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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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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安的冬天冷得让人窒息,天气预报说十一月有场初雪,拖拉到腊月都没见到。
许易等着在初雪夜许愿,“电视剧都这么演,对着冬天下的第一场雪许愿,愿望可以实现。”
邵言乐的大笑,“那你许什么?”
“月考进步两名?”
申航甩着水杯走过,搭两句话:“哈哈哈行,我看看是这场雪来得快,还是分出来的快。”
许易把空水杯扔给他,他伸手一接,自觉地把邵蔻的也拿去,大冬天的谁都懒得下楼接水,邵言回班拿自己水杯:“等等,还有我的。”
申航懒洋洋地说:“不帮外班的接。”
邵言跑出来,手里没拿杯子,笑了下:“我的不用了,云柏帮我接过了。”
申航燥地一挠头,“操,接个水都能被塞把狗粮。”
申航一走,走廊空下来,邵蔻瞥向外面,下午六点左右,天空飘着零星的雪片。不止她,其他人也看见了。
“下雪了!”教室里喊来一声。
许易丢下手里的试卷跑出去,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都起来,喜不自胜,朝外跑去,途中三三两两一窝蜂撞到桌角,桌子被撞的歪扭。
一句下雪了比放假都听着高兴。毕竟高三期间住校生在校能连待两周左右,期盼下一场雪是为数不多的乐趣。
他们趴在走廊看了一阵,付文君从走廊一边走来,喊着让所有人回班。
外面风大,这段时间生病发烧也麻烦,老师自然看管严。走廊上班主任来得早的班被撵回去,其余外班的笑着说同情,紧接着班主任们都开完会上楼,走廊上的人作鸟兽散,很快阒无人声。
地上留下连成串乱七八糟的脚印和一片片泥泞的水痕。
安静的楼层,每间教室里老师在讲错题,这一间的黑板上写满数学公式,那一间写着潦草的英文单词,有的甚至一锅炖,两句古诗夹缝生存,叠着物理变形公式。
英语老师忿忿地质问值日生,用黑板擦擦出巴掌大点的地方,挥笔在上面写了一个硕大的动词。
高三的生活就是这样,从试卷到试卷,反反复复。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邵蔻被付文君叫去办公室。
“说过多少次了,三门主课很重要,数学这次上来了,语文一直平平,但英语是怎么回事?”
英语老师刚好在另一边和四班的学生说成绩,简短结束,冲付文君说:“是一班的邵蔻吧?我有印象,你其他科都挺拔尖,英语这块阅读理解总失分。”
老师看看试卷,恳切告诫道:“要抓紧了啊。”
老师看到作文部分,邵蔻顿时紧张起来,她喜欢用万能模版,这次题目难,套用起来难免生硬。
英语老师看完,说:“句式不错,下次加把劲,分能上来。”
后面的话是给付文君说的:“这孩子听话,用的都是我讲过的句子,其他学生连背都背不下来。”
邵蔻从办公室出来吁口气。邵言也有瘸腿的数学,开了几次夜车后,明显有大幅度提升,总分蹭蹭地涨,俩姐妹互相分享补习经验。
回家前,邵蔻拐到打印店,把从网上拷来的小道考题打印成册,回家一点一点纠。
这次小测验还没和林韵说,林韵晚上主动问起,“最近没有测试吗?”
邵蔻迟疑,错过最佳回答机会,换拖鞋的动作加快,背着书包进卧室。
林韵不满她含糊应付的态度,“我和你们班主任通过电话。”
邵蔻停在卧室门口,林韵环着双臂转过身,后面的落地窗外灯火长明,冬夜萧条,冷风吹得邵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妈……”
女人扶着太阳穴揉了揉,等她把话说完。
“这次是失误。”邵蔻说起擅长的科目补救:“数学一百四十五,和上次一样是单科第一。”
“你不该保持这个分数么?”
冷冷淡淡,没任何语调,林韵严肃地反问她。
每到这时候,邵蔻要提高百倍的注意力,生怕说错哪句惹来林韵无休止的训话。
“你是姐姐,要做榜样,怎么还没小言省心。”林韵的目光像针尖扎在她脸上,语气没好到哪去,“邵蔻,如果我不问,这次成绩是想糊弄过去?你现在是什么学习态度?”
