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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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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蟹肥时节,迎春本打算买几斤回去的,但这天连走数家,总没有太合意的,看看白鱼还新鲜,便决定换做醉白鱼,又挑了其他几样菜蔬海鲜,满满装了一篮子才往回走,转过几条巷子,顺着夫子庙街边走的时候,忽觉身后有人紧随,一回头,只见思澜笑吟吟地站在对面。他走近一步,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笑道:“买了这么多菜啊。”
迎春嗯了一声,问:“三小姐还好吗?”思澜笑道:“她会有什么不好,你怎么不问问我?”迎春笑了一下,道:“从前东西大多是我放的,走得又急,没交代清楚,怕杜鹃一时找不到。”思澜笑道:“一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的,不过也是让你给惯的。”又问:“你呢,有没有人欺负你,给你委屈受?”迎春微笑道:“谁会欺负我。”
街边一处处布棚下尽是摆货的摊子,有卖蒸糕瓜子的,也有补牙卖膏药的,思澜不便随她回钱庄,又想和她多聚片刻,所以只在这些摊前磨蹭,说起蕴蔷成亲的盛况,来了哪些督军镇守使,事后蕴蘅与他又是如何调侃讥评。迎春一边听一边笑,仿佛又回到旧日蕴蘅书房里听他们姐弟信口月旦的日子,可是去日毕竟不可留,将来又难以预料,既便如三小姐那样恣意挥洒的人,又能任意几时,何况低微如她呢。
思澜似乎也感到迎春的惆怅,默然片刻道:“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不过怕别人瞧见多嘴,反而连累了你。”他说话的声音很少这么低,低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声里,迎春怔了一下才听清,不甚明白,他是在解释什么,或是诉说什么,他抬头望她,眼睛亮晶晶的,殷殷之意似在言外,她却不敢往深处想了,侧过头,走到跟前的小摊子去看雨花石。
这卖石人颇具巧思,不像别处只以清花水缸浸石,而是一排摆了十二只水盂,石头光润,色泽鲜明,其中一块黛绿色的形如弯月,迎春捡起来细看,听思澜笑道:“这块的确不错,可配一句,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迎春心中一动,便不舍得放手了,于是问价,思澜笑道:“这是一副的,怎么能只买一块呢。”那卖石人笑道:“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是特别配的一副。”
迎春迟疑道:“这么多,我买不起,也没地方摆。”思澜笑道:“不如放在我那里,等你回来时看。”正说着,见来喜急匆匆朝这边走过来,便招手道:“来得正好,帮我搬回去。”来喜几步奔近,凑到思澜耳边道:“我的少爷,快回去吧,四太太怕不中用了。”思澜吃了一惊:“这么快。”看了迎春一眼,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会再跟母亲说的。”
思澜到家的时候,四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了,内室几个女眷在帮忙穿衣服,何昂夫坐在外厅沙发里,神情委顿,何太太走出来道:“你一夜没合眼了,先回去睡一会再来吧,这里有我看着。”何昂夫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别累着了。”走回内室,见四太太穿着簇新的旗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情不见前两日的痛苦,竟是十分安祥,他心中一痛,从袁妈那里接过蕴蓉抱着,一手握出四太太的手,轻唤道:“阿翎,你睁眼看看女儿。”蕴蓉望着眼前交叠握着的枯瘦惨白的两只手,忽然觉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何昂夫只道女儿伤心,抱着她在怀中紧了紧,喉头哽咽。何太太在旁边看着,叹口气道:“孩子还小,你别吓着她了。”何昂夫这才徐徐放开蕴蓉,蕴蓉扑回袁妈身边,何太太吩咐她带着蕴蓉到自己那边休息。
