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节制》认知失常

27、第二十七章 空中楼阁

　　27.

　　帝国上层的焦灼和紧张对于生活在帝国的人民群众来说，不比天上的晚霞更近、更缥缈绚丽得不可以思议。构成晚霞的云雾还会化作雨露落到地面上来，而“至高赞美位”的焦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它们但凡落到实处，无一不叫人的生活天翻地覆。

　　就这一点，罗格近一周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体会。

　　上一周他还在跟蒙蒂利亚家族的长辈写信，说教会工作过于繁忙，教会的同事们对工作过于认真，没有任何娱乐时间的高强度快节奏生活让他认不清生活的模样。这一周，更加丰富多彩的工作直接推翻了他之前的认识。

　　回想到自己一周前对于荣光教会基层工作误解，罗格坐在路边花坛的石阶上，活动了一下酸痛到有些抽搐的右手，他看了看远方即将落下的夕阳，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惭愧和后悔。

　　荣光教会实习人员的高强度文书工作比起七座正式员工无间隙的外勤和内务要求来说，简直就是梦幻的极乐之园。

　　“我们还有多少户没有去？”

　　听到同行者询问，罗格看了一眼手里的登记册。

　　“这个片区的已经登记得差不多了，还有十九户没有联系。其中六户是本地人，另外十三户是外来人口，其中五户户来自帝国东部的贝恩市，五户来自南部圣西娅公国，三户来自帝国北部的塞琉斯郡。逃跑的那群黑户找到了吗？”

　　上周的帝国常务会议召开后，议会决定开始了新一轮的人口普查活动。对外宣称是帝国东南一带，尤其是圣西娅公国相关地域，经过羽族的叛乱之后，人烟袅袅，地广人稀，为了清除异族叛乱时间的影响，恢复振兴帝国东南一带的经济，常务会议决定将这片土地重新利用起来，针对不同人群的需求，制定不同的土地使用政策，包括且不限于建造住宅、增设工厂、发展种植业和畜牧业等等。

　　实际情况究竟如何，罗格不得而知。但他们这些教会七座的底层工作人员确实以五人为一个单位，被分成了好几组，配给了成堆的工作。他们这一组包括他在内，有三个教会外勤人员和两个帝国政府职员组成。其中两位还是他的熟人，他来到帝国王城时交到的朋友，公正座的中级执事、“帝国之盾”斯波纳客家族的现任继承人，克莱拉·斯波纳客，和“荣光位”巴尔·斯利奇的小女儿安娜·阿道弗斯·斯利奇的追随者、安琪拉城市环境协调部门的正式职工、主攻构想生物方面研究的西泽·柏宜思。

　　除他的两位好友之外，队伍里的其他人同罗格也不算多么生疏——荣光教会的工作实在太多太杂，因为人手短缺的问题，往往是一人身兼数职，七座基层人员更是到处流动，哪里需要往哪搬，罗格在虔诚座处理文书工作的时候几乎把常驻安琪拉的七座基层职工认识了个遍。

　　比如说现在这位与他闲聊的同事，辉煌座的中级牧师，利维·格拉古。

　　辉煌座的牧师是个骂骂咧咧的红发男人，咋咋呼呼有点暴脾气，说话偶尔有些口无遮拦。但还算为人直爽，鲜有推卸责任的时候，罗格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利维·格拉古凑到罗格旁边，瞧了瞧罗格手里的登记册。

　　他问：“刚才上报给了公正座的同事，克莱拉说已经抓到了。房子里面那个老头子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看过了，说还好。”

　　罗格指了指对面那家破破烂烂的房子。

　　那栋房子高有两层，也不算多小，但是夹在左右的别墅之间，就看起来格外不起眼，像是哪家小贵族的仓库。房屋外围一圈危险警告的标识，明确表示那是一家危房。

　　根据罗格手里的文件记载，那户人家之前就在有关部门登了记。但上报的消息里面可没说屋子里面还住了人，而且是一家老小。

　　罗格之前也以为那是一家空置的危房，他跟着克莱拉和利维转完一条街后，正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结果跟那户人家撞了个正着。那家两个大人显然只是出来看风声的，跟罗格眼对上眼，登时拔腿就跑，直接丢下了老人和孩子。老人左右看了孙子和罗格两眼，就当场晕了过去，还是罗格搭了把手，才没让看起来不到一岁的小婴儿掉到地上去。

　　现在对方正躺在屋里面。

　　“你还给他专门请了别的医生？”

　　辉煌座的牧师一脸难以言喻。

　　“你们虔诚座的人不就在隔壁街执勤吗？我记得今天执勤的是卡米拉·莫索迪，还是安琪拉第三街道社区医院的胸内科主任。”

