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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曹锟就任总统后,内阁一直迁延未成,便有人给思澄写信,请他回京,思澄心知是津保派的拉拢,但是如果不去,未免显得不识抬举,如果去了,又让洛阳方面看轻,况且纵得一官半职,在人家的势力下,只怕也是尸位素餐,便效袁项城故智,诈作骑马跌伤了脚。既然行动不便,自然也就不能成行了。
      消息传到北京,思涯不知真伪,手足关切,便请了假到山东来看大哥,思澄诈伤的事,除了他的姨太太,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在自己兄弟面前也不露,那姨太太自道妇人家没有见识,现在山东的旧日同僚前来探视,她一个女流之辈,抛头露面,多有不便,还请思涯暂留数日,代为接待应酬云云。
      思澄也殷殷相留,说咱们兄弟那时候虽然同在北京,却各人忙各人的事,难得见几次面,现在有机会聚上几天,也算因祸得福,又问思涯最近去没去张家看蕴芝的一双儿女,思涯说来山东前才去过一次,张文乾要续娶了,大概明年初办喜事,思澄叹道,也不能不让人家再娶,就怕娶个不贤惠的,两个小孩子吃苦。如果我一直在北京,量他们家也不敢怎样,可现在――,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下人进来说李厅长来了,思涯扶着思澄一瘸一拐出来,来客见了,忙上前扶住思澄另一只胳膊,说道:“又不是外人,你何苦起来。”思澄在沙发上坐好,笑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寒喧几句,给思涯介绍,原来这人是现任山东内务厅长李箕厚,李箕厚和思涯谈了一会儿,便向思澄笑道:“果然是一门俊彦,我要说句讨厌的话,让这样的少年英才埋没不遇,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
      思澄看了思涯一眼,笑道:“倒成我的不是了,他到北京后,我就打算介绍他去外交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什么也不肯,我是没有办法了。”李箕厚笑道:“可以理解,年轻人一说做官,就像将禄蠹两个字贴在头上似的,其实做了官再做事,不是更顺手么?”思涯笑而不答,李箕厚向思澄道:“过几天张镇守使老太太六十大寿,你还能去吗?”
      自临城劫车案后,田中玉受累去职,山东督军由第五师师长郑士琦代署,兖州镇守使则调了原曹州镇守使张培荣,思澄同他数面之缘,交情泛泛,不过毕竟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大员,不能不敷衍,便道:“我现在这种样子还去什么?备一份礼,叫小妾带去也就是了。”李箕厚想了想道:“本来如夫人去也无不可,就是那位老太太有点隋朝独狐皇后的脾气,只怕如夫人去了,会受委屈。”
      思澄道:“委屈不委屈倒也罢了,就怕弄巧反拙,倒不如不去凑这个热闹。”李箕厚笑道:“令弟不是在这里吗,就让他代你走一趟罢。”思涯道:“我也只能住几天,可能来不及。”思澄笑道:“你不要找借口,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种场合的应酬,可是你们做新闻记者的,难道不该各色人物都见见?回来描一篇官场现形图,这几个钟头也不算浪费吧。”李箕厚向思涯笑道:“你大哥这是指着和尚骂贼秃,想来他昨天一辞官,今天就成隐士了。”说得思涯也笑起来。
      到了那日,思涯带了寿礼,和李箕厚一同到张府拜寿,许多人来同李箕厚打招呼,有的问到思涯,李箕厚便同他们介绍,相互客气几句。大多数不相识,自然也有思澄的旧交,曾有数面之缘的。一时开宴,席上说些官场秩闻,思涯也听得颇为有趣,宴后是堂会戏,思涯不愿看戏,便要先走,李箕厚拉住他,道:“跟主人打声招呼再走。”便待引他去见张培荣,没走几步,就听有人大声嚷道:“让一让,让一让。”思涯但觉被人推搡了一下,几个人从身边越了过去,当先那人是个年轻军官,张培荣一见他便站起来,笑道:“怎么来得这么迟,说不得要罚你的酒了。”
      思涯觉得那年轻军官的相貌很是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李箕厚见他注目,便笑道:“你不认识他么,这可是一位风头人物。”思涯便问是谁,李箕厚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临城一举,天下知名的孙旅长呀。”思涯才知这人竟是孙美瑶,怪不得觉得眼熟,抱犊崮上曾经见过面的,只是事隔数月,他又一身军装,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却听孙美瑶笑道:“老师不能罚我,我来得晚,是寻这个去了。”说着从亲卫手里提过一个装着鹌鹑的笼子,思涯听得“老师”二字,不免要问李箕厚原因,李箕厚告诉他说,自孙美瑶收编后,便拜在张培荣门下,张培荣爱斗鹌鹑,孙美瑶便投其所好,果然张培荣见了,十分欢喜,呵呵笑道:“改天拿老三的那只来,让它们咬――”一句未了,忽听砰地一声,孙美瑶身边一个卫兵中弹倒地,孙美瑶立时抽出盒子炮,还了两枪,骂道:“哪个王八羔子不要命了,敢在这日子捣乱。快把他给我扒出来。”
      孙美瑶的手下听得一声令,急忙冲到对面,四下搜寻,又有几个人闯进包厢,包厢中不乏女眷,那些人却粗粗鲁鲁毫无顾忌,其中一人喊道:不要无礼,这位是吴团长太太。孙美瑶手下兵士都是土匪出身,但听寨主吩咐,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便嘻嘻哈哈地笑,吴团长,老子还有团长呢。对方大怒,两边便动起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团,来客也来不及主人辞行,纷纷向外拥。张培荣眼见寿宴变成这样,又气又恨,急忙下令喝止,并派手下官兵沿路搜查刺客。
