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合集》木归林M

7、就像一条养不熟的狗

　　陈明离开的第三天，悲伤就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河流随时准备着一口把我吞没。

　　我整宿整宿盯着天花板，难过到忘记应该怎样呼吸，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

　　噜噜安静地躺在我身边，低声呜咽，陈明离开之后噜噜好像也瞬间长大了，开始学着分担我的忧伤。

　　噜噜是我和陈明领养的，那时候满身伤痕的它躲在垃圾桶旁边委屈的缩成一团。我见它可怜，执意要把它抱回家，很长一段时间它和我们都不亲近，喜欢自己躲在沙发的角落里，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的都是恐惧。

　　陈明总是说，噜噜像我，除非对方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要不谈谁都别想让我对他打开心扉。陈明还说，像我这样的人太固执，对世界没有足够的热情，总是喜欢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等着别人来，很难有好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是一条狗喽。”我一边给噜噜冲奶，一边笑着打了陈明一拳。
　　“还好我不嫌弃你。”陈明从后面抱住我。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陈明说的这些话并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他是真的觉得我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对，养不熟的狗，是他临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陈明认识十年了，那时候的他是班长，却没有校园偶像剧里的主角光环。长相一般，身高一般，学习成绩也一般，唯一的优点就是乖，从来不会惹事捣乱。他身上有那个年纪的男生最缺的稳重，也是家长老师们最喜欢的，所以他是班长，一点都不奇怪。

　　但他这个人有一个毛病，过于热心肠。总以为自己是被神选中的那一个，下凡来就是要拯救苍生。他把自己的零花钱借给别人打游戏，结果自己饿了一个星期的肚子；替别人做值日，放学后总是最后一个关灯锁门。

　　但众生并不领情，好几次我都听到班上的男生围在一起说陈明这个人好欺负。你看他自以为是的好心，却被别人在背后嘲笑是个傻子。

　　要命的是，这个傻子就坐在我旁边，一坐就是三年。

　　我这个人话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我成长起来的环境教会我的是，人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和陈明同桌的前半年，除了他偶尔借一下我的橡皮，我问他一句老师留了什么作业，其余时间零交流。

　　有一天放学，我刚出门不久，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红着脸递给我一件外套，让我把它绑在腰上。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低着头接过外套说了句谢谢。

　　那天，陈明是穿着短袖回家的，深秋季节户外11℃，有大风刮过。

　　事实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对我俩之间的关系带来什么改变，彼此依旧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甚至好像又多了一层尴尬。

　　真正的改变是在我和班上一个男生打了一架之后，没错，就是那种全班人的注视下，撕破脸的打架。

　　忘了是谁先动的手，反正那天我的头发被揪的像个疯子一样，那个男生脸上也负了伤。

　　陈明当时请假不在，这件事情之后我被罚回家反思，所以我们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那天，我就像一个幽灵从前排飘到最后的座位上，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在背后笑我、议论我，但我不在乎，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只有坐下来面对陈明的时候，我开始浑身不自在。

　　陈明忘了我一眼，什么都没问也没说，继续低着头写作业。我有些失落又庆幸的呼了一口气，把桌子上那厚厚的一沓摆放整齐的试卷拿起来放在桌子里，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谢谢你。

　　陈明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是他给的。原来他知道这一切，谢谢他没有当面问我，那样的话我一定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是的，我和那个男生打架是因为陈明。因为他那个人又在背后说陈明坏话，说他是傻子，说他活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忍住骂了他傻逼。

　　等清醒过来之后，两个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

　　那之后，陈明再也没有借钱给他们，除非自己真的有时间，不然也很少答应帮别人做值日。班上开始有人说陈明摆架子，讨厌。但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开心的样子。

　　后来陈明和我说 ，是我让他明白，一个人的善良是有限的，要省着点用，对谁都好的话就不会被人珍惜了。

　　如果这样就要被他们记恨的话，那就让他们记恨好了。反正他们只会记恨不会记好。

　　高三那年，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格外多，他帮我补习数学，我教他英语，我们之间的关系
　　开始变得很微妙，但谁也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努力着。

　　八月，高考成绩下来了，去学校领档案那天陈明问我要报什么学校，我说A大，陈明说那他也报A大，我笑着说一辈子的事情你可要想好了，两只手却紧紧的攥着自己手里的袋子，紧张到不敢直视他。

　　九月，我们一起坐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我坐在火车上漠然的看着身后这座城市离我越来越远，我以为我会很开心，但好像并没有，我看着对面睡着的陈明，想着这座城市给了我太多疼痛但也给我过我温暖。

