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 21 章 ...
-
二十一
蕴蔷的婚事终于放定,在何家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头一个思澜心下郁郁,自觉愧对明伦,不好意思见他,正巧钱庄在上海有几笔款子待收,便主动揽了这个差事,打算趁机躲出去。
临走前去了一趟蕴蘅那里,隔着玻璃窗子,就见迎春在低头做针线,白底墨竹褂子,永远清清爽爽的,阳光晕着脸颊,那一点认真劲儿全在眉梢,思澜站在那里,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恍惚,杜鹃这时已看见他,一边开门一边笑,“怎么不进来,发什么愣?”
思澜笑问:“三姐呢?”杜鹃向里屋一指,思澜也不忙着进去,踱到迎春身边,往她手中一看,不正是上次自己嘱她绣的帐檐,奇道:“我明明记得还差几笔没画好啊。”迎春还未搭话,杜鹃便笑道:“要是尽等着你,灰也要落一尺了呢。”思澜笑道:“你懂什么,这叫慢工出细活。这是蕴蘅描的吧,她几次变得这么勤快了?”迎春道:“是那天二少爷来了,我央他描的。”
思澜一怔,道:“我不说了要自己画么,又没催你要,你那么着急干什么?”迎春看他一眼道:“那等你什么时候画好了样子,我再给你重绣一个。”思澜咂咂嘴道:“算了算了,就这个吧。”蕴蘅听到思澜说话,便走出来道:“早些给你还不是了,你这人可真难侍候。”思澜笑道:“哟,对不住,吵醒你了。”蕴蘅啐一口,“你才太阳底下睡觉呢。”
思澜笑道:“我可有闲功夫跟你拌嘴,明天去上海,来问问你们捎什么东西不捎?”蕴蘅道:“你去上海,哦,我明白了。”思澜笑道:“你又明白什么?”蕴蘅笑道:“如今闹□□,教育总长要引咎辞职,这婚事不成,当媒人的也要自我发配,所谓责有攸归,便是这个道理了。”迎春和杜鹃都笑起来,思澜又是咬牙又是笑,“口才这么好,不去讲演还真埋没了。”
杜鹃倒了杯茶,递在思澜手中,笑道:“别气了,喝口茶吧。”思澜喝了口茶,笑道:“还是我们杜鹃有良心,等四少爷回来给你带好玩的。”杜鹃笑道:“那我要两个珐琅粉镜,是那种带细链子的。你可千万别忘了。”蕴蘅道:“这边也有,何必去别处买。”杜鹃道:“就那几种样子,不好看,上海的式样一定多,四少爷,你看有什么时髦玩意儿,多给我带几样。”蕴蘅笑道:“你这丫头,倒不贪心。”
思澜在这里混了半日,跟蕴蘅一道去何太太那里吃过了午饭,睡了一觉,下午到钱庄去找方掌柜,方掌柜跟他交代几句,又招手叫了个伙计来,“志谦,你陪四少爷一起去。”思澜知道这个王志谦,学徒三年,现在已经是跑街了,手脚勤快,脑子活络,很得方经甫的看重。
思澜笑道:“其他志谦一个人去尽够了,我不过是跟着去玩玩。”方经甫笑道:“四少爷,您这话可千万别让东家听到。”思澜笑道:“只要你这老头子不告我的状,他也没有顺风耳。”方经甫道:“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不上心了。知不知道东家新近看了一块地皮,打算建鸿兴三厂了。”思澜挑挑眉道:“又要开分厂,怪不得催着收帐。”
方经甫笑着摇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思澜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么,其实内有刘叔叔,外有寒亭,哪里用得着我操心。”方经甫摇头,“那不一样。”思澜道:“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天底下多少事都坏在‘子承父业’这四个字上,谁知道儿子是不是那块材料,当年阜康的老板把钱庄交给胡雪岩,那才是聪明人呢。”方经甫道:“那是他没儿子,有儿子他再不会那么做。”思澜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家儿子却多,叫一个都比我强,我可落得清闲了。”方经甫笑道:“你快走吧,再说几句,我也要被你气死了。”