      思涯先时还同李箕厚走在一处,到后来也被挤散了,随着人流往外走,忽见前面的兵,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女子来,厉声喝道:“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只见那女子左臂鲜血淋漓,这时被人扭住,便痛得歪倒地上,呻吟不止。另一个兵嘻笑道:“不用说,一定是刺客,我搜搜看。”便涎脸捋袖向她身上摸去。
      思涯看不过眼,踏出一步喝道:“住手。”说着过去扶那女子起身,四目相投,都是一惊,思涯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重遇叶隽书,只见她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昏死过去,一双眼却波澜隐现,思涯看得出,那微张的口唇说的是:何先生救我。这时候又有两个兵迎上思涯,一个喝问:“你是干什么的?”思涯微笑道:“拜寿的。”那个兵呸了一口,“奶奶的,拜寿的多了,问你是那个衙门口的?”另一个兵道:“跟他们废什么话,我看他和这个娘们一定是同伙。”
      隽书忽然颤声道:“我,我是被流弹射中的。”思涯道:“听见没有,这位小姐是被流弹射中的,你们无故开枪,惊扰宾客,还有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一个队长模样的冷笑道:“像不像军人,还轮不到你小子指手划脚,都给我带走。”那个兵便上来扳思涯手臂,思涯手一抬,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嘴巴,喝道:“谁敢放肆!”那位队长瞧他不惧反狂,心下倒也有几分惴惴,心道莫非真是有来历的?便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思涯冷笑道:“问什么,还是带我去见孙旅长的好。”说着从口袋中取了烟来抽。他表面上故示镇静,心下却暗暗焦急,叶隽书的情况分明耽搁不起,一时间又有什么办法脱身?猛省起刚才掏烟盒时似触到什么,取出来看,原来是刚才应酬时人家送他的几张名片,翻一翻,果然找到吴炳湘的一张。
      这吴炳湘原任京师警察总监,有段时间跟思澄关系不错,最近到中兴煤矿公司当经理,此人同陈调元相仿,善于同江湖人物打交道,孙美瑶也不把他和前经理一例看待,主动结交,认作义父,思涯在席间听过这段因果,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拿着这张名片向那队长道:“你来看看这个?”
      那队长倒也识得几个字,知道这是孙旅长干爹的大名,不由有些犹疑,嘴上仍道:“有张名片也不算什么,哥几个要弄张也不难。”思涯道:“那你去找他来。”旁边一个兵插口道:“奶奶的,这时候早回家了,折腾老子么。”思涯冷声道:“那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派车来接我。听说之前曾有人不尊重吴经理,骚扰中兴公司,被孙旅长枪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那队长一噤,几个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凑近低声道:“我看刺客该不会是个娘们,不如放他们走吧。”思涯不再同他们多废口舌,扶起隽书便向前走,那队长也怕眼前人真同吴炳湘有什么瓜葛,到时候在孙美瑶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实在犯不上得罪这些皇亲国戚,便没有再上前罗唣。
      思涯扶着隽书走出一段路,一辆汽车从后面驶过来,车门推开,李箕厚长吁一口气,向思涯道:“我到处找你,多亏没事,否则不知道怎么跟你大哥交代。”思涯抱着隽书上车,向李箕厚道:“遇到的一个朋友,被流弹伤了。”李箕厚呀了一声道:“那得赶快送医院。”他因事先知道孙美瑶手下同吴可璋团起了冲突,有人开枪,所以见隽书受伤,倒没有往别处想,送他们到医院,看隽书也没有什么危险,便先走了。
      隽书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清醒,睁开眼看看周围,一时间有些茫然,忽听得门声响,不由骇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了被子,却是思涯走了进来,向她微笑道:“不用怕,是我。”隽书心想,我竟然没有死,竟然——竟然又遇到他。却见他将杯子递了过来,温言道:“喝口水吧。”隽书握着水杯,只觉暖意缓缓从手心渗入,她喝了口水问道:“这是医院么,你送我来的?”思涯嗯了一声道:“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伤口可能还会有些疼。”隽书低声道:“谢谢你。”
      思涯想了想问道:“你,真是被流弹所伤么?”隽书手一颤,杯子里的水便洒在被子上,思涯忙将水杯放在桌上,又拿干净毛巾去抹被子,隽书怔怔望着这一幕,半晌说道:“你知道滕县冯家灭门的事么?”思涯想起临城劫车案发生的时候,不少报纸把抱犊崮各杆匪首以前的做的大案都翻了出来,似乎有提到过滕县冯氏这一段,于是点了点头,隽书静静道:“冯成辉是我舅舅。”
      这冯成辉本是滕县的士绅,在当地算是小有势力,恃着庄丁护院,不大买孙美瑶兄弟的帐,抱犊崮一众人怀恨在心,在他家办丧事时,混在来祭悼宾客里,趁其不备大肆劫掠,冯成辉一家都被杀死,当时隽书的母亲和大姐也在,母亲遭了难,姐姐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亲戚们私下议论都说是被土匪掳去卖掉了。隽书伤心之极,只恨自己孱孱弱质,不能为母姐报仇。半年后父亲续娶,隽书便长住学校宿舍,晚上会做噩梦,梦见母亲一身的血,醒来只是流泪。