一句赶一句,邵蔻右眼皮突突地跳。
林韵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回主卧去,看都没看她,“下次考试我要看到进步。”
林韵下了道生死令。当晚,邵蔻心绞的睡不着,爬起来又学了一小时,再躺回床上一会觉燥热,一会又发汗发冷,被子踢过来倒过去,后半夜发了高烧。
这一病拖了几天,没参加期末考,卷子作业都是邵言代领,一摞摞往家里搬,学校放了一周的寒假。
童鸢在学校做课题研究,除夕晚上打过来视频,她人在北京,走在清华大学校园里,北京下了很大的雪,银装素裹,她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扣着帽子,像只白鹤。
“新年快乐呀!”邵言抢着拜年。
童鸢出手阔绰,给两人各发了六百的红包,林韵说:“高三的学生花不了这么多钱,买书本也用不上。”
童鸢继续撒她的红包雨:“除了书本,还要吃饭的,平时买点自己想吃的,最后半年,小蔻小言加油啊。”
这一年的冬天和林韵一起过,家里冷清,鞭炮烟花都没见着,初四那天上海老家那边打来电话,家里姨姥爷病重,事态紧急,林韵带她们回去了趟。
原计划一天赶回来,晚上航班被暴风雪天气延误,她们在上海待到初五。秉承着礼数要去走亲戚,中午留下吃饭,亲戚家的女儿今年在上海复旦上大一,叫陶曼文,学的是临床医学。寒假清闲,吃完饭就和弟弟妹妹去外面放烟花。
大学生和马上高考的学生话题不多,加上林韵坐在一旁,小辈们不敢多聊。
陶曼文带她们去卧室,“上面的书可以随便看。”
她房间里有VR游戏设备,大人们就坐在门外,她也不敢带高三的俩妹妹,自己窝在单人沙发里打游戏。
陶曼文怕她们拘谨,自己挑了两本课外书,书架格子里露出一个被塞进去的绿皮册子。
邵蔻被花哨的封面吸引,问是什么书。
“不是书,是同学录,我妈咋还留着呢,都是初中写的,你想看就看吧。”
陶曼文在一所民办学校上的初中,升学率高,管理也严,长辈们口中流传的天价学费的吸血学校。
邵蔻随便翻了一页,乍然看见上面的姓名。
姓名:梁泷
爱好:航模,乐高,篮球
联系方式:17XXXXXXXXX
他的字体没什么变化,和高中的一样潇洒不拘,邵蔻见过这个字,见过这个人,可仅仅是见过。
多么巧合的一件事,从上海到炀安,他们在同一所高中碰面了。
会不会是重名?
顺着兴趣爱好和陶曼文对他的评价,邵蔻拼凑出一个熟悉的人。
陶曼文也看到这页,上面有一行——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她笑了笑:“看那个时候多幼稚。”
邵蔻也盯着那字:“我那会儿写的也是这句话。”
十五岁,林韵管教严格,梦想这回事,在家里林韵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能排除的是,邵蔻心里想,无论什么职业,多大成就,未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行。
想法并不稚嫩,放在现在她也依旧这么想。
“你们还挺有缘,写的都一样。你要不要看他的照片,梁泷还是我们那的校草……呀,我毕业照放哪了。”
陶曼文仔柜子里找到高中的,就是没找到初中的照片。
“估计被我妈收到哪了,看不成了。”她合上抽屉,“你们俩高中不是在炀安上的吗?我记得他好像也去那边了,但一直没联系,我也不确定。”
邵言问:“他为什么到炀安上学?”
