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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走进黑暗 ...

  •   数百年前,凌清仙师开宗立派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常云游四海寻找炼丹的上好药材,那夜凌清仙师途径一处乱坟岗,从两座相连的荒冢间传来婴孩啼哭之声。

      他离坟茔尚有一段距离,就见幽幽荧光从坟茔中间散出,清晰地照亮坟上一株株杂草,微光是从一个赤条条的男婴身上发出的,正攥着小拳头昂昂啼哭。

      凌清仙师抱起啼哭的婴孩,他身上还残留着胎中带出的血迹。仙师见这孩子通身发亮与众不同,当下决定把他带回青遥山。

      他把这孩子托付给了一对虞氏夫妇养了三年,取名虞上闻,待他能离怀之时才将其带在身边做九鹤洞的大弟子。

      虞上闻资质聪颖,跟着师父清心修炼,触类旁通,不到十岁时便能捻诀施法、布阵降妖。

      凌清仙师想起这个大弟子降世时身体曾散发祥光,这些年对他暗暗留心观察,确实是个根骨奇佳的好苗子,仙师猜想他必是个转世重修的小仙,便萌生用他来炼丹试药的想法。

      虞上闻拜进师门虽比其他人迟几年,但是整日跟随在师父身边又兼他本领奇高,以及师父的一句话“这是你们的大师兄”,小小年纪就成了众人的师兄,好在他也不辱这个称呼,不管是品性或那一身的本领都令师弟们折服,连长胡子的师弟都欢喜的过来捏着他的脸恭恭敬敬道声“大师兄好”。

      本领高超是一面,毕竟是个孩子,调皮捣蛋又是另外一面,师弟们都记得这个小师兄在十岁前不仅话多问题多,手脚也灵活,常钻进深山数日不回,逮些狍獐小动物回来养着,养着养着就和大家一起吃了。问出的问题也天真烂漫,诸如“银河里的水会从天降落人间吗?”“为何我在山下看见的小孩和我不同,是个女的。”

      虞上闻十岁那年一个深秋的夜晚,那是他走进黑暗的第一步。

      青遥山的深秋很清冷,放眼望去,山中一半是枯黄的,有几株火红的枫叶,有一片深绿的松柏林,有成片在寒凉中叽叽喳喳的鸟雀。

      那晚他像往常一样命几个比他要年长一些的师弟闭上殿门,山中凄厉的狼嚎声也被关在了门外,顿感踏实安全,对几个师弟道:“快亥时了,师弟们早些去睡吧。”

      众师弟们收剑走后,虞上闻又检查了一遍闩好的殿门,凌清仙师静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把回头的他吓了一跳:“师父还没睡?”

      凌清仙师拍着他的肩低声道:“跟我来。”

      他跟在师父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停下,望着无生阁的匾额惊讶的问:“师父,您要让我进去吗?”

      师父点点头,满脸的威严令他敬畏。

      师父的背影挺立高大,一身的凛然正气,虞上闻自小跟随在师父身边受他教诲、听他论经讲道,跟他学艺,自己的饮食起居都离不开师父的照顾,师父在他心中既是尊长又如严父。

      与师父相处的七八年,虞上闻发现师父好似从没有过世人的欲望,一心求仙道,求长生,他常闭关,一连数月不见天日,他游历天下,广寻天下道友探讨问道求仙的奥秘。

      九鹤洞有数个炼丹制药的丹室,为登山求药的百姓施药,所以九鹤洞在百姓口中亦称“仙药洞”。虞上闻教师弟们如何采药炼药,几个炼丹室他来去自由,独师父的这处“无生阁”他从未进过,师父曾明令禁止不许任何人靠近。

      今夜为何突然要他进无生阁?他心下疑惑不已,步步紧跟在师父身后,暗暗打量无生阁的样貌。进入无生阁后就是一处宽敞的院子,经过院子踏上一条昏暗的长廊,长廊直角向北转过去是另外一条长廊,尽头处有个八卦状的小门。他看见师父对着小门转动右掌,那门随即打开,丹药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带着一股奇香。

      凌清仙师略微俯身进入丹室后对徒弟道:“上闻,进来!”

