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1、丹木成精

　　两百二十多年前，云白山发生了一件震动天庭的大事。

　　修仙门派天华洞的明裳仙子不知被何方妖神打死在三季荷花池畔，肉身被毁的惨不忍睹，魂飞魄散，作为天华洞出生的唯一一个小地仙，年纪轻轻就惨死在深山，无不令人扼腕叹息，一朝被毁，天上地下再无明裳仙子的踪迹。

　　提到明裳仙子，众小仙都会异口同声：“哦，那个不停积攒功德又心善的小树精啊！”

　　明裳仙子的出身有些特殊，是个修成人形的树精，本该是世间除妖师喊打喊杀的精怪，十九岁那年居然因攒了惊人的功德被天帝钦赐地仙一职，真令所有修仙之人羡慕又嫉妒。

　　或许是她太过顺风顺水，二十岁时突然惨死在白云山。

　　明裳仙子有个“叔伯”师兄叫虞上闻，此人虽清朗俊美，却有副病恹恹的体格，就是他多管闲事硬是灌注法力把后山那株丹木树糊弄成精，算是对他爱管闲事的惩罚，成精的明裳顺理成章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惜没等他去实现二人间的“松林之约”，明裳仙子就死了。

　　小师妹死后，他在九州天下苦苦寻觅了她两百多年。有一位仙人见他太过执着而痴情，就为他指明一条道路：消散在天地间的魂魄是可以重聚的。

　　他靠着这一信念又坚持了几十年，斩妖除害之余只做两件事：一是寻找重聚魂魄的方法，二是寻找木明裳。

　　有一日虞上闻和好友陆翰元途径一户正办丧事的人家，几十根魅影幢幢的引魂幡突然引起他的好奇，招魂引魂的方法几乎用尽，民间这质朴的引魂幡还未用过，随即决定用此白幡试着招引师妹的魂魄。

　　招魂的阵已准备就绪，林中升起淡淡的雾气，白色招魂幡随着夜间的风簌簌声响，坐在招魂阵中的虞上闻紧张的握着小师妹的松木簪，多年来每一次招魂都紧张到汗流浃背，当年师妹的死状因招魂的原因会一次次在他脑中重现，实在痛苦不忍回想。

　　阵中亮起微微白光，冷风突然大了起来，林间呜呜咽咽的风把雾气慢慢吹向他的四周。坐在不远处树根下的陆翰元紧盯着身边阴森凄冷的变化，又看了眼阵中的人，暗道：“他找了明裳仙子这么多年都无果，难道这小小的白幡能起作用？”

　　正想着，虞上闻布阵的白光照亮一片浓雾，从雾中走出两个黑影。黑影的步伐很凌乱，嘴里还碎碎叨叨念着：“怎么回事，我们这是来了哪里？”

　　虞上闻慌忙从阵中起身，对两位行礼道：“在下虞上闻，打搅鬼差大哥正经公务了。”两个鬼差皆带着漆黑的面具，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从口气中却能听到情绪：“你是何人，竟敢把我们二人拘来，知道我们是谁吗，小心哪天我不请自来。”

　　陆翰元闻言用扇子遮了嘴角，“切”的笑出了声。

　　虞上闻歉疚道：“见谅。我想向两位鬼差大哥打听一位故人。”

　　八根白幡随风又发出很大的声音，其中一个鬼差望了眼白幡，又见他的身形样貌不似俗人，就把刚才的怒容收敛了些：“打听谁？”

　　“天华洞地仙木明裳，两百年前殒命在白云山，我想知道这些年她是否去过地府报道。”

　　鬼差当即摇头：“殒命身毁的神仙都不归我们地府管，绝不会出现在阴司，你问错地方了。”

　　送走鬼差后，虞上闻失望的盯着招魂幡，神情黯然地问陆瀚元：“世人不是说招魂幡能招回魂魄吗，为什么没有作用？”

　　陆瀚元叹息了一下从树根爬了起来，他对眼前这人多年的执着已经没有同情心了，不回答又显得不够礼貌：“凡人用此幡招回魂魄的几率少之又少，即使能招回来，也由阴间鬼差押送，哪能这么轻易回到阳世，何况刚才鬼差也说了，明裳仙子的魂魄不归阴司管。”他顿了顿又打击道：“她的魂魄早散了几百年，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根本就找不到她，别徒劳了。”