　　陈明和我一起办好入学手续，然后把我送到宿舍收拾好行李才离开。陈明还是一贯的热心肠，缺不缺东西要不要去买个暖水壶之类的问东问西，我被他问的不耐烦了，一把把他推了出去。等他走以后，舍友们一起发出了八卦的笑声，说真羡慕我开学第一天就有男朋友陪着。

　　我默默地铺着床铺，不知道为什么对男朋友这个称呼我没有反驳。

　　陈明参加了很多社团，因为不是一个专业的原因，我俩平时见面的时间很少。每天遇见他都是在去面试的路上。他问我参加了什么社团没 ，我只好笑笑说没，没时间。我是真的没时间，保证正常的学习以外的时间都被我用来做兼职了，我需要钱。

　　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要赚很多很多钱，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再有人给我钱了。弟弟要念中学，爸爸欠下的赌债就像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我不怪任何人，妈妈能把我送进大学的校门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真的很谢谢她，但剩下来的路就只能靠我自己走了。

　　所以，当年级开始进行贫困生补助申请的时候，我第一个报了名。

　　但是报名人数超过了年级给的名额，所以最终名额只能通过投票的形式决定。我记得那天，天是阴的，白炽灯和窗外黑压压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些穿着打扮光鲜亮丽的同学们站在舞台上笑着讲述自己的家庭背景又多惨，我忽然很想逃，逃开这一切，我不需要他们知道

　　我有多惨，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但我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了讲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我，但我眼前是一片黑，我好像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陈明，但又好像不是他，他的眼神是躲开了，那一刻我知道他是真的懂我的，懂我那仅有的卑微的骄傲。

　　“我需要钱。这笔钱对我很重要。” 我直直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又直直地从门口走出去。

　　就像几年前一样，陈明又一次从我身后追上来，什么也没问的打开雨伞，说一起走吧。

　　我看着他，不争气的哭了。我紧紧的抱着他就像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哭的撕心裂肺，陈明丢开伞抱住我，然后两个人一起被大雨淋湿。

　　如果你的世界下起了雨伞也遮不住的大雨，那么没关系，就让我陪你一起淋雨，我会紧紧的抱着你，直到我们走出了这片泥泞的沼泽地。

　　那天之后，陈明高烧了一场。我很内疚，自觉地承担起了他的外卖工作，每天早上吃完饭都要带一份送到他楼下，陈明倒也一点不客气，每天都准时的在门口等着，然后笑嘻嘻的接过饭，说自己这是因祸得福了。

　　而我，除了他的外卖还要担当起陪吃的工作，乖乖的陪他坐在宿舍楼的等候区，看着他把饭慢悠悠的吃完。

　　半个月过去了，别说发烧，就是骨折都该养好了，但这小子还是在我跟前装模作样的骗吃骗喝。有次我实在看不过眼了，拿起筷子朝他头上敲了两下，结果他鬼哭狼嚎的说我欺负一个病人，搞得路过的人都看着我脸。

　　“呦，嫂子又来送饭来啦！”
　　“打得好打得好，嫂子替我们多打几下！”

　　以前只知道他人缘好，但不知道他人缘这么好，怎么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

　　被他们这么一起哄我不好意思的脸红了。陈明把饭推到我这边说你吃一口，我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但还是狐疑的吃下了。陈明又说“你脸上有东西”“哪里？”“就这里。”他走过来捧住我的脸亲了上去。

　　我们两个人对视着呆了很久，陈明抿了一下嘴巴说“要不我们两个人试试？”“试什么？”“就这个。”该死他又亲了上了。

　　“试试做我女朋友吧，让我一直一直一直的保护你。”
　　“嗯。”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轻松的时候了，虽然我总是在兼职他也有好多社团的工作要做，但陈明总是会突然出现在我的专业课上，就安安静静地陪我上课，然后下课送我去兼职。有时候他不忙的时候，也会在我打工的店里坐上一天，有一次老板也在，给他打了一个超大的甜筒，说是店员家属特殊优惠。

　　累的时候我就会把头靠在陈明的肩膀上，陈明抱着我说，其实可以不用把自己搞的这么累。我摇摇头，他便什么都不说了，他懂我。

　　我什么狼狈的样子陈明都见过，包括高中那年，我爸找到学校来当着全班人的面把我书包里的学费夺走，说先借去赌最后一把，这一把他肯定会赢。

　　他走以后，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默默地捡起散落一地的课本。陈明却忽然大怒的拍了桌子，吼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然后我弯下腰帮我和我帮我一起捡。本来以为我可以不哭的，但我还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所以，陈明我真的要谢谢你啊，谢谢你见过我的不堪还是依然爱我。但是后来呢，为什么你忽然就要离开，就说不爱了，你怎么可以不爱了，我只有你了啊。