      丹房十分闷热,四个墙角的灯火把室内照的明亮清晰,一个巨大厚重的铜鼎立在正中央,鼎下还有未燃尽的火星。屋内摆着两张宽大的木桌,两个木架,桌上和架上整齐码放各种瓶瓶罐罐和药石、草药。西侧一面墙有个高高的窗牖,窗户内散落几颗忽明忽暗的星辰,窗户下面挂着虞上闻看不明白的星斗、罗盘各种图式。

      仙师是个极洁净的人,这丹房除了闷热一些,到处都干净素雅,还有药香。

      虞上闻到侧室洗净双手,这才发现木架后面还有一个内室,小小的,很昏暗。洗过双手,他坐到师父推过来的一个蒲团上,只见师父从一个小金鼎内取出两粒丹药,轻轻放到他的小手掌中:“你体质羸弱,这是我为你制的两粒丹药,服下去。”

      他很惶惑,从没觉得自己身体孱弱。

      不过师父的口气很强硬,带着些慈爱,他盯着两粒棕色药丸乖巧的对师父点头,仰头把两粒药都吞了下去。

      师父就坐在他身边细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和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皱眉想吐时,师父也跟着皱眉,他的肺腑如火燎烧时师父却不能感同身受。

      “这药可能有些苦,忍着些。”

      何止是苦,他抓着似被火灼伤的胸口安静地忍耐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忍不了时就痛苦地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浑身流着虚汗,不知熬了多久,四肢也开始发烫,浑身如坠入烈焰之中,他终于忍不住向师父伸出一只手:“我好难受。”

      师父坐在蒲团上冷静的盯着他,直到他低吼的喊出一声“师父”后晕睡过去。

      师弟们说他这一觉睡了三日,师父在床边细心照料了他三日。

      听说师父为照顾他而三日未合眼,心里生出许多愧疚和感激。他在院中打拳,身体似乎真的比往日轻快许多。

      第二次服下师父给的药丸是寒冬,丹室内依旧暖和如春。他接过师父给的药丸时好奇道:“师父,颜色为何和深秋那会吃的不同?”

      师父顿了一下道:“这次我改用烈火,故而颜色有异。”

      不仅颜色不同,药效也不同,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烈焰焚身。这次晕倒醒来时并没有躺在床上,头发湿乱地趴在蒲团上,浑身冷汗涔涔,再暖和的丹室也经不住寒冬冷气的侵袭,他凄冷的醒来,在空荡寂静的丹室喊了几声师父无果后,独自走出丹室在床上躺了四日,四天内他吐了两次血,呕的肺都要空了。

      后来的几年里,师父给药的次数变多,虞上闻慢慢习惯了药的苦味,但是他无法习惯服下丹药后彻骨的疼痛。那些为他强筋健骨、提升功法的丹药对身体的影响时重时轻,有时冷的彻骨,有时全身的骨肉似被一块一块拆掉,醒来嘴角残留着已干的血迹,有时刚服下丹药就大口大口吐血,更多时候,他的身体完全容纳了丹药,他的修为日日精进。

      服药沉睡后醒来,有时还睡在丹室,有时被师父抱回房中休息,师父声音浑厚慈祥,关切着他身体的变化。师父还和从前一样亲切,可是他却越来越害怕他。

      养病期间虞上闻曾小心的扯着师父的袖子试问:“师父,我只想做山中打柴的孩子,想做山下放牧耕种的耕夫,我不想再问道修仙。”

      师父怒视着他,一把拽开他紧抓在手中的袖子,曾经无数次抚摸他脸颊的手掌重重的打下来,打的他摔倒在床上,撂下一句话:“相同的话,我不想再听你说第二次。”

      师父背着手气愤离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虞上闻盯着窗外变成金色的银杏叶第一次哭了,却不知为何而哭。

      凌清仙师带着虞上闻访友拜仙,带他进无生阁,这使得他这个大师兄的地位在众师弟中格外的厚重而威严,他受众师弟们崇拜和尊敬。师弟们把师兄当榜样围在人群中,请教他万事万物,他们的大师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过,师弟们发现,大师兄变了,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有个师弟说:“肯定会变的呀,大师兄长大了嘛,他还能永远十岁啊!”

