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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混沌初开之时他就已随着这开天神斧劈开天与地的一瞬诞生,几百万年来随这昆仑山一同度过无数日月春秋,看惯了人间百态。他早毁去了实体,只有那一缕元神虚无缥缈的守护着山,半步都无法出昆仑。山神觉得无趣,鸿钧手一挥把自家弟子丢给了他,从此山上又多了座了无生趣的玉虚宫,不苟言笑的众人没有师尊命令,也不会踏出昆仑一步,更是不会理他。

      陆吾神以为这一切就这样了,生活继续了几万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日升月落,虚度光阴。

      昆仑的雪万年不化,山顶却有着一片终年不败的苗圃,那是昊天那个女徒弟凤曦无比宝贝的花园,他闲着无趣,时常帮着打理。那日从园圃中回来,顺手折了她一根不起眼的小雏菊,鹅黄色的花瓣浸润着人间寻常花草所不能有的灵气,离开那园圃,在这冰天雪地中,仍能再开花数十年才败。他手里捻着花,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洞府,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陌生背影。

      雪地透亮,刺得他以为自己眼花。走近一看,才真切地看清楚,是一个少年郎的背影,莫约十四五岁,一身白衣如雪,却直直跪在几尺厚的冰冷雪地上一动不动,低垂着头,刚齐背的长发只用一个头冠束起,挡住了他的神情。

      这对活了几百万年的神仙来说,却是件新鲜事。难不成是玉虚宫哪个新来的小弟子,犯了什么错,被师傅罚在这儿面壁思过?陆吾神轻轻一笑,蹑手蹑脚地走到少年身后。他只是一缕魂魄,悄无声息,走过雪地都没有痕迹,本想吓唬一下这个孩子,却突然被少年警觉的回眸硬生生顿住了脚步。两人一老一少无声对视许久,雪花纷纷扬落下,万籁寂静。

      绝非常人。陆吾神怔怔的看着少年,苍老的容貌倒映在对方那双澄澈的眼眸中,竟是连他的元神也能看到。

      这孩子······怎么长得有点像······有点像瑶姬妹子······他眨了眨眼,无视对方眼中流露出的警惕与敌意,凑到他面前仔仔细细的看起那端正秀气的眉眼来。

      "你是哪家的弟子,怎么跪在我洞府门口?"他确认了心里的猜测,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来,心里却在偷着乐。少年不语,攥紧的拳头却未曾松懈,仍是十分警惕地看着他。他额上一条狭长的伤痕十分醒目,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痛。陆吾神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语气,缓缓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倒真有了几分让人心安的长辈模样。

      "我是昆仑山神,不会伤你,无需惧我。只是你这般模样跪在我洞府门口,我岂能视而不见?"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一直悬着的心微微落下,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道:

      "昆仑山玉虚宫,玉鼎真人门下。"

      清冽嗓音如山中积雪,平静而带着许些难以察觉的冷漠,如何也不像一个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语气。陆吾神心弦微动,又想起方才的猜测来,不由心疼起来。玉鼎真人在那十二仙中行十,仅有徒弟一人,入他门下不过半年的时间。他静静地看着少年,叹了口气,扶着他手臂让他起身,少年却不肯。他只得坐在了他面前,对坐而视。

      "你可是杨戬?玉鼎师侄那唯一的宝贝徒弟?"陆吾神抬手扫去他头上落雪,继续说着,"我听说那小子可护犊子了,这冰天雪地的,你凡人之身,他怎么忍心让你在这跪着?可是你犯了什么错惹到他了?"

      少年仍是不答,躲开他的目光,只盯着雪白地面。他也不恼,大大方方地盯着对方看。

      这眉眼真是越看越像故人,虽说只见过几次,可那神界仙女的模样,三界无人不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让人如何能忘?瑶姬妹子是他师兄的门徒,鸿钧门下几代勾心斗角的大老爷们中就这么一个单纯率直的姑娘。若不是昊天那家伙处处作梗不让人见他妹妹,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一求芳心。

      怎么好好的兄妹,到最后却走到如此地步呢?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心中觉得可惜,更是心疼起杨戬来,这般警惕而稳重的性格怎么会是一个少年所能有的,是那些惨痛的经历所磨练出来的不安与敏感在作祟。一家人惨死在眼前,还是被亲舅舅所害,换成谁都不会再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他刚想说什么,就突然看到少年身形一晃,出神的目光微微失焦,如同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向一旁倒了下去。

      活了这么久的神仙头一回遇到这种戏剧般的事,陆吾神愣在原地,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冰冷的雪地染湿了那身洁白的衣裳,雪水窝在手心却逐渐发烫。

      "啊啊啊你别死啊,要是玉鼎来找我麻烦怎么办!"他恍然回过神,吓得从地上跳起来,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少年额头滚烫,双眼紧闭,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血色,口中轻声呢喃,还在念念有词。

