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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弃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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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见沥引时,他着一袭白布长袍,背了一只竹篓。眉色略显浓郁,衬得眼眸很是灰淡。前夜下过一场梅雨,地上全是粘糊糊的稀泥。可他站在晨光中,鞋边未染寸土,反还一身干净。
那时我忍着肩窝与后腰两处剧痛,右手按在大腿的伤口上,指间凝了一层乌黑的血脂。半边身子已经僵透,却仍忍不住咧嘴戏他。
“美人若出手,待姑娘伤好时,定收你做十三房男宠。”
他冷眼将我最重的三处伤口一一扫去,然后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一般,抬脚绕过那被我堵住的路口,径自走了。我原想说他见死不救,然话还未出口,头中便是一阵轰鸣,接着黑眼晕死了过去。
迷雾昏沉中,仿又回到了前日夜里。
刚算计完追了我半月的那伙人,逃出来还没半日,便又被新一波的猎抓追上。
那时我已在大雨中策马狂奔了整整三日,早已是精疲力竭。一个闪神,便被紧追上来的人一剑刺在了后腰上。我痛得直跳脚,一鞭子甩回去,那人脸上立时皮开肉绽,他痛呼一声捂住眼睛倒进了泥水里。
强打起精神,我弃马闪进密林。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嚎叫,“妈的,这臭娘们儿真难缠,可痛死大爷了。”
有追上来的人一脚踢在我背上,也不知道是刻意地还是怎么,那人居然避开了我肩上那处被刺穿了的大伤口。借由他的力道,我反而又往前冲了七八步远。
诧异回头,看见朦胧水雾中有个手拿弯刀的黑色剪影,正在收式止步。血水和污泥敷住了眼睛,我竟丝毫瞧不出那人的模样。眼见后面的人就要追上来,转头纵身滚下面前的大陡坡。
……
我大概昏迷了七八日,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沥引的家里,手臂上的伤口也长出了一层新肉。
他家很简陋,四面墙壁一个顶,没有窗。但却有成丝串屡的阳光从墙缝里挤进来。因为,屋子的墙壁都是用两指粗的树木砌成。自然,晚上漏风,雨天漏水。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椅子和一个大药柜。药柜上放着几本书和一些衣物,其余大半地方则是一些形状怪异的瓶罐。
我还动弹不得,便只能干躺在墙角的草堆里发呆。他会定时过来给我换药,早中晚也塞些吃食灌些清泉水。这么又养过几日,才总算能动得两下。无聊的时候,我便与他说话。他偶尔会应我一两声,然而大多数时候,却埋头在他的药罐子中间,不知道捣鼓什么。
而这些日子里,追杀我的人竟然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常年奔波逃窜,已将神经嗅性练得极敏锐。只是,这般悠闲的日子于我真心难得,一时半会儿当真舍不得弃之而去。
十天之后,我总算能坐起来,但因为大腿伤口太深,尚不能下地行走。我便坐靠在草垛里,一边用干草随手编着花结一边问他。
“美人儿,你究竟叫什么呢?”
他不理我,长翘的睫毛在逆光中浅浅泛着光。那认真的模样,令我心里莫名熟悉,却又一点都想不起。或许,过去的那些时光里,曾是与他见过面的吧。搅着手中的草叶,我继续闲说。
“我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的,当初既应过收你,自然便不会食言。你既不告诉我名字,我又不能随便叫你声狗二娃。我合计着,你如今是我第十三个侍宠,那叫你十三如何?”
他自然不会当回事儿,如我预料一般,闻言便只是微扯嘴唇,然后扑动鼻翼轻嗤了一声。
更多的时候他都像这样,明智地选择无视我。我却是每况愈胜,越加来劲。也许是因为,好久没有一个人这么安静地听我说话了吧。细细回想了一下,真的好久好久了。
二、
又一次在那诡异的哨子声中醒来,我只觉浑身沉重,似曾被重物狠狠压过一般。皱眉活动关节,沥引走进来,将一碗褐色的药汁递到面前。
我顺手接了,有些好奇的问,“怎么和前些日的颜色不一样?”
