。你们俩反正都知道对方的底细,谈起来也不用遮遮掩掩,说实话,都这把岁数了,将就着过就行。小栾啊,荆洲虽然是二婚,但为人老实本分,不像我家那个死爱喝酒,他就偶尔抽抽烟,也没什么不良的嗜好。况且他有资产的,可以在城里买房,经济条件不用操心。”
她朝我看了一眼,挑挑眉,“你看,今儿个要下雨了,出江有风险,不然就留下来过个夜?”
栾奕的裙摆已经被揉得发皱,“都行。”
我听媒婆说过,栾奕早几年没打算结婚,被安排相了一桩又一桩亲,都没成。眼看着年纪大了还没嫁人,她妈气得把她撵出家门,她学历不错,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松了口。她妈联系了好几个媒婆,说随便把她嫁了得了,不需要彩礼也不需要办婚礼,有人要就行。
这个媒婆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快嘴儿,跟丈夫去卖鱼的时候没人敢在她家摊子前撒泼,捏着一张红手帕给人连姻缘的时候,也没人敢抢在她前头。
就这样,她把栾奕带到了我的船上。我原本打算先出江捕鱼,但栾奕看着天,说:“要下雨了,你还去吗?”
我就把船拴在岸边,把长篙斜着放,生怕弄脏了她的长裙。
栾奕说过“都行”之后,我便把她带回了家。我家住在青黎村最东边,在这个村落以养牛为生的时候,我跟媒婆她丈夫靠着打渔维持生计。
我母亲死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卡,她说这里面的钱可以够我子孙吃到死,我没动过,甚至连密码都差不多忘了。
如果我跟栾奕结了婚,就把卡给她。
进了屋,栾奕的鼻头皱了一下,我把灯打开,地面上摆了几个大盆,里面都是已经剖开的鱼。
我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并不能闻出里面跟外面的空气有什么不同。
但是我从她的表情里琢磨出来问题了,问她:“是不是太腥了?”
她点点头。
“我们不睡这儿,这儿是放鱼的,我怕有猫进来,过来关门窗。”
她的耳尖又微微泛红,我回味了刚才的话,那句“我们不睡这儿”是主要原因。
关好门窗后,我带她到后面的一个小楼里,她站在门外,看着干净的地面,问要不要换鞋。我把提前买好的拖鞋放在她脚边,她换好之后把自己的鞋放在外面。
“拿进来吧,今晚有雨。”
她转身的时候,我把她的鞋拿在手里,“以后放这儿就行。”
我把鞋柜关上,听见她说了句“嗯”。
这栋房子是母亲去世前造的,她是外婆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学的建筑设计,当时亲戚都不理解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学这种专业,她说以后造房子免费给你们设计,他们就闭嘴了,又说她选的专业好。
可是毕业之后,她跟亲戚几乎都断了联系,一个人加入了建筑设计的民间团,专门修筑村里的老破小,修筑工费当地政府拨款,但他们没钱拿。
后来到了青黎村,觉得这地方人杰地灵,便留了下来,给我家建造了一栋至今为止还不过时的小楼。
我看得出栾奕很喜欢。
她一进门就盯着那扇大面积的落地窗,雨已经开始落了下来,窗户上的水慢慢往下延,把青黎村的傍晚晕染得支离破碎。
刚来就下雨,这不是个好兆头。
老一辈经常说,晴晒被,雪捂脚,雷声来了屋里跑,雨点来了夫妻闹。
可是也没关系,下了雨,没法出江,出不了江她就走不了。
我问她晚饭想吃什么,她说都行。
这两个字莫名给人一种放弃挣扎的感觉,都行,随便,无所谓。
我说不行。
把她带到厨房,让她看一眼冰箱和蔬菜篮,她说:“土豆吧。”
我炒了土豆丝,炖了土豆牛腩,又烧了条鱼。
她胃口很小,吃了小半碗饭就放筷子了。我让她多吃点,我一个人吃不完。她说胃口是慢慢撑大的,慢慢来。
吃完饭后,雨下得更大了,我们在二楼,能听见全村的牛嚎叫,我把电视的声音放大点,可雨水又不停地在耳边冲刷,我问她吵不吵,她摇头。
电视里放着一部港剧,不是普通话,我听不懂,我问她能不能听得懂,她又摇头。
墙上的秒针不停地走,我们的影子在灯光下显得细又长,“困吗?”我问她。
她终于不再摇头,看向我。
我看着她略微耷拉着的眼皮,明白了,她很早就困了,只不过无法开口,因为一开口就要面对着跟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的事实。
我把她带到次卧,里面是一张双人床,床头柜上放着我之前打河蚌时捞出来的珍珠。她打了个哈欠,轻轻地,似乎不想让我发现,我给她指了房里的摆设和应用,然后退到门外,“早点睡吧。”
她回头,微微有些惊讶,我说:“明早领证,明晚我再来。”
她轻轻对我点了下头。
晚上,我在母亲的房里睡,这是主卧,她去世之后我一直没动,仍然住在靠东边的次卧里。
雷声响了起来,伴随着闪电,青黎村一年一度的台风要来了。我起身把门窗固定好,又觉得栾奕可能睡熟了,无法固定门窗,便走进她的房间。
但她没睡,坐在床上,长发披肩,脸埋在膝盖上。
闪电在她身后亮起,照亮了她清淡的眼眉。
“怎么不睡?”
