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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月亮升得很高了,淡白的一抹光,薄薄地笼在台阶上,柳云生替玉茜叫来街车,扶着她的手臂道:“我送你回去。”玉茜摇头,轻轻挣开他上车,她来时看一切都是混沌的,这一刻脑子里却异常清醒,人堕落下去真是很容易,或许男女相缠,不是因为爱,倒是因为恨,柳云生恨她轻蔑,才来纠缠,她恨思源负心,才同柳云生纠缠。
      到家后听阿盈说,思源因不见她回来,正出去四处找人,玉茜嗯了一声,自去洗澡,头发还没有擦干,就听见敲门声,她开门一看,果然是思源,很焦灼地问她:“你先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她怔怔地望着他,一瞬间竟觉得十分陌生,半晌方道:“对不住,我忘记了。”思源见她神情有异,伸手去摸她的脸颊,“你怎么了?”玉茜一侧身避开,低声道:“我想睡了。”说罢便关了门,思源不由气沮。
      玉茜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奇怪的是这一夜竟睡的非常好,下午钟太太又来找她去戏社,玉茜若真不想去,自然也找得到借口推搪,只是下一次呢,总不成为了躲柳云生,就放弃义演这件事,于是她说你等我换件衣服。钟太太笑道:“你身上这件已经很漂亮了,还换什么。”玉茜一笑,换过衣裳,对镜戴耳环,忽然想起那冰凉的唇吻上耳垂的一幕,连腮带耳都热辣辣烧起来。钟太太笑道:“怎么,看自己也看入了迷。”玉茜取了大衣穿上,笑道:“别废话了,走吧。”
      到了莫愁湖郁金堂外,玉茜的心怦怦跳得很快,也不知道是希望云生在还是不在?不在倒罢了,如果在,自己又该拿什么态度待他?她从前也曾好奇,两个有过私情的男女,于众目睽睽之下怎样形若无事,不料有一天竟会临到自己头上,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或者倒不妨作个旁观者来看,这样想着,人已踏过门槛。
      王太太今天不在,耿小姐正同另一位太太在对戏词,凤鸣玉坐在门口不远处,见她们来了,忙起身招呼,钟太太问道:“就你一个人,你师哥没来?”凤鸣玉笑道:“他这人不比我爱热闹,不来更好。”玉茜眼望湖水,心道说的不错,不来更好。钟太太拍了玉茜一下道:“叫你来发呆的么?我今天把行头都拿来了,快换上吧。”
      潘必正的小生服是件绣着淡绿竹叶的白色长袍,既光鲜又清雅,衬着玉茜的容长脸蛋,说不出的风流飘逸,钟太太娇滴滴地唤潘郎,玉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钟太太将拂尘一甩,啐了一口,又笑向凤鸣玉道:“凤老板,你看我这扮相,可有你的几分风采么?”凤鸣玉笑道:“钟太太天生丽质,自然比我好的多。”钟太太笑道:“你这人说话可太不老实了。”
      说笑间排练起来,钟太太配玉茜,虽然弱了些,对玉茜来说,却也有不抢戏的好处。换潘生操琴时,两人擦肩而过,潘生要有意无意地轻撞一下妙常,角儿好不好,有时就在这一撞上,玉茜的这一撞分寸拿捏十分得当,只粘住一瞬,随即让开,这出戏是凤鸣玉烂熟于心的,此刻看玉茜演来,竟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最难得的是,她眼睛里有戏。他在一旁正看得有趣,偶然一抬眼,却见柳云生坐在身边,奇道:“你怎么过来了?”柳云生道:“没事就过来看看。”
      玉茜在台上也看见他来了,却不动声色,在潘生念白“果然是冰清玉润”时,她瞥见他似乎笑了一下,是那种淡淡的讥嘲的笑,玉茜这一刻真是恨极了,接下来是潘生的一支朝元歌,玉茜简直唱不出“衾儿枕儿谁共温?”一句,她哪里是信口相嘲,分明是作茧自缚,明明是戏中人,又如何做得了旁观者?好容易演完这一折,趁钟太太与别人说话,便躲出了郁金堂。
      从赏荷亭拾级而上,上到高处便是四方亭,玉茜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一回头,果然是柳云生跟了上来,向她微笑道:“都说从四方亭向下看,景色最好。”玉茜这时也只有向上走,两人来到四方亭,遥看天际一脉淡淡的青色。玉茜满心焦燥,却不愿先开口,隔了一会儿,听柳云生问道:“你的昆腔是俞耿云学的吗?”玉茜说是,柳云生道:“他等闲不肯教人的。”见玉茜皱眉,又笑,“当然,金家小姐又不同。”
      玉茜一咬牙,“你也算遂了愿了,还想怎样?”柳云生定定望着她道:“我想怎样不重要,你有没有问自己一句,你想怎么样?”玉茜不语,我想怎么样,一是委曲求全原谅思源,一个破釜沉舟彻底绝裂,前者不是自己的性格,后者必遭父母反对,难道要继续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秀贞尚有一双女儿,自己可有什么呢,好时光不过几年,总不成一直守活寡下去,想起那一晚的颠倒狂乱,只觉脸颊滚烫,一簇簇直烧到脖颈后面去。