四太太娘家亲戚没剩多少,丧礼那天,只来了堂兄一家。何太太嘱人将四太太生前用的器物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做纪念。接下来还有卧雪眠云遣嫁的事,眠云十八岁倒还好说,卧雪却已二十出头,只为和四太太相处得宜,才一直因循下来了,况她耳濡目染,眼界也较常人高上几分,这就越发困难,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填房一途了。便在鸿业厂中物色到一个三十来岁丧妻不久的工头,叫沈妈去问卧雪的意思。
沈妈原以为这时候房中只有卧雪一个人,谁知思澜和蕴蘅姐妹都在,只好搭讪着说些不相干的,蕴蘅正坐在那里翻阅四太太生前的诗稿,有时读到好句便念出声来。思澜道:“这些东西,四娘未必想人看,你还是放回去吧。”蕴蘅道:“不用你管。”思澜笑道:“你不问自取,当心四娘晚上来找你。”蕴蘅笑道:“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别忘了我是无神论者。”读了一首又叹:“四娘这样的才情,倒让我想起古时的两个女子。”蕴萍道:“谁呀?”蕴蘅道:“一个冯小青,一个朱淑真。”思澜哼道:“冯小青嫁人为妾,见凌于大妇,朱淑真误配庸夫,终身郁郁。你这么一比,可把父亲母亲当成什么人了。”蕴蘅道:“我不过偶然想到罢了,你倒会牵丝板藤,。”
沈妈跟卧雪说话,见她懒懒的,只怕冷场,左顾右盼道:“那个会说话的鹦鹉呢,怎么不见了?”卧雪道:“袁妈陪五小姐住太太那边,鹦鹉也拎过去了。”蕴蘅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只鹦鹉常念的一首诗。”思澜于这些向来不甚措意,问道:“什么诗?”蕴萍抢道:“我知道,什么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对了,这首诗不就是朱淑真写的么。”沈妈笑问卧雪道:“四小姐念的是什么意思,我都听不明白。”卧雪道:“大概是说,人有时候聪明还不如笨的好。”沈妈笑道:“这倒奇怪,怎么聪明反倒会不好了呢。”蕴蘅道:“咱们还是先走吧。”低头跟蕴萍小声笑:“省得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着乱扯。”
三人到蕴蘅处,又说笑一阵,然后同去上房吃饭,晚上回来蕴蘅把诗稿读完,觉得其中无题甚多,怕流传于外,让人多生臆测,打算将它烧掉,问及思澜,思澜却觉得,四娘的遗物,还是留给蕴蓉的好。蕴蘅暗想,诗中似有所隐,恐怕是父亲也不知道的,从前不留意,现在四娘刚去世,睹物思人,若见到难免翻看,万一觉察出什么,岂不是伤了老父之心。又想,说不定沈妈多嘴,已在父亲面前提起,当下再不犹疑,燃起一只蜡烛,将诗卷徐徐送到火焰上。
何昂夫确实不知道这卷诗稿的存在,四太太有洁癖,他去她那里从不乱翻,况且就算他看到诗稿,也不能如蕴蘅一般体会出写诗人的幽衷绮怀,但她不快乐,他还是知道的。嫁给他这么多年,她快乐过吗?他从前不大想这些事的,可是这一晚,坐在宝泰源阁楼藤椅上,却不住地回想着她曾经给过他的温情,再浅再淡,也总是有过的吧,然而一时间竟不能清晰地忆起,终是老了。
前段时候是忙得没时间睡,这两天有时间睡了,却又失眠,两点多钟才朦胧睡去,五点才过又醒了,一醒便再难睡着,于是起身到院子里散步。早晨空气虽好,秋日寒气却逼人,何昂夫没走多久,就觉得抵受不住,屋里没有热水,他不愿惊扰旁人,便打算自己去厨房烧一壶,厨房窗子半开,里面人影绰绰,好像是那两个小学徒,听他们说话,原来正在议论方经甫抬高规元的事。
方经甫下了不少功夫,才使杨宝元的三十万存入宝泰源,可是最近对方又想把这笔款汇到天津去,方经甫不肯放手,便拉拢其他钱庄,许与好处,抬高两处银两的比值,这样杨宝元若要汇款,必然会有损失。手段不大光明,却是为了钱庄好,所以何昂夫虽知其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加干涉。