他脸上仍是万年不变的漠然,一副不喝拉倒的表情道,“新药。”
对于药草,我真是半点不懂,便选择了信他,仰头将那药汁尽数灌进了喉中。他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事实上,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毒物也好,良药也罢,都不过是穿肠便过去的东西。
我这几日睡得极沉,每每醒来总能听见那奇怪的哨声。因心里一直惦记着,遂决定今晚便睁眼到天亮,细细听辨一番。
可是,当身上有了意识,猛地再睁开眼睛时,外面又已经是第二日早晨,昨晚最后的记忆断在了子辰时分。即便如此,我还是听见了那哨声尖锐的尾音。凝神再听,却是除了这屋中二人呼吸之外,再察觉不到任何活物。
我怀疑这里布着一方巨阵,当初我误打误撞跌进来,然后被救起。这也就能解释,为何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些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将哨声的事与他说了,他显得有些惊讶,不过意外之色稍纵即逝。然后只说,“我未曾听得,恐是你耳鸣犯了幻听。”说罢像是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才道,“我再与你添些安眠的药物吧。”
那天我喝过新配的药之后,睡得也确实安稳了。子时过后的记忆仍然有些模糊,却已经不若前日毫无知觉。最要紧的是,第二日醒来之时真的再没听见那哨声。
然而,也只安稳了几日,我便开始频繁地周而复始地做梦。梦中有漫天海地的火色红花,花海间隐见枯木残桥。我于那妖冶如荼的彼岸花间玩得累了,便去到桥头徘徊。刚踏上垫桥青石,便被一股力道猛推回来,我听见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它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当时我只觉内心悲恸难以名状,仿是桥那头有件极想要的东西,明明能看见,甚至伸手即得,却被人硬生生阻却着。大喘着气清醒过来,胸口满斥了空茫与寂寥,顿时明白过来。
那地方,竟是奈何桥。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宁静,我撑手坐起来,便看见月白衣衫的人坐在药柜前。我出声唤他,“十三……”
他稍转了头,不解的看我。我蠕动嘴唇,原本想与他说什么的,却发现喉咙突然变得生硬,一动就涩得针扎一般地疼。见他还在等我说话,便指了指他手肋边的水筒。
后来,我呆坐着盯了他很久。一直到溪风俯灌进来,水雾沾湿我额间黑发。
我才又出声对他说,“十三,你知道那些杀我的是什么人么。”虽是问着,却一点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声音有些疲倦有些无力。
“他们被称为猎爪,被组织头领用蛊毒操控。那个组织……呵……专程用来猎杀我及和我一样的人,从很早以前便开始……我依稀记得我曾杀过他们一个首领,用匕首搅碎了那混蛋的心肉。”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瞳孔紧缩了缩,脸上表情也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我以为他只是不爱听这些,便转移开话题。
“你信么?我其实是不老不死之身。不管受多重的伤,吃多厉害的毒药,都会再完好无损的活过来。”
我觉得那时的四周像是凝固了一般,他的表情逐一变化,先是诧异,后才是惊奇。待到他表现出不信的神情时,我已经拍掌笑歪在了草垛里。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
那一瞬间他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我停下笑,继续与他说,“那些人捉我,是因为我身上有所有人都想得到的东西。”说话间,我撩起耳边碎发,露出耳垂上那枚火红色的胎记。
“世人皆道我是被上天眷顾的幸者,因这耳朵能听人真心。其实那些都是我编造出去的谎言,我身上真正令人趋之若鹜的却不是这耳朵。事实上,我的本事是观人阳寿。只要喂你的一滴血与我,便能立即看到你此生的尽头。因时常有人拿了鲜血来找我,我便要比常人活得久些,如此而已。”
他的表情很丰富,眼睛鼻子嘴巴都在诉说着他的震惊。可那过分夸张的神情却令我心底愈发地凉。越盯着他久了,那眼底的澎湃汹涌便越发明显。那样的眼神在脑海中闪却,有另一双眼睛自内心深处浮起来,渐渐就要与他的重叠。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飞快闪过一条黑影。我手腕迅速翻转,一枚骨头针预先打了出去,却没能打中。
他随即反身追了出去,我却是颓身躺回草堆中。手背盖住额头,望向那茅草屋顶。凝神再一次细听周边动静,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探到。这一次,甚至连沥引的呼吸也感觉不到了。
三.
