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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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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接下来的日子,思澄便对吴钧着意结纳起来,一路陪着从乌衣巷口到天王府内,从雨花台上到桃叶渡边,偏这吴钧仿佛知道他的意图一般,不肯给他任何示惠讨好的机会,你说什么,他都是一句谢谢不必了。礼貌是礼貌到了十分,冷淡可也是冷淡到了十分。
思澄名心正切,岂肯轻易言罢,想来老年人喜财,少年人好色,像吴钧这样的才貌,哪有个不爱风流的道理,嫖赌场中,朋友最易熟络,一但熟络了,自已又肯花血本,难道他骰子在手,美人在膝的时候还会这样冷若冰霜不成?
这天下午从媚香楼凭吊回来,思澄便邀蒋文涛一道逛钓鱼巷,笑道:“咱们今天也去逛一番,看看有没有李香这样的人物沦落不遇,也好慧眼识拔她一下。”蒋文涛会意,笑道:“便真有李香顾眉,会看得你我吗?总要像吴先生这样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才能得美人垂青啊。”
吴钧笑道:“不瞒二位,我前些年在上海的时候,跟着朋友也去过几次书寓,实在没有多大兴趣,还是你们两位自己逛吧。”思澄笑道:“上海是上海,南京是南京,各有各的妙处,哪能一概而论。”蒋文涛也笑道:“是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来来来,别辜负了你这把好年华。等到我这把年纪再临老入花丛,那才真是无趣了。”吴钧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头疼得很,现在只想睡觉,实在是不能奉陪了。”
吴钧扶着头,一副疼楚难当的样子,蒋文涛看了思澄一眼,耸了耸眉毛,意思是说,不是我不帮你说话,人家水火不进,我能怎样呢?思澄心下暗恨,可又不便上前硬拉他,只得怏怏而回,再想别的办法,就不信人在眼前,会讨不来他的欢心。
思澄是百折不挠,吴钧却早已不胜其扰,为了躲他,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连蒋文涛也不叫,自已雇了辆车,在南京城里逛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旅馆,关起门来呼呼大睡。心里打算再玩两天,便好回衡阳了。
这天中午在夫子庙一家饭馆吃饭,叫了一个烧鱼头尾,一个粉蒸肉,烫了壶酒,自饮自啖,倒别是一番滋味。大概是一个人吃饭清静了些,所以隔壁的说话声便听得很清楚,听声音是一男一女,那男子反反复复地说:“你吃菜啊,这家店的招牌菜不错,你怎么不吃啊。”
那女子道:“我不想吃。”声音十分冷淡。那男子忙问:“那你想吃什么?”那女子道:“我什么也不想吃。”那男子碰了个钉子,也不气馁,笑道:“不想吃菜没关系,那喝点葡萄酒好不好?”没听到那女回答,那男子又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也不喝了,咱们静静地说会儿话好了。”
一个是情热如火,一个是意冷如冰,吴钧在隔壁就同听电影似的,虽不能见其神情语态,但想像情状,却也□□不离了。却听那女子冷冷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下回就是明仪真的找我,我也不会出来了。”那男子越发地柔声下气:“我也知道不该借着她的名号来骗你,但是不这样,我怎么能够单独见到你。这满腹的心事不能告诉你,憋也憋死我了,二小姐,我--”
一阵桌椅碰撞声,那女子急惶惶道:“你别说了,我要走了。”接着脚步橐橐声,吴钧掀开门帘子,只见那一男一女正在门口拉扯着,那女子被对方挽住袖子,一时挣脱不得,急得声音都变了。吴钧看不过眼,便走出来道:“先生,这样对待一位女士,未免不大礼貌吧。”
明伦原是借着几分酒意壮胆,才敢跟蕴蔷罗唣的,这时听得旁人出面斥责,忙讪讪地放开手。蕴蔷的目光在吴钧脸上转了两转,吴钧只觉心里忽悠了一下,随即定了定神,微笑着向她点点头。明伦结结巴巴地道:“那让我送你回去,总可以吧。”蕴蔷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明伦忙追上去,却被茶房一把扯住,“先生,您还没会帐呢。”