　　罗格说：“就是卡米拉，他挂了营业执照，叫我按照程序走。他在虔诚座主要负责审核工作，如果挂虔诚座，这事儿一定会上社会新闻，还要被上头问责，把这边的工作扣到他执勤的工作范围里面来。如果是作为第三节到社区医院的医生被聘请的话，就可以规避掉这份工作。”

　　利维努了努嘴：“还额外有补贴拿是吧？走医院的程序我们不仅要给他申请一笔补贴，还能给他算一份业绩。”

　　荣光教会的同事们抱怨工作是常态，罗格半个月前还有些不习惯这种风气，现在已经习以为常。

　　工作就是生活，抱怨才是教会生活的具体形态。

　　罗格点了点头：“他说为了感激这份业绩，他愿意给我们当友情援助，提供后续医疗相关的帮助。”

　　“这样他就可以避开被资源调配部门分配新工作的可能，”利维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卡米拉的真实目的，阴阳怪气地说道，“一举多得，一举多得！”

　　如此吆喝完，利维一屁股坐到了罗格旁边，说道：“也不知道那几户人跑什么！国家的补贴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在王城乱跑，也是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既害怕我们，不敢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又要和我们作对，后面叫他们停下，说我们根本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他们是一句都不听！明明现在到处都是水深火热，尤其是各地防线都紧缺人手，帝国防御法阵密不透风，诸位大人（至高赞美位）对安琪拉的一切了如指掌，任何一丝灵性变化都不会脱离教会的把控，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做这些？”

　　罗格翻登记册的手顿了顿。

　　他其实很能理解那些人。在他跟着蒙蒂利亚家族到帝国王城之前，在蒙蒂利亚家族受到荣光教会的两位牧首的制裁而难以在世人记忆里留下痕迹的时候，在他的父亲老罗格还没死的时候，他的日子并不比这些人好过。污水沟、桥洞、辱骂、殴打、老鼠……这些东西几乎贯穿了他的童年。他当初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人，比这群黑户看到他还要恐惧。

　　毕竟，运气好的人还能得到社会的一口施舍，被抹除存在的蒙蒂利亚家族则是直接失去了被注视的可能。

　　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

　　罗格自然地衔接上了迟滞的动作，翻开了手里的文件材料，然后刻意地皱起了眉头，佯装思考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道：“生发座给的资料里面标明了所有区域的安全程度和灵性指数，危险级的区域情况信息比我们需要填写的要具体得多……前几年好像也是这样，需要户主和住户填写的内容比起上面给的参考数据要模糊得多——能做到这个份上，生发座手里应该有更详细的数据。这确实是多此一举的行为，这种危急时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新权法令。”

　　一道声音突然从罗格身旁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忽如其来，它的主人出现得更是无声无息，立刻就叫辉煌座的牧师警惕了起来。

　　“什么人？”利维立刻站了起来，一边按住了罗格的肩膀，把他挡在了身后。

　　看到辉煌座牧师的动作，罗格顿时压下了浮动的心思。

　　那道突然出现的声音温和而低沉，不徐不疾，隐约带着笑意。它的主人慢慢说道：“帝国防御法阵建立之初，贵族和‘至高赞美位’签署的人权相关的法令。‘忏悔位’冕下不干涉世俗，‘至高赞美位’禁止使用神秘力量直接干涉群众的具体生活，教会要给群众一部分自主生活的空间。生发座可以监控帝国，但是要受到公正座监督，‘循环穹顶’对此直接负责，常务议会有权检举上诉、发表异议。要给人民留下必要的‘相对隐私权’。只要他们的行为没有触犯帝国的法律，行事的双方自行和解，教会就没有权利去处置他们。”

　　罗格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就认出了它的主人，心里顿时万分惊喜。他立马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鼻梁高挺，五官深邃，头戴着一顶高礼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正是他最信任的长辈，给了他到帝国王城机会的蒙蒂利亚家族管事，蒙蒂利亚家族的四位超凡者之一，“绘本商人”梅尔维尔·蒙蒂利亚。

　　“梅尔维尔大人！”

　　从实际情况来说，他和梅尔维尔·蒙蒂利亚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天，他们只见过三面，这三次都在蒙蒂利亚家族位于米歇拉山脉的地下城堡，其他时候只有书信往来。他却从心底里将梅尔维尔当成了亲长。

　　如果没有在佛彼得市的那一场聊天，他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现在风景。而老罗格死后，他便再没有第二个可以依靠的师长——虽然他该死的父亲总喜欢暴力，但他确实曾是罗格获取知识的主要来源。他本能的想要去寻找那么一个靠山，一个值得他仰望的存在，来弥补老罗格的缺失。

　　梅尔维尔的出现满足了他所有的期待，甚至远远的超出了他的愿望范畴。

　　梅尔维尔摘下帽子，先对罗格说了一声：“好久不见，罗格先生。”