　　虞上闻摊开掌心作为起阵媒介的松木簪，自语道：“一定还有其他办法。”默默收了招魂阵，对陆翰元道：“我留在这里再等等，你先回去吧！”

　　陆翰元“啪”的收了扇子，漫不经心道：“那我就不陪你了。”这些年他实在无法理解虞上闻近乎病态的执着，人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了，怎么可能还会重生。

　　今夜月色不甚明朗，林间树木影影幢幢，清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破碎声，虞上闻坐在残留的招魂阵中央，黑暗中他的背影很孤寂落寞，脑中又想起许多年前关于小师妹的一些事情。

　　***
　　虞上闻跟着师父在青遥山九鹤洞修行，十五岁这一年第一次见到师妹木明裳。

　　九鹤洞后山有块巨石，巨石旁有颗老松，参天老松之下一株开黄色花的丹木树渐渐起了变化，有一日突然修成人形。

　　丹木修成人形那一日，林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清晨的阳光透过松枝的间隙照在露珠上，把那棵丹木照的刺眼耀目。只听一声啼哭，一个婴孩出现在丹木的树根下。

　　听到哭声后，正在巨石上打坐的虞上闻慌忙站起来寻哭声而去，一眼就看见赤身滑条的婴儿。他脱下衣服裹紧婴儿，抱着她直奔师父处求助。

　　凌清仙师见这女婴通体散着淡淡的清光，竟由一株丹木化形，即便他年纪深厚见多识广仍然对此异事惊讶不已，他细细观看那婴儿的眼目又摸试了她的头顶，对徒弟说道：“丹木久经岁月得日月精华，又日日听你诵经打坐，便有了灵根化为人形。”

　　虞上闻抱着孩子手足无措，不知手该托她哪里才不伤着她，心急的问师父：“这孩子该如何安顿？我们这里都是男弟子，没有一个人能养大她。”他盯着怀中的女婴皱着眉头道：“别的树精草精都化形成大人，你怎么偏偏就化成个事事不能自理的小孩。”

　　凌清仙师笑道：“灵气充沛化成人形已是不简单的一件事了。”虞上闻小心翼翼如托着千斤重担，求助道：“师父快想个办法，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一个久居深山的少年，哪里见过这样软糯的婴儿，捧了一会，双手就开始打颤。

　　凌清仙师在手掌敲着拂尘踱了几步，道：“把这孩子送于你枯松师叔处吧，他座下有八名女弟子，就交给她们养大她。”

　　“遵命！”简直是如释重负。

　　***
　　虞上闻辞了师父即刻就上路往千里之外的天华洞赶去。他用一根丝绦把孩子稳稳的绑在胸前，一路上那孩子啼哭不止，他对这啼哭声真是一筹莫展。

　　“你是饿了吧，我来弄些水给你喝。”他在山涧中取了几滴清泉水送到孩子嘴边，怎奈这孩子转头憋气，愣是不沾一滴，忽想起这株丹木在几百年间沐浴的是晨露，难不成喝也要喝晨露？他沿途又在轻烟弥漫的草木上收集尚未蒸发的露水，摸着小孩的头无奈道：“我粗心大意不会养活你，到了天华洞一定要听师姐们的话，可不能这样挑三拣四。”喂下晨露后怀中的婴儿便挥舞着小手对着他咿咿呀呀笑。

　　天华洞离青遥山有千里之遥，虞上闻年纪轻修为尚浅，腾不得云御不了剑，御剑也只能离地数十丈，到那人烟密集之处，为了躲避下方百姓围观膜拜，只得凭两只脚前行，就这样走一走飞一飞，已赶了七八天的路程。沿途还得为怀中的孩子寻些露珠裹腹，真是件耗费精力而又精致的力气活。

　　好在这婴孩化成人形的七八日里，渐渐沾染了人世的秽气，能吃些清淡的细粥。毕竟是丹木化成的人形，属于精怪一列，这孩子的个头长的出奇的快，半个月后到了天华洞时，虞上闻已经能牵着她的小手爬上石阶。

　　天华洞矗立在高山之巅，要想上去需一步一个石阶爬上去。望着薄雾祥云中的燕灵殿及望不到头的石阶，虞上闻把绑着怀中孩子的丝绦又紧了紧。

　　女弟子老远就张望着山脚下虞上闻缓缓移动的身影，窃窃私语道：“虞师兄来了，快看我发髻乱不乱？”另一个也兴奋的踩着小碎步：“也来看看我，哪里需要再整理下？”