      柳云生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间双颊嫣红如醉,不觉情动,伸手揽住她吻了过去,玉茜这时已不觉得惊,只是有些悲伤,柳云生抱得她很紧,好像两个人可以嵌作一个,她也惶惑,这样冰凉冷静的身体竟能给她温暖,四周空空冥冥,隐约却有丝竹声坠在细细的风里,他拥着她问:“你能不能听清现在唱的是哪一句?”她说:“这么远,怎么听得清?”他说我告诉你,是天长地久君须记,此日里恩情不暂离。
      玉茜抬头看他,忽然怔怔落下泪来,然后推开他。柳云生问她怎么了,她轻笑道:“哪里还有天长地久,真是笑话。”眼泪随风而干,柳云生看着她的侧脸,良久才道:“这里有些冷,还是下去吧。”玉茜摇头道:“你先下去吧。”柳云生走了两个台级,听玉茜在身后道:“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这话本是很蛮横,她却说的那样凄凉,他脚下一窒,很快就走下去了。
      从这天开始柳云生便不再到霓裳社,玉茜渐渐也忘了那件事,或许不想,便可以当作没发生,只专心和钟太太对戏,到了彩排那日,一早思源便笑嘻嘻地说要陪她去给她捧场,玉茜只是不理,吃过饭便自己先走了。思源也怕一个人去会碰她的钉子,便打算拉思澜一道,从上房出来,便折向三太太处,在门口遇见阿拂,问她思澜出门没有。
      阿拂笑道:“没出门,不过也不在里面,我正要过那边去呢。”一边说一边走,思源只好跟在她后面,很快到了一处轩馆,便笑问:“你们四少爷看好的地方不是在云琅轩后面么,到这来做什么?”却听阿拂高声喊道:“四少爷,三少爷来了。”走进一看,多是旧书和杂物乱堆着,思澜就站在其中,思源被灰尘呛得直咳,骇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思澜笑道:“三姐的旧书堆在这里,都要泛潮了,我寻思搬些过去补补书架。”思源道:“这些事吩咐人做就是了,何必自己来。”阿拂笑道:“我们挑的,怎么合四少爷心意。”思源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叫你们四少奶奶来挑,保管就合了。”阿拂笑道:“我们四少奶奶不在家,所以只好四少爷自己来了。”
      思源笑道:“怎么,又去医院做护理了?”思澜笑道:“不是,是我们刚从丹阳请了杨小姐来,这几天都是她陪着到厂里教女工绣法。”思源笑道:“这样看来,你是没什么正事要做了,不如我请你看戏去。”思澜弯下腰去捡书,笑道:“改天再看好不好?”思源笑道:“还是你的书留着改天再挑罢。”说着硬将思澜扯起来。思澜无奈,只得将外边套的旧袍子脱了,掷给阿拂,跟他一齐出门。
      两人坐车来到彩排场地,见到熟人,不免寒喧几句,一时玉茜上场,思源便用力鼓起掌来,但玉茜对他还是不理不睬的,散戏后也只跟思澜说笑,又拿了一打票要他包销。思澜笑道:“三嫂,这位置也太惨了点。”玉茜笑道:“就是难卖才找你,位置好的,还找你做什么?”思源笑道:“给我吧。”说着伸手去接票。玉茜佯作不见,笑吟吟向思澜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不敢劳驾。”
      思澜接过票笑道:“三嫂的事,我哪敢不上心,保证到时候钱到人也到就是了。”玉茜笑道:“我可记着你这句话。”出来时思澜向思源道:“你也忒性急了。”思源笑道:“不是想当面献点殷勤么。”思澜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思源道:“这票钱我出了,你负责替我找五十个人就是。”思澜笑道:“白送票么,这个容易。”思源笑道:“你找五十根木头坐那儿可不行。”
      两人分手时已近中午,思澜直接去了绣花厂,女工都去休息了,迎春和杨小姐还在屋子里,只见杨小姐拿了一件绣品给迎春看,迎春似乎很惊喜的样子,咦了一声道:“这和平时的绣法全不一样。嗯,是以针代笔,用丝线当颜料,针法纵横交错好像很乱,但是绣成再看,又觉得一点都不乱了。”杨小姐含笑道:“不错,吕先生正是想把西方光色表现法用在刺绣里,眼下也只是刚刚尝试,应该还可以做的更好。”
      两人正议论着,思澜推门笑道:“学生再好学,也不能让先生饿着肚子讲课呀。”迎春走上前道:“你怎么来了?”思澜笑道:“请客人吃饭,难道先生躲了起来,让太太会钞么?”杨小姐笑道:“两位太客气了,其实我随便叫碗面吃就可以了。”思澜笑道:“那怎么行,杨小姐既到南京,千万不能错过八宝鸭和炖生敲。”
      吃过午饭,又送迎春和杨小姐回厂里,下午杨小姐继续讲授各种针法,再纠正女工们的习作,思澜坐在一旁,只听得昏昏欲睡,又忍了半个钟头,还是坚持不住,跟迎春说了一声,便雇车先回家了。回家后偏又睡不着,于是接着搬箱子挑捡旧书,里面还有两个箱子,装得是蕴蘅的笔砚字画,想她虽不是惜物之人,这些画总是爱的,一旦怆惶离家,半帧也带不走,也只放在这里蒙尘而已。