志谦这边已经收拾妥当,跟思澜回家提了行李,再雇车去下关车站。到了上海先找了家旅馆住下,次日便开始到各家收帐,思澜一切都交给志谦,自己只管在上海滩的游戏场跑马厅闲逛。那些南腔北曲、杂耍魔术直看得人眼花撩乱,思澜两年没来,自觉已有好多是没见识过的。这日下午正在大世界看美国进口的惊险格斗片,忽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黄显光。
黄显光笑道:“果真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找我?”思澜笑道:“呆不了几天就要走了,便没敢麻烦。”黄显光笑道:“你说这话就该打,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两人边走边聊,来到一个大厅堂,台上有艳妆女子在唱《钟子期听琴》,一句甫落,好声叠起。思澜笑道:“这便是什么群芳会唱了,真有这么好么,我怎么听不出来。”
黄显光笑道:“这也罢了,上次请小黑姑娘来,袁观察的那位六公子,每天独买三百张票,一群人分坐两旁,那好声几乎没把房梁震下来,人家不说是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只说是两岸猿声啼不住。”思澜哈哈大笑:“好一个两岸猿声啼不住,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黄显光又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老魏也来了?”思澜道:“他也来了吗,我想起来了,他跟我提过有个广东朋友在这里开了个粤点店铺,他也入了股,是少不了往这边跑的。”
黄显光笑道:“我前两天跟他一起吃饭,还说起你,走,咱们看看他去。”说着便拉着思澜到恒昌园来找魏占峰,小伙计迎出来,说是魏先生不在,又问用不用帮着各处找找。黄显光笑道:“不用,我知道他在哪里。”到街上叫了两辆洋车,便奔着汕头路来了。
思澜初时也不识得这是什么所在,抬头只见两盏八角琉璃灯高悬,匾上书着月仙阁三个朱字,这才隐隐约约猜到几分。门口相帮认得黄显光,忙道:“黄先生里面请。”黄显光引着思澜上楼,早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打着帘子,糯声糯气地喊:“魏大少朋友来仔哉。”随着脚步登登声桓龆嗨甑呐捎顺隼矗┳徘陈躺汲衿炫郏硐赶福绨殉さ聂浯渥棺又钡醯椒⒔磐猓凰谄崞岬拿钅亢樵绦Φ赝哦耍槐呦蛳怨庹泻簦槐咝ξ仕祭焦笮铡?
黄显光道:“这位是何四少爷。”又指着那女郎对思澜道,“她叫月初,就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那个月初。”月初笑道:“黄少爷见仔倪末,定规要笑仔两句,总呒好闲话格。”黄显光笑道:“我这是夸你年轻啊,怎么又不对了。”月初笑道:“阿要热昏,倪格老面孔陆里比得上小囡们。”黄显光笑道:“你是老面孔,我这不成了树皮了。”思澜忍不住噗哧一笑,月初娇嗔着打了显光一下。
黄显光拉着她着手问道:“老魏在水仙屋里吧。”月初点头道:“蛮正!”,将二人引至另一间屋里,门帘掀处,只见魏占峰侧身躺在一张铜床上,跟前摆着亮汪汪的烟盘,正凑着烟灯吸得烟腾腾的。对面躺着一个女郎,在替他搓烟泡。黄显光在门口就喊:“老魏,你看谁来了。”魏占峰抬头一见是思澜,忙跳起来笑道:“哟,你怎么来了?”那女郎也站起身,笑着让客,她烫着头发,身姿虽不及月初那般婷婷有韵,却比她生得白,相貌也觉得标致几分,想必就是什么水仙了。
