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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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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蕴萍放学回来,就见自己屋外阶沿上放了几盆菊花,识得两盆是墨宝,两盆是霜满天,其余也叫不出名字,但见瘦影清姿,摇曳有致,便向小丫头豆蔻问道:“这几株菊花倒好,是谁送来的?” 豆蔻尚未回答,就见思澜从屋子里走出来,笑吟吟道:“我可是从几百盆里挑出这几盆顶尖的,还不错吧。”
蕴萍瞪了豆蔻一眼,“我不在家,怎么就放人进屋。” 思澜笑道:“还生四哥气呢?”蕴萍不语,半晌,扁扁嘴道:“谁让你那么大声骂我。”思澜道:“想想你说的那些话,伤人心不伤?你是我嫡亲妹子,尚且看她不起,让底下的人怎么想呢。”蕴萍急道:“你少冤枉人,我什么时候看她不起了。她是我嫂子,我敬她便是敬你,难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懂么?”
思澜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四哥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是四哥不该和你发脾气。”蕴萍低头道:“我也有不是,其实我心里真没那个意思。”思澜笑道:“好了好了,咱们看看三姐去,瞧她这两天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蕴萍道:“孟家前些日子来人,说他们家少爷已经毕业,今年就要办喜事,你说三姐能高兴吗?”思澜道:“那怎么来得及呢,最快也得明年吧。”蕴萍道:“今年明年还不是一回事,又能拖得了多久。”
两人边走边说,却见迎春从回廊那头转过来,思澜问道:“你去哪里?”迎春道:“好久没去三姐那儿了。”蕴萍笑道:“原来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思澜对着额头给她一个爆栗,笑道:“你怎么就这些话来的这么快。”
三人一齐来到蕴蘅处,屋子内外静悄悄的,杜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蕴蘅一个人伏在桌案上,听见声响抬起头,思澜见她眼晴红红的,似乎哭过,便问道:“你怎么了?”蕴蘅揉了揉双眼道:“这两天熬夜看书,眼睛有点疼。”思澜知道她所言不实,但当着蕴萍的面,也不好问得太深。
迎春进门就发现面壁上原来悬挂苍鹰图的位置上,已换了一轴清人山水,心中暗暗疑惑,蕴萍也问:“我刚才就觉得这屋子里有什么不一样,原来是那幅画换了。”说着向壁上一指,蕴蘅轻描淡写道:“那张挂得太久,也好换换了。” 迎春知道她与谢灿飞两人是因画结缘,这幅苍鹰图素所珍爱,这时突然取下,必有缘故在内。
原来那孟家三少亦是时髦人物,假期上京访友,常在公园电影院出入,尤其爱参加诗社画社这样的聚会,谢灿飞偶然认识,见他出手阔绰,只觉不是同路中人,但也谈不上反感。后来听同学议论,方知这人就是蕴蘅的未婚夫,且两家已将婚期订好了,当时不作一声,回去便给蕴蘅写信,信上称那孟家三少什么新派诗人,俊才横溢,又说什么乘龙不虚,雀屏正选,直把蕴蘅气得发抖。
蕴蘅因谢灿飞说那孟家少爷是什么新诗人,再看报纸上有登载新诗的便不略过,细读之下,果然有他的作品,都是感情热烈的爱情诗,用很华丽的字眼组成的长短句,虽然肉麻了些,音韵倒也上口,只是不知道是他笔下的“伊”是真有其人,还是他单相思的意淫?想来谢灿飞以为是在写她,所以信中极尽讥诮,蕴蘅伤心失望之余,回信痛骂了他一顿,满腹愤懑有了渲泻之处,稍觉好过了些。