等明伦付了钱追出来,早没了蕴蔷的影子。原来蕴蔷料得这一步,先躲进附近一家店铺,眼见着他走远了才出来的。转过巷子,穿过横街,蕴蔷心中有事,也不看路,忽听得一声小心,被人拉扯了一下,眼见得一条扁担从面前堪堪横过,再看身边人,却是曾替自己解围的那个年轻人。
蕴蘅说了声谢谢,忽然后怕起来,又想起适才的那番难堪,禁不住地眼圈便红了,怕人瞧见,忙侧过头去,咬住了下嘴。吴钧想起从前一位女友,自恃貌美,曾对人说,男人见我的这副模样,没有不颠倒的,他向来不以为然,此刻见了眼前这位小姐的一颦之态,才识得颠倒两个字的意味,那副既清刚又脆弱的模样,仿逼直嵌进人心坎中去,不由自主地道:“小姐府居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蕴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吴钧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哪有坏人自承是坏人的,几时自己也么口拙腮钝起来,当下便不再说,伸手叫了一辆街车,开了车门,望着蕴蔷,等她示下。
蕴蔷虽知不妥,但对着那含笑双眸,似不便给人钉子碰,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低声说了住址。吴钧替她关好门,自已却坐到前面去,想是怕她与男子同坐不自在,蕴蔷从小到大,只有自己说话行事三思四虑,恐惹人嫌,再没有别人体贴她的心意这般细致周全的,不由对这人多了几分好感。
蕴蔷怕家人看见,远远的就叫汽车停下,只说自己到了,吴钧先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正打算问她姓氏,却听有人叫了声:“吴先生!”吴钧寻声一看,竟是思澄,心想他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连这里也能找到。却不妨身旁佳人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思澄走近几步,笑道:“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二妹,你怎么认识吴先生的?”蕴蔷道:“明仪约了我,路上遇上点小麻烦,多亏吴先生解围。”她这话也不是说谎,只不过大有春秋笔法之嫌。吴钧笑道:“原来这位小姐是令妹啊,真是巧得很。”思澄笑道:“可不是巧得很么。到了家门口,二妹,咱们该请吴先生去坐坐喝杯茶呀。”吴钧笑道:“今天就不打扰了,改日一定奉访。”说着一揖而别。
思澄望着吴钧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看了蕴蔷一眼,心想,我也真是笨了,怎么现钟不打,倒去炼铜。晚上回到房间,嘴里还哼着戏,“朝臣待漏五更冷,铁甲将军夜渡津,东华门本是文官走,西华门本是武将行-- ”秀贞望着他笑道:“这几天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怎么今天这么兴头。”思澄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绒面小盒,“明天有时间你把这个给蕴蔷送去。”
秀贞打开盒子来看,在里面放着一枚红宝石押发,宝石拇指大小,看上去价值不菲,便问道:“给蕴蔷么?”思澄点点头,又道:“还有我上次带回来的法国香水,不是还剩两瓶么,一起都给她送去。”秀贞道:“没名没目的,怎么送啊。”
思澄皱眉道:“要什么名目?你就说自己用不了,或者是戴着不合适,跟她好所以想送她。这些话还用我一句句教你么。”秀贞心道:“我怎么戴着不合适?你几时看到我戴不合适了?”不过思澄既这么说,也不敢跟他顶撞。
第二天秀贞到蕴蔷那里的时候,正巧蕴蔷不在房中,胭脂便道:“可能去园子里了,大少奶奶您稍坐一会儿,我去把她找回来。”秀贞道:“不用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东西放下,简单交代了胭脂几句,便自去了。胭脂送走了秀贞,忙把桌上的盒子打开来开,倒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平白无故,送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来。