邵蔻抬起了头。
陶曼文想了半天,“好像是他家的事吧,他没和别人说过,梁泷那个人长得好,人缘好,成绩又好,这种人到哪都混得开。”
邵蔻反复看那两页,把那串电话号码背熟,“那这么优秀的人应该不会留在炀安上大学吧,我和小言都打算考回来。”
“他考北京去了,好像还是双一流,我印象挺深。”
邵言:“牛。”
北京。
邵蔻心一凉。
邵言和陶曼文打游戏去了,没人注意到她。
邵蔻怕自己记不住号码,在桌上摸了根笔,像贪蚕对付青桑叶,不事声张,用袖管一点一点吃掉。
卫生间里,她翻身锁上门,没摸到墙上的开关,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嘴里念念有词:“17……5,17……5。”
她急急地用牙咬掉笔帽,撸袖子,黑笔在腕口描号码。
6?还是8来着。
门口传来稚嫩的童音,“小蔻姐姐,你好了没有?”
是亲戚家小孩。
“咚咚咚”起了拍门声,心跳被当皮球拍了三下。
邵蔻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让她抖擞,“好了。”
门一开,扎冲天辫的小妹妹横冲进来,门没关上,坐到马桶上,脱掉裤子,哗啦啦的水声。
“姐姐,开灯,好黑。
“啪。”卫生间亮了。
邵蔻关上门出去,等小妹妹出来,她想到一个主意,问:“想不想放烟花?”
“放完了。”
“我带你去买。”
小妹妹眼睛亮闪闪,抓住她衣摆。和长辈报备过,拉着小妹妹的手就下楼。
小区对边就有卖烟花鞭炮的小摊,她当没看见,往前走。小妹妹伸小手一指,不解。
“那里卖的贵,前面的便宜。”
小孩子天真地噢了一声,沉浸在买烟花的快乐里,小脚跑的比邵蔻都快。
走了很冤的远路,过了一个路口,红绿灯下有个报亭,有报亭就能打电话。
邵蔻脱掉她的手,从口袋里找出两枚硬币,让小妹妹去选,她甩着嫩草样的辫子,心思都扑在烟花摊上,压根没发现邵蔻去到电话亭,拿起听筒。
“老板,打个电话。”
老板在看报纸:“你自己拨。”
邵蔻看了两眼后面小区和马路,没有熟人经过,她摁下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声。
视线开始四处游走,她真的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啊。白牙齿楞楞地绊在下唇,忠实而生硬地拦住快要破口的情绪。
寒风中,手和双耳如鸽子血。手是冻伤的红,是凛冬中刺目的纸灯笼,在满是黑色的车,灰色的楼,土黄的地中,这抹绮色,一股倔强;期盼没着落的嘟声变得痛苦,要把人熬透,耳是沸腾的红,曳着热气,冲天乱窜,水深火热熔掉她。
她不知道看哪里,拨了电话后悔不已,忘记要说什么,自我介绍吗?
傻呆呆的,梁泷又不认识她。
假称是他以前的同学,她表现的过于紧张,怪异。
在摊子前选鞭炮的小妹妹沉迷其中,给足了时间。
电话响了十几秒无人接听,她放回听筒,给老板结账,拉着小妹妹的手走了。她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可惜的是那电话没有响起。
小妹妹咬着棒棒糖问:“姐姐,你刚刚给谁打电话呀?”