只是一想起此事,便有说不出的委屈,想着想着眼泪就要流下来,她也诧异,自己绝非多愁善感的那种人,怎么一时间会变得这么脆弱。思澜迎春他们来了,一同坐着些散话,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径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总得想个办法解决。晚上去何太太处,带上了两张报纸,待其他人走后,就将上面那几首新诗一句句念给她听。
何太太听得发愣,说道:“也就是写文章说着玩的吧,你不是喜欢有学问的人吗?”蕴蘅直皱眉头,心道这也叫有学问,简直酸死人。但嘴上却不与她分辩这些细枝末节,只道:“其他的都罢了,可人家心里分明有人,现在咱们不提,难道等着他们提,到时候可有多丢脸。”何太太沉吟道:“这样吧,我跟你父亲说说,让他去问孟家,看看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蕴蘅再要说时,何太太便挥手道:“我这一天天乏得很,你可别磨我了。”
蕴蘅也没指望能够怎么样,只打算拿这件事来做个楔子,然后再徐徐谋脱。可何太太带回的话还是让她吃了一惊。那孟少爷的答复是,诗歌这样的文学作品,自然是虚构的,只寄托了自己的美好情怀,说是为三小姐写的也未尝不可。何太太向蕴蘅道:“你不用胡思乱想了,我看那个孩子不错。你父亲也说了,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你们两个也可以先通通信。”
孟少爷的信很快就来了,桃红的西式信封,四周点缀着透明花边,印花的信笺上,还可以闻到一股香水味,蕴蘅想起之前见过的相片,心里便有一种印象,觉得这个人的爱漂亮尤在张文坤之上。再看内容,先是几句套语,接着辩白自己恭维对方,末了附上一首小诗,献给我心中的女神,蕴蘅看了不免好笑,转念想这竟是她要嫁的人,又觉得实在该哭才是。
蕴蘅开始并不想理睬他,但最后还是回了信。先称扬他几句,然后说两人相互不了解,年底就成婚,未免仓促,不如先通上半年信,待彼此熟悉一些后,再提婚事不迟。那孟少爷也表示赞同,并主动承担向父母游说之责。蕴蘅怀疑他也是不想结婚的,或许是跟她一样被家里逼得紧了,一时欠缺借口而已。
两家家长一商量,同意将婚期延到明年五月,但怎么也不肯延到蕴蘅毕业,她也知道,这算是长辈们的最大让步了,但总不能甘心认命。上学的时候还好,晚上回家闲下来,心里慌慌落落的,都不晓得做些什么才能不这么烦恼。
杜鹃出主意道:“三太太房里有牌局,不如过去看看。”蕴蘅摇头:“我现在简直怕热闹。”杜鹃又道:“那就去四少奶奶那儿聊聊天。”蕴蘅笑道:“算了吧,人家新婚燕尔,我可不去讨厌。”杜鹃道:“四少爷好像不在家,听说是一个什么朋友办喜事,同三少爷一齐吃酒去了。”蕴蘅听了“办喜事”这三字,更觉刺心,索性哪都不去,直接上床睡了。
思澜办喜事的这位朋友,不是别人,正是施可久,最近发了一笔外财,便帮翠喜还了亏空,打算贮之金屋,在香怡楼连摆了几天酒,遍请亲戚朋友捧场,思澜因彼此交情很厚,不便找借口推辞,便等思源的事忙完了,坐了汽车一道去。
魏占峰一见他们就笑嚷:“贤昆仲的大驾真是难请。”思源道:“我们这不是早早来了么,怎么说这话。”魏占峰道:“谁说今天了,我说的是前些日子花雨楼的牌局,你们两个都不到。敢情老施就是个有面子的,我就是个没面子的。”
思源笑道:“那天确实谈生意脱不开身。”魏占峰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个做大事业的,忙起来恨不得长八只手。可是老四呢,既不念书,又没衙门,唯一的理由是新婚,可也是出了月的,难道就一时半刻也分不开?明伦好容易把他拉出来,就只在我家呆了阵子,一没留神又跑了。你们说他那么着急做什么,赶着回去侍候太太洗脚么?”