      "婵儿······婵儿······"

      陆吾神无奈的撑起少年,把他背到身上向洞府内走去。他是忘了,自己不怕这风雪,这孩子肉体凡胎,不知道在雪里跪了多久,不生病才怪。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个子抽条的时候,人间的那些孩子,这段时间都瘦瘦高高的,看着没甚力气,却已经有了些大人的模样来。杨戬也是一样,身子骨单薄的硌得他老人家肉疼。

      这是喊谁呢······陆吾神心中疑惑。听着是个女孩名,难不成是这小子相好?他自娱自乐地一笑,苍老的手微微一挥,洞中烛火转瞬间亮起,将暴风雪挡在隐隐绰绰的火光外。点点光亮映在冰冷石墙上,护着洞府一片安宁温暖。他将少年放在温热石床上,头疼的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凤曦丫头的灵花灵草不知有没有用······他这么想着,把先前收集的花花草草的边角料全都找出来下了锅。反正那丫头也不会一颗颗的数,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收集。凤曦丫头现在虽贵为王母,又不能拿他怎样,再说了,老道我是在救她外甥,理不亏。

      时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将近一天。昨日黑夜过去,今日夕阳都将再次落下的时刻,杨戬终于醒来。他在一旁看着书,人间新做的话本,他千方百计地搞到手,才读了几页,却又是那些莺莺燕燕的故事,瞬间没了心情,丢到一边,笑着坐到石床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说道:"醒啦?"

      "你师傅是真狠心啊,到现在也没喊人来找你。若不是我带你回来,他可就真是放任自己唯一的徒儿死在这昆仑的大雪里了。"他不满地摇了摇头,"真是谣言不可信啊,没看出来一点他哪里待你的好。"

      "不许说我师傅。"杨戬突然冷冷地反驳道,躲开他的手。少年人的目光复杂到他几乎看不懂,看不懂那其中藏着的深刻的情绪与心思,到底是为何。伤感,挣扎,悲哀,释怀,漠然,如同大树的根交错盘杂地蛰伏在地下,层层叠叠,挡住那颗跳动的心,不许任何人窥伺真相。陆吾神出不了这昆仑一步,却也活了太久,见了太多事。那些拿得起就放得下的记忆与故人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双眼睛,让人心疼,也让他莫名燃起一丝怒意。

      "怎么不能说了?"他没好气地说着,"难道说错了吗?他要是对你好,为什么不来找你?"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闷闷地回答道:"不是师傅罚我的。师傅被天尊师祖派去了南海除妖,明日才能回来。"

      "·····合着是那几个老混蛋趁你师傅不在欺负你咯?"陆吾神皱了皱眉,"你小子不会愿意受这气吧?看这样子也不像是第一回,你师傅要是知道,能不给你出气吗?"

      "师傅在兄弟几人里年纪小辈分小,也不受师祖喜欢,自然是被排挤的多。何况他们情同手足,若我说了,岂不让师傅为难。"杨戬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玉虚宫昆仑十二仙,据他所知,几千年来的恩恩怨怨也不少,居然让这十几岁的小子给看的明白,陆吾神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感慨这孩子太过聪明,洞察人心,却又重情重义,不知将来,是祸是福。

      "那你这次是给他们抓到什么过错了?"老人叹了口气,柔声问道。杨戬不答,他就静静地等。过了好一会儿,少年人才小声说道:"我和一个同门师兄起了点争执罢了。"

      "谁?"

      "殷洪师兄。"

      "······难怪。"

      "然后赤精子师侄偏袒他徒弟,就罚了你?"陆吾神无奈道。殷洪自那日被阐教救走,入赤精子门下两年已久,出了名的好斗,性格冲动,目中无人。恐怕两人何止是起了争执,能不大打出手,都只有可能是殷洪转了性。

      “……”杨戬看了他一眼,别开目光。“他们虽不喜欢我,倒也没有这样不讲道理。是殷洪师兄挑事在先,我只是还手而已。他也被罚了在府中禁足一年,不许出门,对他来说确实是酷刑了。”

      “那他罚你什么?”