又过了十来日,我虽能出屋走上两步,却浑身使不出劲,有点儿失血过多还没补回来的意思。外头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树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水叮咚悦耳,还使得空气中带着温润的水汽。
我终于能自屋外取些鲜草回去,细细编成一个又一个的草花结。我将它们挂在墙树上,让阳光穿透结心的缝隙,在地上映出一个精致的印记来。
不知不觉间,墙上已经接连串出了十二个草花结。那日,我喝药的时候,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十三,我愿为你遣了那十二宠侍,独对你一人好。你可愿意……”
他依旧如往常一样,露出一脸的嫌弃。我又看了他一会儿,终是将未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那个午后有很高的日头,我背靠在阳光里,脸沉在阴影中。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喝完了那碗灰绿色的药汤,长时间沉默。
然而就是在那时,一抹黑影飞快破门而入。来人手里提着一柄弯刀,急速刺了过来。察觉到那浓烈杀意,我用力将身前的人往边上一推,随即单手猛撑地,借力飞身跃起。
来人欲往我左边来,而我又要去取那挂在墙上的长鞭。便两相撞在了一起,我手立成刀,与他飞快的过了十来招。来人却像是无意与我纠缠,每招每式都想甩开我的纠缠,目标直指了紧靠在墙边的人。
虽然满腹疑问,此时却不是解惑的时候。刚刚大力运气,已经令肩上伤口撕裂开来。来人高举了弯刀,有光线反射过刀身,直直照花了我双眼。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日雨中助我逃出的黑衣人,那弯刀的形状,便是这样。
就是这一恍神间,他已经冲到了沥引身前。眼见那刀就要砍下去,我什么也没想,便只是飞身挡过去。背上立时巨痛,我眼前一黑,差一点晕死过去。那时我背对着沥引,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在对上黑衣人的脸时,我心中猛顿。那眼神,那五官,居然是……
感觉到一股牵力,沥引已经踹断树墙,拖着我逃了出去。那时,我艰难回了一次头。恰看见手举弯刀的人,跪趴在了地上,并大力呕出一口乌血,竟已是种伤。
我心中大恸,却浑身疲倦提不起气。这些日,便总是这样,浑身无力如同内力被堵。重伤未愈,又中一刀。我只勉强跑了十来步,便眼花头晕,恶心想吐。又硬跑了些时候,终是晕了过去。
四.
似乎是又一次陷入了梦魇中,我听见一个轻轻浅浅的声音在唤我,“醒醒呐,阿姐,你醒醒呐。”
我在那摇晃中睁开眼睛,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印入眼帘。他见我醒了,高兴地立马咧开了嘴。我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珠,勉力冲他笑了笑。
抬眼看了看,此时的我身在地牢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火辣辣的焦灼着。我记得,跪在我身边的小男孩儿名叫阿卜。他本来和其它小孩子一起被关在另一间屋里,作为猎爪即将接受培训。却因感染了瘟疫,才被人扔来和我一起。
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脸上甚至长出了浅浅的青斑,是将死之兆。我手臂上被人划了一条大口,鲜血一直流着许久都止不住。我看他嘴唇干涸,细微咂啄,定然渴得难受。
想了想,便将手举至他嘴边,送了些血与他。我本以为他是必死的,那般作为,不过是想了他最后念想,勿要下去还惦念着临死的干渴折磨。
不曾想喂他的与体内的两相融汇,他竟渐渐好转了过来。那时我整日被人吊起来,用烧红了的铁鞭拷打。折磨得将死之时便又将我扔回牢中,待过了些时日,又拖出去打,周而复始,像是没有止境。
他感激我的救命之情,每次在我被打得半死扔回来时,都悄悄的照顾我。虽然我并不需要那些,甚至根本都不会有所成效。但那时是真心感激他的,每当听他叫我一声阿姐,便连痛都少了几分。
随后,梦境开始变得很乱,有关阿卜的记忆零碎散去,再也想不起。只有身上熔焦灼炼一般的痛,有人一边鞭打着我,一边咬牙大喊,“你说还是不说,说还是不说?”
说什么?
我仿佛是回了他一句,“我若当真能听人心,又岂会听不出你这狗肺狼心。”
后来,我从牢中逃了出去。在一个晴朗的夜里,找到了他,并将那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他心脏中。那双灰淡的瞳死死地盯着我,直至变得死灰一般的白。那时,桌子下面藏了个四、五岁大小的男童。他眼睁睁看着男人颓然倒地,再没了气息。与我视线对上,昔日粘我的纯真早已不能得见,自那双同样灰浅的眼睛里,我将仇恨看得清明。
明明是个晴朗的夜,我只觉得仿佛是要下雨了,空气中有带着血腥味道的水雾钻进了我的鼻眼,呛出一眼一脸的泪。我抬起鲜血淋漓的双手,用指甲硬抠走了男人眉心那柄火焰烙印。
昔日真情,不过尔尔。
五、
猛地通气醒转过来,我正躺在一处枯木的底洞中。有细微的滴水声因,零落叮沥。我听见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醒了?”