　　她们身后的大师兄金云霄很是郁闷不解，九鹤洞的虞大师兄究竟好看在哪里了，鼻子里不屑的哼哼两下：“难道我天华洞就没有好看的男子，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模样。”

　　一个女弟子笑吟吟回复他：“大师兄你也很好看，可是虞师兄他更特别嘛。”

　　金云霄对那个年纪不大的虞师兄不以为意：“特别，特别，还不都是两只眼，难道他还多张了一只，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比得上我。”

　　正说着，虞上闻抱着那孩子气喘吁吁爬上山顶，一帮人客客气气迎了上去。他转身回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同情的看着眼前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天华洞的门规可真不近人情，我下回不敢来了。”

　　天华洞有条规定，不足六十岁者，登山必须靠双脚，足踏实地，不得御剑上山，除非有火烧眉毛的急事。所以常有下山回来的弟子围着枯松仙师叫苦不迭抱怨道：“师父您是为自己定的这条门规吧，整个天华洞就师父您过了六十了？”枯松仙师正色道：“为师还不想这么早就过六十岁咧！”

　　金云霄依靠在习武场的一面大鼓上，从人群的缝隙里瞄了眼虞上闻，上次他来的时候是三年前，那会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几年不见个头跟竹节似的拔高许多，那张脸也有棱有角，不得不承认，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大师兄确实器宇不凡，他拨开人群走上前恭敬的行礼：“虞师兄有三秋未来天华洞，今日见了又长大了许多啊，师伯贵体安好！”

　　虞上闻道：“师父一切安好。”他这个大师兄的位置确实尴尬，纵观天华、九鹤两派，比他年长的人有许多，有时望着长了满脸胡须的师弟也恭敬的叫他一声“大师兄”时，还会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被叫了十几年，都熟悉了。

　　一帮人跟在虞上闻、金云霄身后指指点点，悄言悄语，议论的都是虞师兄手中牵着的小孩。

　　虞上闻知道他们好奇心切，就停下脚步把小孩牵到众人面前：“这孩子是小崖畔松林下的丹木所化，因我九鹤都是男弟子，无人能照看她，师父命我把她送到此处做个扫地的丫头，以为可能要劳烦诸位师弟师妹了。”

　　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穿鸦青色衣服的少女，皮肤白皙，鼻梁有颗小小的痣，模样十分秀美，她不解地问：“世上丹木那么多，为何偏这株丹木能化身为人，好一个精怪？”

　　虞上闻摸着孩子的头道：“或许是青遥山瑞气所照，听惯了我念经诵经。她不是一个坏精怪，只是个对人世好奇的孩子。”那少女蹲身在小孩面前，捏着她的脸笑问：“真可怜可爱，小精怪，你几岁了？”

　　虞上闻淡定回复道：“宋师妹，她有些特殊，才十八天！”

　　众人听闻，发出一片惊叹之声：“精怪就是精怪，灵气就是比我们凡人充沛，连长个头都如此惊人。”

　　金云霄领着虞上闻在燕灵殿等候枯松仙师。殿内依阶层层而上，宽敞通亮，每一层都放着几张众弟子听学讲座的桌子。那丹木所化的小孩见到阶梯起了玩心，挣脱虞上闻的手，蹒跚着步伐拖着宽大的衣服一层一层爬了上去，正爬至仙师宝座边时，枯松仙师从侧面走了过来，她扑通一声趴倒跪伏在他面前，枯松舒展眉目笑道：“人虽小，却拜师意诚，那我就收你为徒了！”

　　众人被这孩子逗的捧腹大笑。

　　虞上闻走上前抱起孩子对仙师说起她的来历，枯松仙师看那孩子许久，道：“树木化精者众多，有吸食人的元阳，有采天地灵气，有靠自身修炼而来，这些成精者初成人形，意识混沌极容易受其他妖邪蛊惑，成为危害人间的精怪。”

　　虞上闻边听边皱眉看着孩子，她双目清亮，双颊通红，天真烂漫没有一丝邪气。只听枯松仙师继续说：“我看这孩子既然是吸天地灵气而生，必然是个好苗，就留在此处听我教诲吧，绝不会让她成为邪祟精怪。”

　　虞上闻松了一口气：“要让师叔费神了。”

　　枯松仙师见这孩子裹着极不合身的旧衣服，伸出手指在她眼前一挥，不知弄了什么法术给她换了身鹅黄色衣裳，衬的那小脸粉雕玉琢。仙师道：“就叫明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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