“童童小姨,她一个人在北京,想给她拜个年,但她没接到。”
“没关系,你和童童小姨的关系那么好,她会知道的。”
邵蔻上了楼,在阳台能看见报停的边角,这里的路重新修建后宽阔平坦,换新的广告牌五彩缤纷,高楼林立的建筑群,刊物和汽水瓶的颜色斑斓,这一角的保亭像是时代更迭中留下的古朴产物。
邵蔻回到客厅,稍坐片刻就和长辈们告别,和林韵坐车回炀安。
小妹妹被父母抱在怀里,“姐姐再见~”
轿车驶走,汇入车流,鸣笛飞远。
一对夫妇在小区门外站了站,抱着小孩回去了。对面的绿色报亭有一通电话打过来,老板丢下报纸接通,“喂。”
他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从窗口里探出去脑袋,左右看看,“刚才还在这呢,估计是走了。”
梁泷只当是打错了,准备挂断,老板又道:“说不准她还会给你打,你留心着。”
因为陌生来电的归属地也是上海,他有心留意,但那串号码再没有打过来。
一五年二月底,高三生返校,元宵节时已经上课一周了。当晚食堂有卖汤圆,邵蔻买了碗芝麻馅的当晚饭。走出食堂,高二的学生回校,家长们拖着蛇皮袋帮忙搬行李。
她上学一直是走读,从初中起有想着尝试住校,离开林韵的视线,不知能轻松多少。填好住校申请表,每每被林韵退回。
元宵节过去两天就到了周三,出成绩的日子。
大概是没到理想的分数,和目标失之交臂,邵蔻对着试卷沮丧地叹气。卷子写累了,背书背烦了,动力不足的时候都会让她想起那个离开很久的人。
再坚持一下吧。
同桌申航也没有考好,偏偏前桌考的不错,说起目标院校是北京的一所公办本科。
申航:“北京?那分不低啊,我记得梁泷好像在那边。”
听到关心的话题,却被申航终止,扯到球赛上,邵蔻不好去问,自个纠结。
南京?北京?一南一北,一字之差,过半的概率。
又是二选一的问题,邵蔻笃信梁泷在南京,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高考进入倒计时,她想方设法激励自己,思来想去,找出张漂亮的明信片,拿起笔在上面写下鼓励的话,落款姓名是L。
十八岁的冬天,她以梁泷的名义给自己寄了张明信片。
同省邮费便宜,一两天就能到,她从没寄过信,投进邮箱没指望能收到,没想到在周一早晨,蓝色海洋水母的明信片准时被送到校门岗。
门卫把那张扣了邮戳的明信片交给同班的申航,邵蔻还没来,他把卡片放到座位上,刚好被付文君看见,她下了讲台,特意来看了眼,见上面写着串英文。
申航主动说明:“邵蔻的,我帮她拿上来。”
邵蔻到班后,早到的同学通风报信:“你没来,那张卡片是申航放你桌上的,被老班看见,她可能以为你俩早恋,还特意过来看了看。”
明信片上只写着一句英文:While there is life there is hope.
(一息尚存,希望不灭。)
简简单单的英文,还是出自补习资料里的一句必背句。邵蔻把它放在书里,每当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像打了鸡血充满斗志。
许易准备艺考不在校,邵蔻独来独往,隔天晚上她出去买饭,看到公共电话亭,兜里恰好有钢镚,她想起过年时给梁泷打的那通电话。
等她清醒过来,人已经站在亭子里,投了一枚硬币。
电话她熟记于心,拨到第三个数字时,见到林韵的身影出现在人行道上。
她衣着干练靓丽,深灰色的大衣穿在她身上很有明星的派头,与周围骑车赶路的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立领遮住下巴,面部冷沉,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
邵蔻放下听筒,离开电话亭,转身往校门走。
林韵穿过马路,母女心有灵犀,一眼便捉住神似躲避的邵蔻,看出有逃避的意思,林韵穿过马路,来到她面前。
“邵蔻。”
一声愠怒,激出她后颈的冷汗,也慑住进出校门的学生。
心口重重一跌,想着,完了。
完了……
邵蔻站住脚,头皮一紧,极快的冷静下来,却觉站不稳定,举步维艰。
顶着无数双眼睛,林韵也看着她,“你看见我了,跑什么?”
“我没跑……”
林韵冷笑,眼神若有所思,能洞察一切。
女人白皙的脸,红润的唇,棕色长卷的发,两只眼睛像摄像灯,邵蔻在她的审视下,如同面对冰冷的面具。
她被钉子钉在目光中央。
“我不是说过下次考试要看到你的成绩吗,开学考总分低了邵言二十多,邵蔻,你觉得你有正常发挥吗?”
来来往往的有自班同学,也有同级同学,林韵没给她留面子的意思。同学们看向这边,不明所以。
林韵盯着她,“邵蔻,你是不是早恋了?”
邵蔻一滞,万分不解。
“不然我想不明白你成绩为什么掉这么快,你是不是和班里的男生谈恋爱了。”
“没有。”
“你刚才要给谁打电话?”