      父亲不明白,开始为她择婚,隽书更不愿意回家,放假的时候到教会医院当护士。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夏麟,他对她发誓说要亲自去山东进山剿匪,杀了孙美瑶替她报仇,他手里有兵有枪,于是她信了,可是一等再等,他从营长升到团长,仍然留在上海。临城劫车案发生时,隽书决定靠自己,打听到孙寿成组救护队到枣庄,便主动要求加入,此后种种,有如梦寐,然而梦醒终究是空。
      隽书对思涯述说时,自然隐去了夏麟一段,思涯想了想问:“这么说,你一直留在山东,等这个机会。”隽书咬牙道:“可惜我枪法不准,下次――。”思涯冷冷打断道:“还有下次,你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你说何先生救我,难道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么?”隽书被他呵斥,不由又羞又怒,冷冷驳道:“我想留下一命,是为了再报仇,否则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你没有切骨之痛,才会说这种风凉话。”
      思涯点头道:“我今天才知道,这是风凉话。你好好休息吧。”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隽书言出即悔,却又倔强不肯反口,只是掉眼泪,思涯听得哽咽之声,叹了一口气,走回床边,递过毛巾,隽书将脸埋在毛巾里,抽气道:“小时候,父亲教我做诗,一家人月下联句,真的很快乐,后来母亲和姐姐去了,父亲又娶妻生子,现在,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在乎我是死是活。”思涯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有句话说,花须终发月终圆,不好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隽书忽然直起身子,用力将脸一抹,心想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人家哭诉好没意思,定了定神,望向思涯道:“何先生——”忽听见门声剥琢,思涯走过去开门,见思澄拄着拐杖,由姨太太掺扶着站在眼前,不由怔住,思澄沉声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隽书盯着门口,神情戒备,思涯回头微笑说没事,以安其心。他扶着思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思澄冷笑道:“我怎么来了,你就一通电话,说得不清不楚,我能放心吗?那个女人倒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张家寿宴上出现?”思涯不能泄漏隽书的秘密,只道:“她好像也是陪着朋友去的,运气不好被流弹射伤,我跟她之前就认识,总不能见死不救。”
      思澄笑道:“流弹射伤?怎么别人都没事,就偏偏射伤她?你英雄救美,也不想想后果,张培荣这两天处理手下的纠纷,一时间还没有查到这里,若他知道你是我弟弟,以为我指使人闹他的场,你说那该怎么办?”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续道:“如果我现在离开,可以避免这个误会么?”思澄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扶墙而立,脸上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双燃烧的大眼睛,心想,我道什么三头六臂,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女子。
      思涯见隽书出来,不愿当着她的面跟思澄争辩是非,便道:“大哥,等她休养好,我就送她回上海。”隽书微笑道:“不必了,何先生。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已经麻烦你太多。事不宜迟,今天就出院好了。”思澄忽然拍手笑道:“有志气,有志气,我说我弟弟看中的,必不是庸脂俗粉。”隽书不防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涨红了脸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思涯也甚是尴尬,解释道:“大哥,你误会了。”思澄笑道:“误不误会,咱们回病房再说。思涯你来扶我,阿凤,你去扶那姑娘。”阿凤忙笑吟吟去掺隽书,又道:“好可怜模样,娇怯怯的女孩儿,遭这样的罪,我看着都心疼。”对方若是疾言厉色,隽书倒有辞锋相对,可现在人家柔声软语,她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就这样惘惘然回到房间,思澄要阿凤去门口守着,温言问隽书道:“小姐贵姓?”隽书只得答道:“我姓叶。”说罢抬头看了思涯一眼,思涯心中也疑惑,问思澄道:“大哥,你想怎样?”
      思澄笑道:“难道你大哥会那么没用,一个区区镇守使都不敢得罪。我刚才不过想试你一下,谁知道连叶小姐也试出来了,你们两个人都很为对方着想嘛,呵呵——”隽书正色道:“何先生不肯弃我于中途,不过是恻隐之心,我不愿负累何先生,也是感他相待之义,您想得太多了。”思澄也收敛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隽书道:“叶小姐,请你先看看这封信。”隽书接信在手,只见头一句就写着:“山东自收编匪军后,而匪祸益烈,于今之计,非杀孙不足以绝匪望。”一时间只觉心跳如鼓,手足发颤,不由抬头望定思澄。
      思澄笑道:“不错,我同叶小姐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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