梦魇中那双满布仇恨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坐起来自微弱的光线里去看他。那时与这时的,两双眼睛渐渐地融合。霎时,后脑勺突然剧烈的痛起来。分明看见眼眸重叠,融合至一双。与他哥哥一样,眉色浓郁,生生衬得眸色灰淡。
像是垂死前的挣扎,我竟对他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我愿遣散十二男姬,独宠你一人。你可愿意……放弃过往,与我长此隐居?”心在一寸寸坠落,干涩的声音如同自那湿重的树洞深处传来,满是空洞,夹带着嘲讽。
那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最终记牢了的,却唯有那一刹间。如同凝固了一般的四周,有沉寂如死的安静灌进喉咙,疯狂而猛烈的冲击心肺。
见他仍只是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不愿意么?那也是自然的。在你眼中,我该是个心狠手辣的怪物吧。”
抬眼看向树顶外那半方蓝天,思绪开始雾霭模糊。
因为是曾经真心接纳过的人,才会有后来那般凶猛的恨。所以,在背叛面前,毫不迟疑的选择了决断。如今再忆起,早已没了当初抵死都无法消缺的怨恨,只觉得那般经历离得好远,悲凉之情难以名状。再看向对面的人时,抿唇牵出一个难看的笑。
“太久没见,我都认不出你了,沥引。”
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却又很快被嘲讽盖去。见我已经认出了他,自觉伪装再无必要,冷声答我道,“自然是认不出的,我与小时候差得甚远。”说罢,淡灰色的目光扫过我的容颜,嗤笑一声,嘲讽道,“你倒是一点未变。”
我知他恨我入骨,奈何此时的我却无力去辩驳。身上的无力感愈发强烈,应该是长时间用药的结果。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份,一切便显得异常好解释起来。
“来替你哥哥报仇的么?”
听了我的问话,他却突然笑了。先前那刺猬一般的锋芒瞬息隐去,竟似一只狡黠的笑面老虎,五官扭曲,满布狰狞。
“自然是要报仇雪恨的。”
我苦笑,“若当真只为报仇,又何需等到今日?”
显然他已经有了全胜的把握,如今摊开来,话也说得明白万分。
“自接手了组织,我就一直跟着你。一边看着你在捕猎者的手中挣扎,一边研究着你的秘密。那时都说你能听人心,我却是不信的。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用药堵了你的神识。你不是也发现了吗,丈外的东西你已经一点都感觉不到了。刚开始,我给你用的都是普通的山草,并无医治疗伤之效,你却能在那般重伤之下恢复过来。后来,我慢慢往药里添了少量毒药,你却除了昏睡之外,丝毫不见反应。一直到你说能听见哨子声那次,我才发现,你竟比我想象中顽强很多。那时,我给了你常人喝后必死当场的剧毒。你瞧瞧你,除了使不上力气,还是好好的待在这里。你说你不老不死是骗我,却不知我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一直未道破身份,无非只是想找出这里头的玄机。如今你且答我,二十年容颜不老不变,百毒不侵,重伤自愈,可是与这双能看人阳寿的眼睛有关?”
“是啊。怎地,想要么?”
见我答得爽快,他也不与我拐弯抹角,“既能为哥哥报仇,又能得到长寿的宝贝,何乐而不为?
“呵呵。”我靠在树壁上无力地笑言,“却是个好主意。”
只是,并非我没辨出你的怪异。一直没有行动,皆因那日我在奈何桥边看了漫天荼靡,那火红的颜色千百年不变。突然就觉得很累很倦,便想要找地个方歇一歇。死之一字,于常人是场灾难。对我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的东西,正如那时听见的一般,是我不该得到的东西。
看着已经完全陌生的人,我说,“既然那般想要,便过来拿去。”
五.
他的手毫不迟疑地插入我眼中,撕裂一般的疼痛贯彻全身。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指间冰凉,那触觉传遍全身,越跑越快,越奔越凉。我抑制不住,汗毛倒数,打了个寒颤。
有温热的液体自眼眶流出,同那日我刺穿他哥哥心脏时一样,花了我一眼一脸。只是,时隔二十年,流的却不再是眼泪。
我笑得凄然,“真真恶毒,不愧是亲兄弟。”
他却像是觉得我玷污了他兄长,突然厉了声音警告我,“休再提我哥哥,那时救你回家便是我眼瞎。哥哥对你用情至深,我也诚心真意的接纳了你,而你回报的是什么,不要让我来提醒你。”
腥浓的血液滑进口中,我仍笑着接他的话,“自然不用你来提醒的,他将我困在地牢中整整三个月,每日毒打凌辱,只为那些可笑的道听途说。如今,你生挖我双眼,不过也是个贪字作祟。情?意?也就这种程度。”
我没办法看他表情,空气中过分浓烈的血腥味道亦遮盖了他的愤怒。我想着,那般好看的一张脸,如今变得扭曲委实可惜了。
胸口突然一阵麻痛,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没入了我的心脏中。坚硬的刀身生搁着我的心肉,冰冷刺骨。他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你说得对,无论是情还是意,都比不上你身上的宝贝。你说你能看人阳寿,可曾看出,今日正是你的死期?”