这时有娘姨另端了几张椅子过来,思澜坐下笑道:“来看你,顺便来收帐。”水仙上前来敬茶和瓜子,一伸手,腕上八只扭花金丝镯烂烂射人。黄显光笑着捻了一把,“老魏给你置得新头面么?”水仙跺脚叫道:“阿姐,耐看看俚。”月初笑道:“俚勿入调末,耐打俚一顿好哉,喊倪作啥?”水仙一扭腰,坐回床上去,黄显光只是看着她嘻嘻地笑。
大姐绞了手巾,又拿烟筒来装水烟,月初从大姐手中接过水烟,笑问思澜:“四少爷,阿要香一筒?” 思澜摇头说不用,打量这间屋子,铜床上挂着秋香色湖绉帐子,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桌几上摆了几样古玩屏风,还有些报纸杂志乱堆在旁边,另一角放着穿衣镜玻璃橱,壁上挂了一幅仕女画,旁边一副集句联,写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只羡鸳鸯不羡仙。”上款写着“水仙校书清玩”,下款是“江湖浪子戏书”。思澜心里寻思,写这种东西的,不要说不肯留名,只怕连号也是胡乱起的。
这时领家也出来应酬,向黄显光笑道:“阿呀,倪搭长远勿来哉啘,阿囡牵记得来!今朝呒来寻魏大少,还勿知啥辰光踏仔倪门槛来哉。”黄显光拉着月初的手笑,“你真的想我吗?”那领家笑道:“想仔生相思病哉,倪阿肯骗耐嗄!”水仙拉长了声音叫一声,“阿姆,耐歇歇吧。”那领家也怕呆长了惹客人生厌,跟思澜简单敷衍两句后,便转身出去了。
黄显光对占峰道:“你瘾还没有过够,还是快躺下吧。”魏占峰因两人都是极熟的朋友,也就依言躺下,半晌方放下烟枪,坐着跟两人说话。思澜问:“刚才我们两个还去了趟恒昌园,你生意做得怎么样?”魏占峰道:“不算太好,我那朋友手艺是没说的,不知为什么,销路一直没能打开。”思澜道:“是不是地点的问题,我看好像有点偏。”魏占峰道:“一开始的时候是定在四马路的,不过本钱差得太多,也就算了。”黄显光道:“我看还是不大合上海人的口味吧,我就不怎么爱吃。”
月初扯着黄显光道:“俚哚点心好吃啘,耐为啥勿欢喜吃。””黄显光笑道:“我不爱吃点心,我爱吃馒头。”一边说一边向月初胸前瞄去。月初红了脸,用力扭了他两把,嗔道:“耐坏死格。”思澜暗想,她这样也算是害羞,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一瞥间,却见她一双眼水汪汪瞟过来,四目相对,倒有些不好意思。月初吃吃笑道:“何四少爷忒老实哉。”魏占峰呵呵一笑,“他老实?你说这话,可别让老实人笑掉了牙齿。”
月初扭头白了魏占峰一眼,道:“阿要瞎三话四。”然后拉着椅子凑近思澜,瞅着他笑:“四少爷第一转来勒,阿是?”思澜毕竟年轻面薄,脸上禁不住发起烧来,起身道:“你们二位慢慢坐吧,我还有事要先走了。”黄显光一把扯住他,笑道:“你少在我们面前调谎,你在大世界白相的时候,怎么不说有事。”
这时门帘一掀,一张小脸探进来,才叫了一声“水仙阿姐”,见有客人马上又缩回去了。黄显光叫道:“小银子,快回来。”思澜心道:“这个名字倒也有趣。”正想着,水仙已拉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进来,笑斥道:“故歇跑得快哉,阿是屋里厢有老虎吃耐。”黄显光笑道:“她可不是把我们这群人当老虎么 。”
思澜见她穿一身湖色华丝葛夹袄夹裤,梳一条长辫子,微侧着头,满面稚气,也猜到大概是个清倌人,却听她问道:“黄少爷耐有啥事?”黄显光指着思澜笑道:“搭耐做一个媒,阿好?”小银子看了一眼思澜,涨红了脸,低声道:“啥人来理耐嗄!”众人都笑起来,魏占峰笑道:“他也脸红,你也脸红,都臊到一块去了。”黄显光笑道:“这样的翩翩少年,可难找第二个,她竟然还不肯,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月初也笑,“四少爷肯照应俚,是再好勿有格事体,俚阿有啥倒勿肯格?”