她似乎吓了一跳,身子抖了一下,坐直,“睡不着。”
“怕吗?”
她咬了咬唇,几秒后点头。
我走到床边,“你睡吧,我在一旁看着。”
“没事的,你回去吧。”
“我回去你睡得着吗?”
她停顿了几秒,又把头埋在膝盖上。
我把门窗都固定好,掀开被子的一角,坐在她身旁,她抬起了头,长发把她的侧脸遮住,但那双眼从发丝中透了出来,很亮。
闪电划过,在我们中间打下一道厚厚的影子,我以为这影子跟闪电一样稍纵即逝,可没想到它却像一堵沟壑,让我们越陷越深。
我们躺了下来,我坐在床的左边,她躺在床的右边,雨点砸在我们头顶的窗户上,我跟她说:“台风要来了,这几天别出门。”
她点点头。
房间里陷入了空长的沉默,渐渐地,传来她均匀的呼吸,我一夜无眠,直到第二天一道光白从窗户照进来。
牛也跟着醒,发出长长的“哞哞”声。我起身的时候,栾奕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眸在初阳下显得十分有神。她看见我,也坐起来,“几点去?”
“十点。”
“那我也起床。”但身子刚挪动就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身上穿着的是我昨晚拿给她的T恤,那件并不长,也许只到她腿根。
我走了出去,让她慢慢收拾。
下了一夜的雨,青草的味道格外浓,地面泥泞,我穿着雨靴,拿了几块砖,一直铺到车前。
栾奕走了出来,举止慢悠悠的,让我联想到水里的油画。
我走过去搀着她,问她户口本身份证带了吗,她点头。到了县里,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不先办事吗?”
“先吃饭。”
“那油条吧。”
油条铺子离民政局最近。
我给她点了两根,又点了碗豆浆,她吃了一根半,把豆浆喝完,对我说:“是不是比昨晚多吃了一点?”
“是。”
雨后的阳光总是格外晒,照褪了地面的湿气,照走了草丛中的蚊蝇,照亮了栾奕的眼。
她说:“你怎么总是盯着我的眼睛看?”
“很亮。”
她的眼睛圆溜溜的,眼仁不停地泛着光,像个强有力的漩涡,仅仅今早,就吸走了不少东西。
吃完,我给她拿了张纸,她擦擦嘴,问我素颜拍照是不是太丑了。
我说不丑,挺好看的。
她笑了。
眼睛微微眯着,那道漩涡就变成拉长了的悬崖,吸进去的东西全都被崖口一一吃掉,存储在红色的结婚本上。
回家的路上,我带她去买了几身衣服,她摇头,“不用买,我回家拿。”
“最近没人出江了,台风天。”
“老张昨天去了。”
老张是媒婆丈夫,他总是酗酒,酒劲儿上来后胆子大,但从来没在台风起的时候实施他那些大胆的想法。
“昨天台风还没到,今天他就不敢了。”
买完衣服后,我跟栾奕聊了一会儿,我问她家里还有哪些人,她说就她一个人。我问她母亲呢,她说她母亲不允许她回去了。我说等台风天过去,我得登个门,她说不用,她母亲把她卖给媒婆了。
停顿了良久。
她问我前一任妻子什么时候死的,我说一年前,掉江里淹死了。她问我她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就是闲不住,她长了一双奴才手。她问我什么是奴才手,我说就是手指粗大,手腕宽,这种手有力气,闲不住。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细又长,“我也会帮忙干活。”
“不用你干。”
回到家后,她好像也要把自己往“闲不住”方面发展,跟在我身后,进了鱼库,问我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不用。”
“那我去做饭?”
我怕她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就说行。
晚上,台风来了,村里忙成一片,家家户户都把牛赶进地窖,封锁大门,我把鱼库锁好,进了小楼,栾奕做好了晚饭,我坐下的时候,一根树枝正好被刮断,倒在窗前。
栾奕吓了一跳,我挪到她旁边,“正常,台风天总要倒些东西。”
“那些牛怎么办?”
“家家都有地窖,赶进去就行了。”
“那你家有吗?”
我夹的一块鱼片掉了。
她敛了敛下巴,重新问:“那我们家有吗?”
“没有。”
后来,有关家里的东西,她总是下意识地说“我们家”,但那天鱼片掉了,并不是因为她这个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