此刻听两个小学徒各持一词,一个道暗里弄手脚,迫人不能取款,行径卑鄙,另一个道做生意自然以利益为先,满口仁义道德有什么用。何昂夫见他们数利论弊,相互辩驳,竟是各不相让,忽听那个阿松问:“迎春姐,你觉得我们两个谁说得有理。”接着一个女子声音道:“我赞同小伍,这像是垄断,如果被人在报上登出来,只怕于钱庄名声有损。”何昂夫听得这话,不由好奇,难道说近朱者赤,连宝泰源的厨娘都懂得垄断二字?踏步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孩子正往灶下添柴,两个少年站在水缸边,一个往桶里舀水,另一个指手划脚地还在说,正说得兴起,一眼望见何昂夫,顿时呆住。何昂夫笑问:“有热水么?”阿松回过神来,忙道:“有有。刚烧好,我给您送上去吧。”拎起一壶开水陪何昂夫离开,迎春和小伍面面相觑,想不通何昂夫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早餐依旧是小伍阿松盛粥,迎春端菜,钱庄众人见何昂夫在座,也都吃了一惊,何昂夫一一跟他们笑着招呼,席间同方经甫提起杨宝元之事,淡淡说了一句,过犹不及,就到这里吧。方经甫虽然意有未尽,口中却笑应,“我也是这么想的。东家,这鸭丁梗米粥味道不坏,再吃一碗吧。”何昂夫连日胃口不佳,今天却觉得这粥十分香甜,笑道:“是不坏,鲜而不腻,菜配得也好。”
子聪接口笑道:“主要是做的人肯花心思,自从迎春来了以后,我们可有口福了。”志谦瞪了子聪一眼,子聪犹自不觉,叫道:“小伍,再给我盛一碗。”何昂夫问道:“这姑娘从哪里找来的?”方经甫笑道:“是东家府上的啊,要不说太太本事,连调教出的丫头都这么能干。”迎春在厨房没听到这番话倒还罢了,志谦却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唯恐再生出什么波折,有负思澜所托,好在何昂夫只是随口问问,没有追根究底。
倏忽又到年关,钱庄内外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盼到三十,各人回家过年,对于迎春来说,和家里人一起包饺子守岁已经是几年没有过的事了,融融泄泄中,蓦地想起去年除夕的笛声,那次之后他教思泽,也跟着听过几回,有月的时候更觉清越。此刻他该是回家了吧,可会觉得人丛中少了她么,可会问一句么?
母亲有意无意地提起王志谦,迎春只得苦笑,不明白倒底有什么让她误会至此。小弟跑过来喊,“姐,快捂耳朵,我要点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年年都是一样的,但眼前燃着的这一挂终不是去年那一挂,迎春一颗心空落的难受。难道真的回不去了么,她念的不仅是他,还有蕴蘅的机锋,杜鹃的笑靥,甚至思澜的无赖。
终于回到何府,已是三月底了。蕴蘅这个月生日,何太太问她想要什么,蕴蘅扯着母亲袖子撒娇,说不要别的,你把迎春还我就好了。我那里只有她收拾才妥贴。何太太只淡淡一笑,没隔多久,沈妈就把迎春带回来了。杜鹃拉着迎春的手不住皱眉,“你以前的手多好啊,现在怎么粗成这样了。”睨了思澜一眼,“四少爷还笑,迎春姐不因为你,能吃这份苦么。”思澜也不分辩什么,身子懒洋洋往靠椅上一仰,书盖在脸上,过了一会儿,书从脸上慢慢滑下来,依旧双目含笑望过去。
清明过后,便是端午。这天吃过午饭后,何家少爷小姐也都各带婢仆到夫子庙泮池来看赛龙舟。一时龙船竞渡,金鼓齐鸣,思沛戴着武松帽,穿着虎头鞋,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兴奋。小婧抱着他不够高,便把他架在何大贵肩头,自己拉着迎春挨挨擦擦向前挤。周围的人潮涌过来,不知不觉间就隔得远了。
看得正热闹时,见何大贵急惶惶地分着人群冲过来喊,“小少爷回来没有?”小婧瞪眼道:“你说什么,不一直是你抱着他么?”何大贵结结巴巴道:“我,我去方便,让他在旁边等一会儿,出来就,就没了人。”小婧顿足道:“怎么能放他一个人,这回被你害死了。”迎春道:“先别慌,咱们再仔细找找。”三人在夫子庙里找了一圈,到龙舟散了,小婧遇到蕴蘅蕴萍他们,也都说没见到人。这下蕴蘅心中也打鼓,心道莫不是被坏人拐走了,寻附近警察帮忙又四处找了几遍,仍然一无所获,天色已晚,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家,却发现连迎春也不见了踪影。
原来最初迎春和何大贵小婧分头找人,走到魁星阁时,看见地上躺着一条五彩络子,忙拾起来,见里面装着硬纸板折成的五色小粽,正是系在小孩子颈上用来辟邪的那种,小婧向来不爱弄这些,这条络子还是迎春替她编的,所以入目便知,忙向阁外卖卤干茶叶蛋的小贩问询,果然有个抱着四五岁的男孩的汉子从这里经过,时间也不是太久。迎春来不及回去喊人,就按着他指的方向追去,跑了一段路程,忽觉眼前一亮,前面一个小孩子哭闹不休,不是思沛是谁?