“小姨。”
林韵没有看她,“回去上课。”
邵蔻脚步惴惴,平而快。同她一起进来的同学,双双好奇目送。拐进楼层,脚底一软,像散了架。
明明是妈妈,她对她恐惧,四肢百骸如掉冷窖。
还有一会才上课,她看了好半天墙上的倒计时,出奇地累,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小蔻。”
“邵蔻。”
“邵言,把邵蔻叫醒。”
“姐姐……”
邵蔻睁开眼,看到手机屏上分秒流逝的高考倒计时,耳机里放着英语听力,“The Idler was launched by Tom Hodgkinson, back in 1993. With the intention of providing a bit of fun, freedom and achievement in the busy world, it is now published bimonthly……”
睡眠少,人困着,她坐在车里,对上林韵一双明锐的眼。
她捡起掉下的耳机,戴上,林韵左打方向盘,等红灯时,她掰过后视镜,不苟言笑。
“下不为例,早上犯困要想办法。”
“知道了。”她后背冒冷汗,困意全消。
外面的寒风撞上窗玻璃,六点的天尚未晴明,枝头上的絮雪簌簌坠落,无边黑暗牵曳出一线白色。
炀安的高中升学压力大,七点之前教室里就有学生上早读,住校生甚至不到六点就已进班落座,灯火通明。
四十分钟站着背书,早读过去都趴在桌上补觉。第一节通常是英语,课前要喊口号。
一群人高声呐喊,像要撕破黑压压的天空。黑云滚滚过,这一年,她在经历他经历过的事情,走他走过的路。
原来是这样的高三。
六校联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联考降下帷幕。
邵蔻把答题卡,试卷,演草纸分好类等待监考老师来收,她坐在走廊,收东西时看到楼下做操的学妹学弟,时间一下倒带回到二零一四年。
那时候的她站在操场频频回头,希望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梁泷,担心他会发现四处张望的自己,直到站在这个位置,才知道她只是茫茫人海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三天后出模考成绩,邵蔻的班级排名到十五名开外,班里同学成绩突飞猛进,在最后冲刺的节骨眼上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邵蔻涨的几分,沦为退步。
班里接连三个高分黑马杀进年级前五十,可把付文君高兴坏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3月20号春分这天,邵蔻和林韵的母女关系再一次因为成绩发生争吵。
林韵一再咬定女儿是因为什么事情分心,把卧室里翻了个底朝天要找到退步的根源,一直碍眼的航模器被扔出家门,那件和童鸢一起买的黑色卫衣扔在地上,没有人看见。
卧室被翻乱,一屋狼藉。
“等你考上大学想怎么玩都没人管你,你现在必须把心放到学习上。”林韵道:“手机放我这儿,六月份考完再说。”
邵蔻反抗的后躲,手机被更大力夺走,狠狠地摔到地上,屏幕顿时爬上蛛纹,内屏摔爆,成了刺啦的雪花屏。
小狗元宝夹着尾巴,钻到餐桌下面,低呜着。
林韵的眼睛扫向那架航模,邵蔻本能去护,无济于事。本就伤痕累累的机翼在拉扯中折断了。
邵蔻只觉紧揪的心也四分五裂,被气愤和无奈裹挟,失去争辩的能力。她扯动嘴角,轻轻笑了,疼痛入骨,努力平复情绪,眼神有些呆了。
“妈妈这是为你好,还有几个月就高考,没什么比你的前途更重要。邵蔻你也好好想想,妈妈一个人把你们俩拉扯大有多么不容易,你要体谅。”