　　毕业后，我选择了留在A市，本来陈明可以回去，然后陪在家人身边安安稳稳的，陈明和我不一样，虽然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些，但大学毕业后这些不一样开始变得格外明显。

　　陈明只要沿着家里给安排的路安安稳稳的走就好，而我，是没有路的，我的路都是我自己跋山涉水爬出来的。

　　但陈明还是为了我脱轨了，和家里吵了一家，跟我一起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我总是喜欢问他后悔吗，他就忽然翻身把我压在身下，坏笑着反问“你说呢”，真不知道他怎么长得看起来一本正经，骨子里却有这么多不正经。

　　噜噜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养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很幸福，我们会有一个很美好的未来。但我不知道，那时候的陈明已经开始累了。

　　也许是从我无数次因为陪领导应酬而放他鸽子开始，也许是从我常常加班到深夜，而他只好一个人先睡去开始。我不知道，因为他还是会微笑着和我说没关系，我就以为真的没关系。

　　第一次争吵是那天我陪领导应酬，陈明给我打了很多电话，但因为包厢音乐太吵，我一个都没有接到，等我把客户安排好送走打开手机看到这么多条未接的时候，又惊又喜，赶紧给他回过去，但对方迟迟没有接通。

　　我到楼下的时候发现房间的灯是暗的，想着他已经睡下了，但当我打开灯的时候发现他愣愣的坐在床上，噜噜委屈得趴在一边。我一边换鞋一边问他，怎么在家还不开灯啊。他不说话。
　　我坐过去抱抱他，他推开我，然后问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解释在忙，他说你永远都是那么忙，我一时语塞不知所措。他把脸转过来冷冰冰的问我，你心里的第一位是什么？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才一个晚上整个人就变了。

　　我本来是想着和他道歉的，但他这样子又激怒我了，我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便从他身边起来 ，反问他至于吗？

　　“至于吗？是不是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至于吗？”

　　“陈明我真的是在忙没有看到 ，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吵架。”

　　“你是不想吵还是懒得吵？”

　　“你……”

　　我被他逼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击，我是真的不想和他吵，抱起来噜噜往阳台走，接下来我听到
　　门被哐一声的关掉。

　　“神经病啊你！”我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

　　重新坐在床上的我开始思考刚刚的一切，觉得不可思议又可笑。好端端的怎么了，等我冷静下来准备拿衣服出去找他的时候 ，却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就诊单，上面写着陈明的日子，

　　时间是今天。我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陈明早就和我说他不舒服，我从来不当回事，最后都是嘻嘻笑笑一带而过，但是今天看到他的就诊单，我真的慌了，他是真的不舒服啊。

　　我匆忙的穿好衣服下楼 ，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没有打通，最后在小区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烟星，我过去，是陈明。

　　“对不起。”

　　我说完，陈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蚊虫旋转的声音。

　　“安然，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喜欢的不就是那个要强又倔强的你吗？从高中你坐我同桌那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你，你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安安静静地却浑身带刺，那时候我就想，这样的姑娘该怎么才能让人拥抱一下啊。慢慢的我又发现，不是这样的，你的心是热的，你每次在我面前哭，我都暗暗发誓再也不要你受委屈。”

　　陈明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的划到我的嘴巴。

　　“但是安然 ，我坚持不住了，你总是问我后悔和你在一起吗？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是真的，但我高估我自己了，我没有办法再坚持了，我好像永远都走不进你心里。”

　　“不是这样的陈明，我爱你，对不起，对不起。”我哭着把抱住他。陈明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拍着，然后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这些年，不管我们再怎么闹怎么吵，陈明从来没有说过分手吧，因为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真的要分手了。

　　陈明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的他，一路沉默，我一直看着他走进安检口，期待着他会回头，哪怕只是看我一眼也好，但他没有，他就那样坚定地往前走着。

　　这些日子，我总是会哭着醒来，梦里陈明还是那样傻傻的被人欺负，我就在梦里生气，和他们理论打架，但醒来之后才发现陈明早已经从我的生活里离场了。

　　我抱着噜噜，问它，陈明会想我吗？噜噜就低声的呜咽。

　　当我们被爱的时候，总是肆无忌惮，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累，也会离开。等自己幡然醒悟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许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教会我们，下一次，别这么自私，记得爱别人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