思澜向左右笑道:“我算是把他得罪了,这么损我。”旁边有人笑道:“得罪了他不打紧,不该得罪阿宝。”思澜笑道:“原来是又认识了新相好。话又说回来,人家老施是纳宠,改天若你也想娶如夫人,我也是必到的。”
思源道:“别跟他在这里废话了,咱们看看新郎新娘去。”几人便同往里面走,厅中开了两席酒,周围摆着几架理石屏风,老施靠在屏风边跟那领家说话,看见他们兄弟便迎上来招呼,思源笑问:“翠喜呢,怎么做了新娘子,就不见人了么?”
那领家笑道:“不见谁,也不能不见二位呀,两位何少爷跟施二爷还不跟自己兄弟似的。”说着便转到里面屋子,把翠喜推了出来。翠喜穿一件水红色软缎旗袍,满头珠翠,脸上红馥馥的,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羞色。思澜向翠喜一拱手,笑嘻嘻说了句恭喜,翠喜头一低,便又跑回去了。思源笑道:“真的很有闺阁风度了,老施你福气不错啊。”
客人陆续到了,大多是相熟朋友,魏占峰提笔写局票,一个个问下去,思源摆手说我不叫,魏占峰笑道:“老三,别装假道学,放心,不会传到你们家里去的。”思源又说不认识什么人。魏占峰便自作主张替他叫了一个。思澜就叫本堂局红绮。施可久道:“换一个吧,她最近病了。”思澜觉得红绮上次虽未帮上忙,但心意着实可感,所以很关心她,便问是什么病?施可久道:“一言难尽,等散了我再详细跟你说。”
魏占峰笑道:“我给荐一人,包君满意。”众人便问是谁,魏占峰笑道:“一个很有缘分的人。”说着在局票上写了曲百灵三字,他身边坐的是施可久的堂弟,看见便问:“她怎么跑到南京来了?”魏占峰笑道:“听这话你跟她也熟,这倒难办了,算是你们俩谁的好呢?”那人忙摆手,“别乱说,不过是去上海的时候,叫过她两个局,认识而已。”思澜笑道:“我也差不多,只是叫过几个局。”
魏占峰笑道:“这有什么好撇清的,年轻人的脸皮就是不够厚。”思澜问道:“你还没说,她怎么会来南京呢?”魏占峰笑道:“也不是她想,只为前段时间做了个客人,是个青帮头目的把弟,夷场上有名的无赖,有一次他来,那边腾屋子稍微慢了点,他一生气,就叫那些手下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百灵吓得半死,不敢再做他生意,又不敢不做,只好躲到南京来了。”众人都笑说,这位老兄的醋劲好大。思源笑道:“我好像在小报上看过这一段,隐了姓名的,原来就是他们两个。”
魏占峰写好局票带下去,不一时众人便都带着娘姨到了,曲百灵坐到思澜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四少爷,思澜笑道:“你还记得我哟?”曲百灵白他一眼道:“四少爷说格话,也太冤枉仔人。”思澜一笑,并不顺她话往下说,只问她喜欢吃什么,曲百灵道:“鸾京药子。”明伦在旁边听了不禁大笑,“你一口苏白就很好听,何必卷着舌头学南京话,让人听得累得慌。”曲百灵笑道:“入乡随俗末。”
这边豁拳吃酒,思源连输几把,魏占峰又说不许人代,思源只有自己喝了三大杯,到后来便觉得烦闷欲呕,但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怕吐在席上,便起身走了出去,一径走到外面,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方觉得好过些。
其时街上车马喧阗,人声噪杂,赴宴的赴宴,出局的出局,各家院落将灯点得白昼仿佛,一辆黄包车从思源身边经过,车灯吱吱轧轧地响,车上坐着一个女子,一瞥之间觉得很眼熟,不由得跟上几步,那车子在一家门户前停下,那女子下了车,穿件葱绿色的织锦旗袍,灯光打在脸上,让思源陡然一惊,一时间脑子像被水洗过似的发空,一颗心载浮载沉,待他回过神来,那女子已不见了。
思源按了按额头,心想莫非是酒喝多了,看花了眼,怎么可能是她呢,况且看那女子的装扮模样,应该是个赶着转局的姑娘,当然绝不会是她,他自我开解了一番,松口气之余却又觉得有些怅惘。一步步走回来,刚进门口,就被魏占峰一把拉住,“大家到处找你呢,跑到哪里去了?”思源道:“我胃有点不舒服,大概是刚才酒喝猛了。”