那抱着思沛的汉子被他磨着走不了,心中十分焦燥,啪啪两巴掌下去,思沛哭得更凶,用力跟他撕打,不停嚷道:“我要妈妈。”那汉子喝道:“嚎什么丧,这就带你找你妈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这位大哥,别吓坏了小孩子。”那汉子转身,见跟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手里拿着个糖人递给思沛。思沛哽咽道:“迎——春。”迎春心中一跳,随即笑道:“什么,叫我吹吗?姐姐不会吹。”用手向旁边卖糖人的一指,“那位伯伯才会。”那汉子神色不定,道了声谢,抱着思沛便走,迎春忙道:“你看他哭成这个样子,只怕回去你们家嫂子要心疼的,让我给他擦擦吧。”说着伸臂去接思沛,那汉子欲待不肯,又怕惹人生疑,一犹豫间,孩子便落在迎春怀里。
迎春接过孩子,转身便跑,那汉子急忙追上来扯她手臂,迎春喊一声打他,思沛便将糖人朝那汉子脸上一掷,正打在眼睛上,痛得他捂着脸嗷嗷直叫,迎春刚吁口气,忽觉颈间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她意识清醒时,只觉两颊火辣辣地痛,原来有人在扇自己耳光,听他骂咧咧道:“臭丫头,还不醒,差点儿坏了老子的事。”另外一人呵呵笑道:“不说你自己没用,多亏我及时赶到,要不就让人给跑了。”先一人悻悻道:“谁不知道你陈老七最本事最了得,我哪比得了。”
又听门声吱哑哑响,陈老七道:“小和子回来了。”那汉子丢下迎春,向来人道:“打听出来了吗?”那小和子声音很兴奋,“你们猜他是谁,是何家的小儿子。”那汉子道:“哪个何家?”小和子道:“还有哪个何家,宝泰源何家。”那汉子哈哈大笑,“我说这那小家伙穿得不错,这回我们要发财了。老七,你怎么不说话,害怕了。”陈老七道:“怕什么?不过这事要仔细想一想,可不能冒失了。”
三人到隔壁商议,他们都是城里游手好闲之人,嫖赌拉下亏空,便打算趁着夫子庙今天人多,拐个孩子来敲诈几百块钱,谁知这一拐竟拐来了何家小少爷,那自然不是几百块钱就能放过的事了,但倒底该要多少,怎么个要法,何家报警如何对策,却全无主意。商量半天不得要领,小和子便道:“不如找豆腐刘问一问。”陈老七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让他知道了,非得横插一杠子不可。”那汉子也道:“对对,加上他手下那帮崽子,得多少人分。如果只咱们三个,说不定这辈子都够了。”
这时思沛肚子饿了,哭闹起来,迎春坐起来哄他,陈老七走过来,拿了两个馒头给他们,思沛一把打掉,哭道:“我要吃玫瑰糕,我要吃银丝卷。”那汉子恶狠狠道:“哭哭,再哭老子捶死你。”说着举起手来,迎春忙把思沛头脸护住。小和子也过来拦阻,笑道:“王哥王哥,别那么凶嘛。”把馒头捡起,向迎春道,“你也饿也吧,先吃着,我给他买糕点去。”那汉子啐一口道,“他妈的,见了娘们骨头就酥,你这小子最没出息。”
那小和子在附近随便买了几块糕点回来,思沛饿得紧了,也就不再挑剔,吃饱了继续哭着找娘,迎春好容易把他哄睡了,自已也歪在一旁,暗暗打量这屋子,不知是哪里的废宅,既小且暗,几扇窗子都用木条钉死,看起来是插翅难飞,迎春一颗心直往下沉。到了晚上这三人去隔壁睡觉,仅仅一板之隔,鼾声十分清楚,迎春被吵得睡不着,瞪着屋顶想逃脱的办法,想来想去,却终无一条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