      “……本来是没罚我的。”杨戬淡淡地说着。“是因为殷洪一直出言污蔑我家人,又不知怎么在师叔面前提起我父母的事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烛光,平静得可怕,好像透过那道微弱的光芒看到了什么一般。“我在师叔面前反驳了几句,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触怒他,才被罚去跪在雪地,面壁思过三日。”

      三日,这昆仑的风涛怒雪,神仙都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千百万年,生离死别对他而言已经麻木,诞生于天地混沌,他只认盘古为父,混沌为母。道本无情,他也不懂这些亲情眷恋,只是偶尔气恼,偶尔愉悦,也都并非牵动心神,只是无心之举。可而今他看到杨戬眼中令人费解的感情,素来古井无波的心境竟是微微一动。

      只怕他是·····恨极了昊天师兄。陆吾神别过头去,不再去看,心中只是感慨。

      神仙寿命无疆,再浓烈的感情,在时间的消磨中也会麻木的淡去。师兄在万年前继承伏羲血统登上无边权利的同时,更是将与瑶姬唯一的亲情,都亲手斩断,再无念想。可怜瑶姬悲伤之下离开神界,辗转下界人间,可谁想到,她爱上谁不好?却偏,嫁给帝俊的后人·····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杨戬单薄的背影上。

      这孩子的路,以后定是艰难。若非阐教一时庇护,师兄怎么会暂且放过他,放过这个同时有着帝俊和伏羲血脉的少年?当年帝俊九族,被登基新帝借口叛乱的理由,惨遭灭门的情景,如同还在眼前,让人恐惧。

      他那时还有肉身,可以走出这昆仑。那一日在凌霄殿中,他忍不住开口为无辜牵连之人求情,却被往日和蔼的师兄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与冷漠,如同死物一般,让人如坠冰窖,惊出一身冷汗。

      难怪……难怪瑶姬见了他后,会如此失望。换做是他,曾经如此相互爱戴而敬重的兄长,一日之间入了无情道,斩断一切,她如何受得了?

      往事浮现,他不敢再多思量,也不敢将这些同任何人说起。肉身已被自己亲手毁去,他将自己禁足在昆仑,凌霄殿上那双眼睛才不再盯着他一举一动。如今见到故人之子,方才心中悲恸。

      “你额上伤口,很新。”陆吾神伸出手来,指尖虚虚碰上少年额间那褐色伤痕。杨戬一惊,下意识往后退缩,挡住他的手。

      他心里有几分猜测,也不再追问。和蔼地笑了笑,说道:“你师父要是回来了找不到你,恐怕要着急了,早些回去吧。”老人放下胳膊,手心淡淡光芒亮起,放在他膝间。“雪地阴寒,伤骨,下次可别这么听话。”

      杨戬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昆仑春日里的阳光,化开了雪一般,从眼底流淌过淡淡的柔和与温暖。

      “从前我父母也是如此。”杨戬突然开口,垂下眼眸。可老神仙却看得真切,那眼底的许些落寞,让人心疼。“我在家中是最会惹事的那个,犯了错,母亲便会生气责罚我。我有时和她较劲,就不认错,也曾在门外跪了半夜。”

      “可罚了我,她又心疼。怪我为什么跪了半夜,就是不回去。”他淡淡一笑,或许是往日美好重现。“那时不懂事,不明白父母心意,还惹她难过伤心。”

      夕阳渐渐落下,洞口处霞光满天也渐渐暗淡下来,月朗星疏挂于夜空。月光如水流入石洞,照在身上。杨戬抬眼去看,皎洁银光轻柔抚过少年俊逸的脸庞,眼底一轮明月化作点点水光倒影,隐隐绰绰在眼眶四周打着转,不肯落下。

      “我很想念他们。”

      人忘情久已,麻木的心却如一簇火苗被点燃一般,燃起燎原烈火。陆吾神恍然想起几万年前,他与昊天师兄,帝俊,东皇,一同在鸿钧老祖门下听书学道,那时少年意气风发,兄弟情深,发誓要同进退,共福三界苍生。

      那时的情义,他也同样想念。

      “他们会陪着你的,一定会的。”

      “这天地间,一切都是他们。”他牵起少年还未曾长开的手,笑着说道。“终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他们。”

      “……”杨戬目光微微晃动,却盯着他的眼睛,一句话也不再说。

      早些回去。他嘱咐着,便将少年人送出洞府。杨戬一袭白衣随风狂舞,融入昆仑万年不化的雪中,回头再望了一眼自己送别的身影。

      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不是再也回不来自己这小小洞府,而是再也不会有今日的宁静与安稳。狂风掀起的衣角,揭开的却是无数腥风血雨的开始。

      他太聪明,方才伤神之余,却留心到了自己话中纰漏。自己只是一个走不出昆仑的山神,宽慰起他来却像是已经知晓他父母的事一般,也难怪他有所注意。陆吾神无奈笑了笑,摇了摇头。

      “师兄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抬眼看向九重天,摇了摇头,呢喃着走回洞府之中。

      “帝俊一族有何罪?帝俊,他从未想过和你相争……凤曦与你无后,你就这样怕,怕帝俊的后人夺走你的一切……?”

      “都是罪孽……都是欲念……”

      可惜,你做这一切都不能预料到,帝俊玄鸟,终究是被继承下来了。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杨戬的面孔,那只还未真正睁开的天眼中继承着上古神的力量与信仰,象征着那令伏羲后人所忌惮的血脉。

      临歧泣世道 , 天命良悠悠。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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