思澜还没什么,那小银子却低着头一溜烟跑了出去。水仙恨恨道:“象实概样式,搭阿姆看仔,定归一记拗杀哉。”又说笑一阵,思澜拉出怀表看了看,讶道:“哟,都这个时候了,我那伙计看不见人,只怕正满世界找我呢。”魏占峰起身道:“那咱们一起走吧。”月初看看黄显光,又看看思澜,笑吟吟道:“晏歇一淘请过来。”水仙拉着魏占峰低低地说话,黄显光笑道:“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多话说,还压着声音怕人听。”魏占峰笑道:“你瞅着眼热,你也说啊。”黄显光笑道:“我可没你们那么肉麻。”
大姐拿着帽子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水仙拉着魏占峰道:“耐坐好,倪搭耐戴。”魏占峰便又坐下了,水仙拿了一把牙梳把占峰的头发梳得妥贴了,才接过帽子慢慢戴在他头了。思澜见他头靠在水仙身上,半眯着眼,似乎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暗想怪不得这么多人陷在温柔乡里拔不出来,果然有几分意思。
离开月仙楼,三人便去了思澜的住处,茶房沏了茶来,黄显光四下看了看,笑问:“你那伙计呢。”思澜笑道:“大概是收帐还没回来呢。”魏占峰向黄显光笑道:“你听听,咱们两个倒底被这小子给诳了。”思澜笑道:“还说呢,我当你真是来做生意,原来没日没夜地在堂子里混。”
魏占峰笑道:“你先别笑话我,等你有了相好咱们再说。”思澜笑道:“算了吧,我可不当寿头码子。”黄显光笑道:“有我和老魏个照应着,你想当也当不成啊。”魏占峰笑道:“话又说回来,你不现在得乐且乐,等将来娶了亲,只怕就没那么便当了。远的不必寻,只看你三哥就是了。”思澜笑道:“我三哥怎么了,我看你们家嫂子也是阃令森严,你不照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思澜喝了口茶,问黄显光道:“那个月初,是你的相好吗?”黄显光笑道:“怎么,你看上她了?\\\"思澜笑道:“那不成割你靴边了?我是觉得她很会应酬,那口苏白也够糯。”黄显光笑道:“在这上海做倌人,不管是哪里人,总要一口苏白,要不怎么有人打趣说什么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呢。”
思澜道:“这我就不懂了,只要身段好长得标致就是了,哪里人有什么要紧,何必一定非要苏州不可。”魏占峰笑道:“可见你是个外行,这北班的姑娘,再清秀的,总有几分粗气,扬州姑娘,再娇俏的,也缺几分柔媚,第一等的人才,还得上苏州班子里找。至于那种滥竽充数的,你若有功架,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黄显光拍手笑道:“老魏这可真是经验之谈。上海夷场虽是个白相相的好地方,你若不懂门径,少不得要多花冤枉钱的。”
也不知说了多久,天色渐黑,晚饭便在附近一家西餐馆吃了。思澜闹了一天,也觉得有些乏,黄魏二人走后,便自回旅店休息。就着茶房打来的热水,刚刚洗了把脸,就见志谦推门进来,思澜随口问了句怎么样,志谦便告诉他共收回来几笔,本金多少利钱多少,解释得极详尽,说着便要将收回来的款子交给他保管。思澜笑道:“还是你收着吧,放我这儿,弄不好再丢了。”志谦又把帐薄给他看,说余下的两笔款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一家茶铺的老板,这几天都没有找到人,问他家里只说不知道,许是躲起来了也说不准,思澜也不过一听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