魏占峰道:“那就先去躺一会儿罢。”叫过一个小大姐扶他到旁边屋子休息,思源躺在榻床上,只觉得烦燥,要睡睡不着,不睡还难受,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下又坐起来,小大姐跑进来问他要不要喝点粥,思源摇头说不用,少时思澜也进来问怎么样,思源道:“好些了,外面席散了吗?”思澜道:“还没呢,你不行就先回家吧,咱们俩一起走。”思源笑道:“是你想先回家吧。”
思澜笑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不管你了。”转身叫过那小大姐问:“你们家二小姐病多久了?”那小大姐道:“有一阵子了。”思澜又问:“什么病?”那小大姐低头道:“你去问阿姆好了。”思澜笑道:“我问她干么,我就问你。”那小大姐也不言语,思澜道:“那我去问你们二小姐自己。”说着走出来就要上楼。
那小大姐便喊那领家,偏她人不在厅中,便有个娘姨闻声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小大姐低声说了,那娘姨骂道:“糊涂东西,喊什么喊,何四少爷又不是外人。”思澜道:“若有不便就罢了。”那娘姨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四少爷别跟她一般见识。我带您上去。”说着引思澜上楼。
思澜在外面屋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红绮出来,果然憔悴了许多,穿一件绿绸撒花旗袍,就像荷塘里的一梗残叶,摇摇欲折,再加上满屋子的药味,更显得凄凉,不过她脸上并没有愁态,仍是盈盈含笑,向思澜道:“好久没见四少爷。”
思澜道:“我这段日子没怎么出门,不知道你病了。现在可大好了吗?”红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病。”一句未了便咳起来,那娘姨到红绮背后替她轻轻捶着,思澜便端了杯茶送到她口边,那娘姨忙道:“哎哟四少爷,这怎么敢当。”思澜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红绮喝了一口茶,顺过气来,笑道:“这副样子,自己看了都讨厌。”思澜道:“话不是这么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还是找个好医生,彻底治一治的好。”红绮道:“上次请了个西医来看,说着肺里有些炎症,吃了几回药,也差不多好了。”思澜并没什么好说的,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红绮也不留他,倒是那娘姨说了几句场面话。
施可久见他从楼上下来,知道他去看过红绮,笑道:“你也算是个有心人。”思澜问道:“她现在的生意怎么样?”施可久道:“差得很,而且心气高傲,不肯俯就,只做她自己看得上的,她阿姆难免说些不中听的话。一来二去,越弄越僵,以后还不知道如何了局呢。”思澜道:“那个冯一刀呢?”施可久笑道:“那是个脚跟无线的人,哪里指望得上?”
两人嗟叹一番,看那边开了赌局,便一齐过去凑热闹。大家都嫌配牌麻烦,所以玩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老施堂弟做庄,推完三条以后,让给魏占峰,思澜也跟着玩了几把,回到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也不叫人,就在外面屋子沙发里胡乱一躺,迷迷糊糊中,忽觉光线刺眼,却是迎春出来扭亮了灯。
迎春看见他微吃了一惊,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床上睡?”思澜笑道:“不想吵醒你。”走过去轻轻揽住她,“起来做什么?”迎春道:“我怕你喝醉了,想给你调一盏薄荷露备着。”思澜本没喝多少酒,但听了这话,倒真的有些想醉,静静抱着迎春不说话,迎春推他道:“发什么呆?”思澜低低一笑,伸手将灯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