邵蔻没讲上一句话,她的目光落到残缺的航模上,犹如千万银针扎进皮肤,不显于外的伤口,痛入骨髓,眼睛酸胀,真想一觉睡过去。
睡着了,就都好了。
隔阂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两个至亲至爱的人站在灯下,目光敞亮,可再亮也看不清。
林韵到楼下冷静,同样被吓住的邵言来找邵蔻,手里攒着个东西:“姐,这是不是你最宝贝的?我刚才给你藏起来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枚小小的调参板和墨黑的摄像头坏了,边角破碎,像伤心的眼睛留着泪。
“姐,你别太紧张,有时候焦虑过头反而考不好,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妈妈说的那样。你肯定会调整好自己的,对吧。”
元宝也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拱邵蔻的手心,充满灵性,像是能看出她不开心,舔舔她的手。
邵蔻调整好情绪,一滴泪没掉,深吸一口气,对邵言说,我会的。
邵言轻松地笑了笑,抱住邵蔻,她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姐姐。
凌晨一点邵蔻才复习完上床睡觉,三点左右做噩梦,梦里是光怪陆离的画面。
小时候,林韵工作忙,邵津是消防员,高危职业还休假少。没人来给姐妹俩开家长会,就有人说,邵蔻邵言没有爸妈。
邵言哇哇大哭,捣蛋的小男孩兴头上来动起手,邵蔻自己也害怕,但还是挡在邵言身前,拳头还拳头。
再长大点,同学们知道消防员的职业,其中一个不同级的叫张朝雨的女孩,她的爸爸是特警中队队长,妈妈是三院的军医,挑衅说:“我爸爸拿真枪,你爸爸只能拿水枪。消防员一点都不酷。”
几个小孩哪里懂什么枪,一起哄一闹都站到张朝雨那边,吐舌头。
那一年,张朝雨所在的小区发生火灾,邵蔻的父亲为了救她出意外殉职。
葬礼上,年龄尚小的张朝雨不懂事,没意识到自己犯过的错,骄傲自大,目中无人。邵蔻一巴掌扇到她脸上,打散了她的马尾辫。
邵蔻声音极冷:“张朝雨,道歉!”
张朝雨在家是掌上明珠,被宠得无法无天,没挨过打,哭得停不下来。
“我打你是让你知道,人要为说过的话负责,所有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何况是救你一命的消防官兵,就是你看不起的人,在火场上为了你牺牲了。他是我的爸爸。”再开口,她冷静下来,“给所有的消防员道歉。”
张朝雨打着哭嗝,辫子凌乱,红肿着半边脸:“对,对不起。”
她哇地嚎啕大哭。
“再让我听见你说那种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好好爱惜你的命,这是我爸爸给你的。”
闹事被家长知道,张朝雨全家过来登门道歉,张父张母实在惭愧,对邵家姐妹俩如同亲骨肉。
后来她们跟着林韵搬家,来到炀安,再没见过那些人。
很多次邵蔻都在想,为什么活下来的张朝雨。
可如果邵津还在的话,他会平和地说:“保护你们就是爸爸的职责,这是我们该做的。小蔻,小言,爸爸的期望就是希望你们健康,然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邵言:“没了?”
“没了。”
她不相信,“没有考第一名那种吗?”
邵津好脾气地笑:“小言要是想,考第一名爸爸也是高兴的。”
邵蔻从邵津怀里抬起头,他的下巴有一圈没来得及剔的胡茬,一摸,又扎又痒。
邵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几年同学情谊后各奔东西,她果断和他们断了联系。