蕴蔷吃过了晚饭才回房,坐在妆镜前卸妆,胭脂一边给她通头,一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从镜子中窥她神色,却是眉目无波,仿佛没听到一样。
小丫头樱桃却拿着那枚压发啧啧称赞,又道:“小姐,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你才配戴。”胭脂笑道:“大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樱桃道:“我看这府里头就属大少奶奶最厚道,再不像那般势利鬼,只会斜着眼睛瞅人。”胭脂笑道:“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服,怕是给你一根草棍,你梦里也要笑醒呢。”
樱桃还没说什么,蕴蔷却忽然笑了,倒把胭脂吓了一跳,自已随口取笑,可别叫她多心,疑自己是笑她可就坏了,这位小姐不爱说话,有时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却听蕴蔷道:“记得提醒我,明天上午去大嫂那里谢她。”
思澄猜到蕴蔷明天会来道谢,所以写了请柬,叫人送到吴钧住的旅馆,邀他次日来做客,反正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自己不妨做个现成媒人。
吴钧看着柬贴,觉得颇有几分个美人局的意思,但一来蕴蔷的倩影难忘,二来也是勇者无惧,不论思澄图什么,凭自己的能力也尽能应付得了,从前是不愿意理他,现在却要走一步看一步了。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一时天明,到了何家,思澄拱手笑迎出来,两人寒喧几句,延入书房奉茶,吴钧心中有所记挂,可是人家不提,自己也不便冒昧,那思澄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只管东南西北地闲扯,话题始终不绕到蕴蔷身上。这时有个小厮来禀告,说是老爷叫大少爷过去一趟,思澄便向他拱拱手道:“对不住,少陪。”吴钧忙说请便。
思澄去了许久不见回来,吴钧觉得无聊,便走出书房,四下里桃花盛放,灿若云锦,西首桃树下影绰绰立着一个少女,浅紫色衫子,手指绕着发梢,似在想着心事,不正是意中那人?吴钧觉得此情此景,便像红楼梦里宝玉欲看小红一般,隔花荫人远天涯近,恨不能从天上降下一柄巨斧,把挡在面前的几株桃树都砍了,现出伊人的全貌来。
便在这时桃树向两边急分开来,吴钧大喜,情不自禁地奔至跟前,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哪里是娇怯怯的二小姐,却是思澄,逼近脸孔冲着他笑,“你不是躲着我么,这回怎么自己跑上门来了?”吴钧大吃一惊,猛地坐起,竟是南柯一梦,细想不免好笑,又不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至于这样神魂颠倒么?
再看窗外天已蒙蒙亮,吴钧闭上眼,何家二小姐那玉骨姗姗的模样宛在目前,说来奇怪,第一眼见时虽也动心,倒不觉得如何,不知为什么后来想一回影子深一回,这会儿只怕烙在心版上了。睡不着,索性起身,洗漱毕吃过早饭,换上一件簇新的浅色熟罗长衫,收拾妥贴,也到九点多了,出门时本打算和蒋文涛打声招呼,想想又罢了。
何家的门房早接过嘱咐,一听姓吴,便知是大少爷的客人,满面笑容在前面带路,又见思澄从书房几步抢出来,笑吟吟地连说未能远迎,实在失礼。吴钧见周围一簇簇桃花烂漫,粉粉白白的,正是梦中所见,倒有几分恍恍惚惚的,在书房坐定叙话,有人奉上茶来,却是一个年轻妇人,穿件雪青暗花夹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含笑道:“吴先生喝茶。”吴钧不敢冒昧称呼,却听思澄介绍,“这是拙荆。”吴钧忙起身,作惶恐状:“怎么敢劳嫂子亲自动手。”
秀贞点点头自去回房,思澄一边饮茶,一边大谈茶经,谈到十点多钟,还不见蕴蔷的影子,思澄自己先坐不住了,道个歉回到内室,问秀贞道:“蕴蔷怎么还没来?”秀贞正看女儿玩,回头道:“我不知道啊。”思澄忍不住有气,想来若是阿凤,绝不至这么糊涂,却听一旁彩屏道:“我刚才还见夏家小姐去二小姐那边了。”
思澄想了想,吩咐彩屏道:“你去后园,折几枝玉兰,拿那个天青冰纹花瓶,给二小姐送去。”彩屏道:“要说什么吗?”思澄道:“什么也不用说。”彩屏应了声是,还未出门,思澄又喊了一声回来,心想万一明仪不走,她又不明白我的意思,岂不糟糕,于是又盯一句,“你就说,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大少奶奶请二小姐来赏花。”