      阿拂又搬过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有迎春从前绣的一些钱袋和扇子套,思澜一件件看过去,想起小时候的趣事,才不那么怅然了。阿拂忍不住插口道:“四少爷,像你这样拿着个扇套看半天,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完?”思澜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几本画册下是一个做得十分精致的封套,里面装着七八本字贴,一本本抽出来看,有黄山谷的,也有文征明的,他想前几天还听思泽说找不到好贴,不如在这里给他挑几本。略一翻捡,却从其中一本里掉出个方胜来。
      那方胜叠得整整齐齐,打开来看,一张纸上竟颠颠倒倒写满了“沅有芷兮澧有兰”七字,。思澜一怔,回头再看字贴,原来不是黄山谷的真迹,而是思涯的摹本。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阿拂见他直直地盯着那张纸,双手微微发颤,忙叫了一声“四少爷”,思澜恍如不觉,再叫一声,却见他猛地跳起来,向外急奔出去。
      阿拂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去喊他,思澜跑了十几步,突然止住步子,回身向阿拂道:“你先回去吧,我去那边整理书房。”说罢便径自走了,阿拂心中纳闷,但也不敢问什么,只好先回三太太处。迎春回来时,思澜还没有回来,阿拂待要去喊思澜,迎春说还是我去吧。
      那几间屋子早已裱糊打扫停当,正房四间,两明两暗,中间是起居室,家具差不多已摆齐,沙发椅,梳妆台,还有四脚带抽屉的新式铜床,思澜此刻正躺在床上,一条锻面织锦被只盖着半截身子,迎春上前推了推他道:“怎么在这儿睡了?”思澜揉了揉了眼睛睁开,定定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迎春微笑道:“怎么,睡魇着了么,起来罢。”说着用手扯他,思澜握住她的手,用力向怀里一带,迎春便跌坐在床上,思澜合身缠了上去,迎春推他道:“别闹。”思澜却愈缠愈紧,吻密密盖下来,迎春有些发急了,侧头躲闪道:“你做什么,我要生气了。”
      思澜将头埋在迎春的颈边不动,半晌方道:“过来看看咱们的书房。”起身拉着她的手穿过镶字画的隔扇门,里面便是书房,三面书橱贴墙壁立,靠窗一张桃花木嵌太湖石的书桌,花梨木的大靠背椅,走近细看,文房四宝井然有致,上面挂了一幅迎春的字,写的是王维诗,素绢衬着红绸,外面用玻璃框镶着,更显得清丽飘洒,迎春笑道:“这个不要挂了。”思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好,你说不挂就不挂。”顿了顿又道:“只是也不能空着,总要挂点什么。”
      迎春道:“我记得有一幅文征明的立轴,应该拿过来了吧。”思澜道:“我去后面厢房找找看。”迎春又道:“还是明天再说吧。”说话时思澜已经往后面去了,迎春便开了书橱的玻璃门,随便看书等着。一时思澜回来,见迎春扶着桌案看书,十分聚精会神,走到她身后探头望过去,她看的却不是书的内容,而是后面的跋,便道:“想不到蕴蘅还有心思给书写跋。”迎春道:“这本书是二哥的,那时候三姐跟他借,后来一直也没还。”
      思澜低声道:“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是你去借的吗?”迎春听他这一问的语气甚是古怪,抬头看了他一眼,思澜避开她的目光,笑笑道:“我们兄弟姐妹的书都是混放的。只有二哥细心,还编书目,到头来蕴蘅一样借了他的书不还。”说着转身自去挂那幅字,迎春放下书,帮他扶住凳子,思澜挂好后,一低头就看见迎春的脸,空气里有种旧书烟墨的气味,熏得他心神不定,一刹间想起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却听迎春道:“恽南田有‘瓯香馆’,黄仲则有‘两当轩’,你说咱们的书房叫什么好?”
      思澜跳下凳子,想了想笑道:“你知道我肚子里没什么货,还是你自己想一个罢。”迎春沉吟道:“就叫芷言斋好不好?”思澜喃喃重复一遍,笑问道:“止言,是叫人静心读书,少乱说话么?”迎春走到书桌前,拿了支笔在纸上写了“芷”,笑道:“不是行止的止,是兰芷的芷。”思澜看她写的那个芷字,瘦而腴,秀而拨,是像黄山谷还是像那个人?一旦有心,处处皆是痕迹,一时间也说不出是生气还是伤心,忍不住从她手中抽出笔,在那张纸下面续写:“沅有芷兮澧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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