八九年过去了,邵蔻很少梦见邵津,这一次惊醒,湿了眼角,经历过的都历历在目,生死离别的苦痛撕心裂肺,像藤棘上竖起的毒刺,扎进血肉里。
“爸爸……”她坐起来,抱住双膝,“要是你在就好了。”
凌晨口渴,她出去倒水,元宝困意地走来,窝在她脚边,嘤嘤地撒娇。
邵蔻摸了摸它脑袋,刚回到卧室,它就甩着尾巴进来,听话地缩到床脚的地毯上,抬起脑袋看一眼她,像是在说晚安,然后把头拱到两只肥肥的前爪下,闭上黑黑的眼睛,呼呼睡去。
“元宝,元宝。”邵蔻缓声念念它的名字,困意降临。
那天晚上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它。
白天吃早餐,邵言走前给元宝挖了勺狗粮,林韵说:“真是麻烦。”
邵言:“不麻烦呀,一小碗狗粮就可以了。”
邵蔻放下牛奶杯,无声地看着她。林韵撇眼,没再提。
当晚,下晚自习回家,元宝不见了。很吃惊,但好像也不意外。
邵蔻换鞋站在玄关,书包带从肩头滑下,砸到地上。回到卧室,枯坐了十分钟,才想起来做作业,低头没寻见书包,折返回客厅在鞋柜边找到。
那晚写的卷子,是错误率最高的一次,只记得心态上少见失控,她伏在桌上,撕掉了四十多页的草稿纸。
凌晨两点,按照计划做完最后一套试卷,扔掉笔,肩膀酸痛,两手乏累。
她坐在桌边,白寥寥的灯光让人心慌。一叠叠考卷,数字,公式,分数,她的十八岁。
94分、93分、105分、124分、108分、111分、136分、141分、124分……一张一张翻过,好的坏的,都是她。她在奋力,吃力地往前走。
她想着,离南京更近了一步,梁泷,我又能见到你了。
邵蔻,拜托,请你撑住。
涂卡笔的墨迹印到手背,她不在意。
分数一点点进步,她咧开嘴欣慰地笑,笑着笑着,泪水潸然。她咬住唇,呜呜咽咽,嘴角一耷,泪如雨下。
第二天照常上学,放学。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直到春天,万物复苏,彻骨的寒风离开这座城市,街上的柳树冒出翠绿的芽,蓝色的碧空,灿烂骄阳,生机盎然。
这一个月,林韵唠叨少了,又或者说是邵蔻听不见,她只顾低头写题,桌上贴着南大的标志。
为了考到南京去,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
誓师大会在周五,成人礼也在下午举行。班里有女生换上精致的纱裙,自信地走过成人门。
童鸢从北京回来看她们,见沙发上搭着长裙,但邵蔻邵言一身校服去了学校,她便猜到八成。
合照里其他女同学像花朵一样漂亮,童鸢问她们后悔吗。
邵蔻摇头,语气清淡:“我就当自己穿过了。”
听闻,心揪,疼惜地摸摸她的头。
邵蔻又钻进屋复习,客厅只剩邵言和童鸢,“小姨,我感觉我姐有点怪,她心态不好,我怕是被高考吓得。”
明亮的灯泡下面有只白色的残蛾绕着阴翳飞不出,邵言捻起把它放到阳台窗边,它一动不动,死了。
邵蔻写完卷子睡不着,泡在题海里脑子混沌,晚上林韵睡着,她在屋里闷了一天,心跳躁乱,她想也没想就拉开卧室门,屏着口气离开家,跑到楼下,深深地呼吸。
夏天的绿树成荫,花香草木香让她心静下来,碎小的花瓣飘落成雨。
一辆眼熟的白色私家车停在楼下,童鸢靠在引擎盖前,看见半夜逃出来的邵蔻,没有丝毫惊讶,露出善意的笑。
见是童鸢,邵蔻送了戒心,不知如何开口时,童鸢自然地拉开车门,看出来确实是在等她,被算准的夜晚。
“你也和小姨一样睡不着?”
邵蔻坐进车里,扣上安全带。
“写完卷子就睡不着了。”
“我们去河边转转吧,那里晚上挺好看的。”
童鸢贴心地放起歌音乐,夏天的深夜,两首舒缓怀旧的老歌,路边的景观树退成残影,如绿色的云。
马路上车少,畅通无阻,前方红绿灯幽幽闪闪,“小蔻,想好考哪里的学校了吗?”
邵蔻并没有说出心里话,只说一句:“交大或者华东师范。”
“那是你妈妈的想法。”童鸢投来目光,“你的呢,方便和小姨说吗?”