彩屏应声去了,思澄忙回到书房,继续陪客,取出自己平素收藏的碑贴字画,和吴钧同看,快到十一点时,蕴蔷才施施而来,先到秀贞房里,跟她道谢,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秀贞自然留她吃饭,蕴蔷不肯,秀贞如何肯放她走,一径拉到厅中来。
蕴蔷一抬头,就看见那位吴先生向自己含笑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小姐,蕴蔷只得点了点头。思澄笑道:“二妹,你别看吴旅长是个军人,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吴钧仿佛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这边已伸手给秀贞和蕴蔷拉开了椅子。
桌上水陆并陈,除了南京的特色菜,还有蟹黄鱼翅九转大肠等鲁菜,想是因为吴钧是山东人的原故,蕴蔷本就话少,秀贞也不善言谈,好在两位男士谈锋甚健,不至冷场,秀贞甚至觉得思澄在家这一个月跟她说这的话加起来不如这一顿饭多。
吴钧自然留意蕴蔷的神情,见她胃口甚小,只拿小匙一下一下地搅着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的甜汤,只是搅着不停手,也不见往嘴里送,于是在话题中间问一句,“二小姐觉得呢?”若是蕴蘅,自有一番议论好发,蕴蔷却只淡淡一笑,“这些我不大懂的。”思澄心想莫被他瞧轻了,忙笑着补上一句,“现在早不讲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我们家的女孩子,书读得一点儿也不比弟兄们少。”
吴钧笑问:“哦,二小姐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消遣?”蕴蔷还是淡淡的,“我也不怎么看书。”思澄又怕吴钧觉得拂面子,忙道:“石头记,女孩子没有不爱看的。”蕴蔷看了思澄一眼,笑了一下,“大哥说的不错,这本书我倒是看过。”
吴钧忽然想起昨晚做得那个梦来,笑道:“那不知二小姐喜欢宝钗还是黛玉?”蕴蔷摇头笑道:“我喜欢小红。”思澄倒不至于不记得小红是谁,只是不明白蕴蔷为什么会这么说。吴钧却觉得心头怦怦乱跳,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莫不是真的魂魄入梦,否则怎么偏样有这样的巧法。
秀贞笑道:“怎么会是小红呢,我以为不是钗黛,也该是湘云探春。”蕴蔷道:“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她跟佳蕙说的两句话有些道理。”思澄年轻时,红楼也没少翻,略一想也就记起,瞥了蕴蔷一眼,温柔腼腆,似乎语出无心,心中一阵乱疑,莫不是从前错看了这个丫头?强笑道:“我是想不起来了。这样的书,还是小姐们读得仔细。”大家一笑,也就略过去了。
吃过饭,四人在园中闲逛,正是仲春天气,花事热闹得很,白石花坛中几本名种牡丹,开得正好,红紫迎人,雍容无双。思澄牵着秀贞的手,有意快走几步,跟后面二人隔开一段距离。秀贞偷眼回望,却见吴钧和蕴蔷并行,侧着头轻声说些什么,蕴蔷微笑聆听,真真一对璧人,连旁观者看在眼里也觉得悦目赏心。
吴钧望了望那片红紫,侧过着向蕴蔷笑道:“怪不得人说,唯有牡丹真国色,果然是好,只是不知道都叫什么名目。”蕴蔷向花坛中一株株指过去道:“这是玉玲珑,这是泼墨紫葛巾紫,那是硃砂紅,还有那个是九蕊真珠。”
她语调很轻快,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淡漠了,伸出的纤手玉一样莹白,缓缓收回,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本是寻常的动作,偏有这样的女子,一举一动皆堪入画,可又不知哪般笔触才能描摹出她的秋水风神,一时间吴钧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南京,该几时回去,有没有必要沾惹何思澄这样的人。可恼薰风中人欲醉,他方才又喝了点酒,或许,无关薰风也无关酒,是他自己早就不醉自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