我心骤冷,连抬手去捂伤口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亦再无力气回他。
这时,忽听洞口传来一阵巨响,似乎是有人进来了。我使力侧起耳朵,听见沥引说,“你居然还没死。”
进来的人没有回答他,反而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我这边缓慢移来。然而,是一阵拳脚的击打声,来人闷哼倒地。
沥引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身为猎爪,居然对猎物动情。擅自离队,用哨声替她解毒物之困,还几次三番坏我计划。作为主人,我没理由留你。你若上去将这怪物大卸八块,我便赐你解药免你噬蛊蚀脑之死。”
我心中大悟,原来,那时竟然是他。助我自围捕中逃出,又一心要救我出泥泽深渊。那时候,明明是受了重伤的,却仍拼死前来,将弯刀砍向了捏着他命脉的沥引。即便体内蛊毒爆发,却还是追来了这里。
黑暗中,我听见一阵混乱的打斗声,随后是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似乎是沥引,一脚踹开扑上来欲要拼死一搏的人,并最终给了他致命一击。
……
许是觉得我没了眼睛,身重剧毒,又被当胸刺破心脏再无活命机会,沥引未再理睬我,便自顾着走了。
我从那叮叮铃铃的落水声中听见,躺在不远处的人用尽了力气说什么。即便是已经细微到不能再细的声音,我仍听清了,他是在唤我。
“阿——姐——”
胸口的伤处在不断的滴着血,我只觉得那里痛到我呼吸困难。我试图去挪我的手,可浑身上下,却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那之前我只想着,沥引若是不挖出我的心脏我就能再活过来。所以,中毒至浑身无力也是无所谓的。可此时,我宁愿就这样死却,也想要能动一下,哪怕只是一下。然而,却只能张嘴,回他一声。
“阿卜。”
六.
一年后。
“疯子……瞎子……快扔石头砸他……”
一群八、九岁的孩童自破庙大门冲出来,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往里面扔石头。追赶他们出来的人浑身污秽,蓬头垢面。明明就是成人的模样,却撵得跌跌撞撞,到了台阶前也似没看见一般,一跟头自上头摔滚下来。分明是个瞎子。
有胆大的顽童欺他眼瞎,便大着胆子自侧面摸回去,用手上的树杈用力戳他的头。其他人见瞎子半天没反应,也都纷纷倒回去。
就在众小孩儿近前围住他时,一直垂着头的人突然大吼着纵起身来。孩童皆被他吓住,尖叫着一窝蜂四散逃窜。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孩儿擦着我的裙摆跑过去,留下一串惊恐的呼叫声。
我站在转角的岔路上,将一切看得清明。再看到他的时候,那双灰淡的眼眸早已不能得见,留下的只是一个溃烂到惨不忍睹的鬼样子,而那溃烂的源头便是那双本就不属于他的眼球。
走上前去,我低头看着他叫他的名字,“沥引。”
地上的人浑身一震,抬头用那空茫丑陋的眼睛想要看我。我偏头看了看挂在腰间的弯刀,说道,“我以为你只是恨我,因我夺走了你崇拜爱戴的哥哥。所以,那时我有心告诫你,甚至曾想过给你真正长生的办法,只因为我心里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然,终归还是你不够争气。要怪,就怪你自己,忘记了从一开始的初心。”
说完之后,毅然转身,离开。
……
我叫青浅,自我成为天弃人的那天起,便注定了不老不死,永世游荡。
要成为天弃人,除了生吃另一个天弃人的活心脏之外,就再无二法。十八岁那年,父亲刨胸挖出他自己的心脏,尽数喂入我腹中。因这长生不老,使得世人皆以为天弃之人浑身都是宝物。事实上,除却那颗心脏,其余的全是毒药。
因此,不管我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四肢都被人卸去,只要心脏未被整个挖出,都会完好无损的活过来。
我在这世间奔跑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记不得天数,记不得年数。只知道曾有十二个美貌男子各自陪我走过一些时日,有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最终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于是,我只说我有十二房宠侍,个个都是漂亮的调皮蛋。原本以为,在这里得加上一个名叫沥引,瞳色灰淡的男子。
伸手捏碎第十三个草结,草灰散去时,亦反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上。这样的结局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他终还是成了我漫长浮世中的又一缕过眼云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