车子抵达炀安河,弯弯的石桥,河面粼粼,在月色下泛着凛白的微光。
“南京,”邵蔻的声音小而坚定,“我要考到南京去。”
“南京好啊,是座很有人文情怀的城市。”童鸢蹲下来,挑拣起鹅卵石,河水映在她眸里,“小姨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河边寂静,柳树条悠荡送来水波,水面如平镜,又如软软的果冻。邵蔻坐在河边,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踩到一块软土,石子滚下,激起的波纹从她脚边游到童鸢身旁。
童鸢走来,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意识回笼,夜晚中能听到蟋蟀和知了的叫声,邵蔻的手冰凉,被童鸢拉住,变得温热,缓缓地,童鸢把什么东西推进她的手心。
邵蔻低头看,是被林韵摔坏的航模摄像头,小黑盒子压在她干净明晰的掌心纹路上。
为了修复损伤严重的摄像头和调参板,童鸢跑了几个地方,“应该能开机了,你回去试试。”
那枚小小的东西膈在手里,邵蔻默了会儿,才说:“小姨,谢谢你。”
童鸢笑笑,“不用谢,要谢我觉得你该给自己说声谢谢。小蔻,你短时间内能把航模练习的那么好,名次也不差,非常了不起。就算没有后面这些,只是有勇气报名,就已经打败很多胆小的人了,包括小姨。”
她蹲下,撩了把水:“再坚持一下,高考完还来玩水。”
接连两捧水都泼到邵蔻腿边,她挪挪脚,在发现对方是有意的,她也撩了把水泼回去,两个都笑了。
上车后眼皮开始打架,她把身子缩在座椅里,抵挡不住困意,睡得安稳。
五月嗖地闪过,六月到了。
七号八号两天考,上午第一门语文,中午就上了热搜,那一年的作文题目晦涩难懂,开门红不顺,许多同学耷拉下脸,抱怨题目变态。
林韵问邵蔻和邵言。
从来都乐观的邵言也微微一丧:“唉,有点难。”
邵蔻则十分淡定,“还行,准备下午的考试吧。”
听不出喜怒,林韵提心吊胆两天,八号最后一门英语打铃,这批学生解放,火箭似的冲出考场。
每个人就在这样的欢呼中走完三年的高中生活。
后续是拍毕业照,估分,回校拿档案等等。付文君一再强调:“可以烫发,但不能染发。”
拍毕业照的上午,穿蓝衬衣白T的学生们意气风发,老师们亲切和蔼,男生帅气挺拔,女生笑靥如花。漫长的时间在这一秒停留。
耀眼的阳光下,他们的时间被重新拨动,各自东西。
许易拉着邵蔻拍照留念,像往常下晚自习一样走在校园里,楼前的玉兰树开花又凋谢,翠绿的白杨依旧挺拔,恍若隔日,绿影交叠处会走出来一个少年。
那条和他一起走过的林荫路,彼时才道声再见了。
拿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夏午,邵蔻还在睡觉,从接到电话到邮递员笑眯眯地说恭喜,通知书拿在手里才有了实感。
她第一时间和童鸢报喜,然后告诉许易,她真的可以去南京了,她要去南京了!
许易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的戏剧影视导演专业,两人都考上了理想院校。群里消息乱炸,都在分享喜讯。
手机显示电量过低,邵蔻找充电器充上电,意外拉开一个柜子,里面躺着枚飞行器摄像头。
她猝然咬到舌尖,捏起了手。
从初春在河边的晚上童鸢把东西给她后,她从没开过机,放在抽屉里,连同某一段难忘的回忆也被埋在深处。
再次开机,心情不同了。
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放在膝上,画面混乱,她熟知他在第几秒出现,心很跳跃,忽然镜头一晃,她错了过去,焦急地拖拽光标,重新放映。
她握紧手机,如把僵直的弓,手机里再次出现昏昏的画面,热泪盈于眼眶——
梁泷。
她赫然见到了他。
来自二零一四年的回忆录,因为一个人悄悄裂了缝。
曾经很喜欢的人,留给她的都是无数的背影。
她跌坐在地,心底泛酸,嗓子哽咽,抱着通知书无助地哭泣,大颗的眼泪掉到屏幕上,水痕纵横。
因为怀里这张录取通知书,她和忍受过的所有痛苦伤悲都和解了。
微风扫过窗边,盆栽开花了,有人没能看到,可总会有人看到。
三株幽幽的蓝雪花,开得那样好,兀自美丽,让人忘记它们也忍受了漫漫潮湿和白夜。
那张被吹起的素描纸上,写着字迹不清:
暗恋的人,甚至不敢大胆直视他,他的面容也许是模糊的,像月光浸泡在湖里,你仔细瞧着倒影就心满意足地笑了。
蓝天白云下,她从一个夏天走到另一个夏天,终于从那个有他的梦里醒来。
——《假装没看你》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