　　随后，他看了一眼辉煌座牧师袖口的图案，对利维笑了笑，说道：“初次见面，有些冒犯了，这位辉煌座的小朋友。我是梅尔维尔，一个绘本商人。”

　　“您别这么叫我了。”

　　罗格颇为羞赧地挠了挠头，然后向他的同事介绍了一番梅尔维尔。

　　他对利维说：“这是我的长辈，梅尔维尔·蒙蒂利亚先生。”

　　接着，他又对梅尔维尔说：“梅尔维尔先生，这是我最近认识的朋友，我的同事，辉煌座的中级牧师，利维·格拉古。”

　　如此来回介绍了一轮，终于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

　　罗格问梅尔维尔道：“您是什么时候来到王城的？我昨天才收到您的回信，那封信晚上就被‘掠夺位’大人拿过去了。您之前还说要到年底才能过来，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碰到您。”

　　“也不算是突然碰见，”梅尔维尔说，“最近帝国内部出现了许多动荡，我猜想教会给阿默尔大人的封授仪式可能会提前，所以加快处理了堆积的公务，安排好了工作交接，提前了几天到达王城。我本来是打算先拜访阿默尔大人的，只是荣光教会的内部会议开得有些久了，我便先到几位老朋友和客户家里走动了一下。刚才和米路联系的时候，他跟我说你人口普查负责的区域就在白鸽街道。他说你们第一次做这些工作，刚好又负责藏污纳垢的贵族住宅区，有些东西可能没什么进展，叫我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罗格说，“有您的帮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想着梅尔维尔前面的话，看了看手里的文件，试探性地问道：“梅尔维尔大人，既然新权法令是为了个人权力制定的，教会早就在监控整个帝国……这些事都是他们默许的结果，那么晚们的人口普查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为了向人民彰显权力？还是对贵族的警告？

　　“那要问你们的上级。”

　　“绘本商人”说道：“要问‘二十一至高赞美位’为什么会想要在有能力满足所有人的温饱的情况下，建立一个所有人都能自行脱开温饱需求自由行走的国家。”

　　他站在安琪拉的街道上，目光从罗格身上挪开，移到了大道两侧林立的建筑上。他身后是零散的人群，是林立的高楼和各种光怪陆离的建筑。

　　梅尔维尔的两条稍深的法令纹微微舒展开，身上所有的风霜全部堆积到了眼角，看起来格外的温和又从容。他就像是故事绘本的一页，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出身荣光教会的年轻人都贴近这个国家。

　　“‘二十一至高赞美位’能脱开人类的需求的时候，人类的语言还没有流通。异族主宰世界的时代，生存就是智慧的萌芽，大多数人们还在为了温饱竭尽一切，而我们尊敬的至上存在已经有了超脱生死、影响到世界的能力……如此说起来可能有些荒谬，但是你们应该隐约有了一点相关的概念。帝国的发展并不是跟着群众的主要需求来的，国家目前的需求在尖端武力上面，而社会需求则在娱乐和文化上。从最开始的衣食住行，到现在的文化和娱乐和对金钱地位的追逐，都是由‘至高赞美位’可以引导出来的东西。”

　　帝国的秘密在“绘本商人”的娓娓道来中揭开面纱。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浅淡的疲倦和为时光拖住的柔和，话语的内容却叫听者胆战心惊。

　　他说：“我们脚下的土地是经过教会一次又一次统一处理过的土地，我们呼吸的空气是经过帝国防御法阵的净化模块反复过滤过的空气。我们的工农业都是依靠着这虚假的土壤生长出来的畸形果实。普通的学者很难从帝国的土壤中找到可以被奉为真理的规律，因为他们的所见所闻、所目睹的自然规律一开始就是假的，稍微聪明一点的思想家、社会学家、政治经济学家等研究者们早就向诸‘至高赞美位’表达出了自己的意向。”

　　“普通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而诸‘至高赞美位’里年纪最小的‘焚烧位’赫罗斯·斯库尔都已经两百多岁。这么说或许有些过分，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个繁荣的社会，不过是由大家共建的、虚伪的空中楼阁，是由帝国众生织就的虚幻之梦。它远达不到满足荣光教会的需求的程度，教会对他们的期待却是希望他们在脱离梦境之后仍旧能做到自给自足。”

　　梅尔维尔叹了一口气，他说：“在梦境里认识现实都很困难，谈何平稳地学会在现实生存的技巧？他们对群众抱着父母对孩子突然长大成人的期待，又担心群众那里吃不好穿不好，连喝水的水温都要随时监测。教会如果走不到现在这一步，才是出人意料的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　　提一下神圣拜伦斯帝国文化思想发展的问题。
这一章有点枯燥。
（应该说不是一般的枯燥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