      虞上闻一边感激着一边困惑着,师父给的药确实提升他的修为,为何却常常有那般蚀骨的疼痛。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的一个仲夏季节,他觉得该正视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一件事,师父不过是一直在拿他试药而已,他就像被关在笼中的獐、狍。

      那个仲夏夜,虞上闻和众师弟在青遥山的一处池塘里痛快的洗澡玩水,师弟们闹着要看这个小师兄的本领,喧哗道:“大师兄,师父收了我们这么多弟子,本领都只传给你一个人,我们的本领都你教的嘛。”

      “师兄,我们九鹤洞虽以仙药闻名世人,其实施法布阵、法力修为也在其他修仙门派之上,他们都小看了我们这方面的本领,你还有什么师父内传的本领,都教教我们。”

      虞上闻轻声斥责了他们:“师父听见这样的话可要生气了。我仅是代师父传授你们功法,你们究竟学至何种程度、是否勤学苦练,他都在费心记着。”

      一个师弟嚷道:“师兄,现在正酷暑,你能让这池水结冻冰封吗?”

      虞上闻洗好了站在池边系上衣服衿带拒绝道:“法术岂是玩闹,别都跟三岁小孩一样。”

      师弟们都想看看师兄的本领,齐声哄闹、往他身上撩水:“展示一个,展示一个!”

      即便平时稳重深沉的人,此刻面对师弟们单纯好奇的脸,内心也变得活跃了些,他咳嗽一声道:“都在水中站好了。”

      他从石头上的一堆衣服里随手摸了个八卦出来,有模有样的捻诀施法,忽从八卦中喷出数道耀眼的白光笼罩池塘,水中一个师弟掐着另外一个师弟的膀子兴奋道:“师兄用的是我的八卦,我竟从来不知我的八卦有这么大威力。”

      “嘿——是师兄厉害,不是你的八卦厉害。”

      那阵白光过后,水中十几个师弟低头一看,个个都被拦腰冻结在冰层之下,摸着冰凉刺骨的冰,个个称奇道:“好厉害。我好冷。”

      盛夏酷暑,水中的一个个冷的垂头耷脸,搓着精光的双臂大喊:“可以停下了师兄。”哪里还有师兄的影子。

      众师弟在冰层中仿佛被冰冻了三天,无精打采的缓缓醒来,才有人惊叫道:“被师兄耍了,他给我们造了一个幻境。”

      “亏得是幻境,因为我在幻境中被冰面拦腰折断了。”

      “我感觉被冻了三天三夜。”又有人道:“为何我觉得有九天九夜。”“那是你平日最懒,小师兄罚你。”

      虞上闻洗了澡回来,推开房门那一瞬,突然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达天灵盖,有强烈的阴翳感压迫而来,漆黑的屋中立着一个身影背对着他。

      他心生恐惧,也不知这股恐惧从何而生,轻声叫道:“师父,我回来了。”双腿却不肯迈入门内。

      凌清仙师慢慢转过身,温和的笑道:“上闻,和他们一起去玩水了?”

      “是。”

      “时常见你独自一人,是该和师弟们打闹打闹。”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夏日的夜很静,山中的夜更静如死水。

      “跟我来!”

      虞上闻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方才逗众师弟们的愉悦心情显得那么奢侈,他醒悟到自己如此怕服下师父给的药,也接受了曾经不愿去想的事实:师父一直把他当笼中的獐狍,拿他试药。

      “师父,我刚洗过,炼丹房太热了,我不想……”说了一半他没再说下去。

      师父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看不清他的脸,这么多年的相处,虞上闻透过黑暗也能感受到师父冰冷的面容和凌厉的双目,像夜晚捕捉猎物的猛禽,师父这样的目光常会出现在他稍有忤逆的时候。

      两人间的气氛无声却紧张压抑,有张一触即破的壁挡在中间,虞上闻知道自己拒绝后这薄薄的壁瞬间就会断裂倒塌。

      “这次的药,我加了极寒之地的灵芝。”师父的声音缓缓传来,温和了许多。

      虞上闻默默跟在师父身后,他像十岁那年一样安静。现在他比师父还高半个头,仰望师父的姿势却从没有变过。

      他厌恶炼丹房的闷热,尤其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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