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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坎特雷拉(I) ...

  •   一八九八年夏,南英格兰。

      “夫人,完成了。”
      听到化妆师那仿佛某种集结号一般落地有声的结束语,伊丽莎白才勉强颤动了一下因为长期保持静止而有些僵硬的眼皮,睁开眼睛。一世华彩重又在她的世界里铺开,化妆台前的灯光调得绚丽而柔软,仿佛无人光临的舞台。斜上角的镂空琉璃花瓶里两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晃了晃,折射的血色光华乱了视线。
      “辛苦你了,劳伦斯夫人。”她没有接那个年长女人的话,而是顾自向前倾身,观察自己刚刚完成,并要在接下来整晚的晚会中以此示人的面容。细腻精致的珠光眼影从眼角开始缓慢向内延展,由高贵沉郁的暗金色过渡成馥郁柔和的深棕色。梅利弗伦的专属化妆师是完美的,这一切的色彩和线条都如同天赐一般极尽尊贵与温婉。没有丝毫偏差,这无疑是最适合她这般年纪和身份的妆容。
      “啊呀,夫人您真是天生丽质。”然而那位立在一旁的劳伦斯夫人似乎不甘心没有受到雇主进一步的赞赏般再次喋喋不休的开口,“您还记得吧,您结婚时也是我给您化的妆呢。我给贵妇人们化了十年的妆,这十年来始终光彩照人的,也就只有您了,真是了不起啊。”
      “谢谢你。”她按着一个贵族女子,或者说是维克多•梅利弗伦的妻子应有的涵养听化妆师说完看似称赞她实则炫耀自己技艺的言语,重新坐直,向一旁的管家作了个手势,“艾尔伯,把约定的报酬给劳伦斯夫人,以及记得亲自送她出庄园。”
      老练的管家沉默地点点头,化妆师识趣地跟上他出去。
      空间再次被退还给她,她独自一人坐在明亮的灯火中央,如同独角戏开场前一般,仔细端详起自己的面容。

      伊丽莎白•洛森是个美丽的女人。
      在她十八岁之前,这句话在她生活的魔法师贵族圈子中始终是个不明确的概念。尽管血统中流淌的毒素将她关于婚姻和爱情的憧憬早早扼杀在摇篮里,却也没有人能从字面意义上否定这一点。毕竟虽然她再美丽也无法吸引渴望为家族带来优秀继承人的贵族男人,却也无法因此否定她美丽的事实。
      而正如这世上绝大多数与她有关的人不曾注意到的那样,她是个貌若花容的女子。
      过去她的家族血统在扼杀了她的母性资格同时给予了她经族人一代代优化筛选而来的美貌,仿佛对命运亏欠的某种补偿。然而这种补偿是如此微不足道而毫无意义,如同白人移民付给美洲印第安人的土地征用费。
      在她本应如同一棵鲜活的植物般蓬发伸展的少女时代,是没有人称赞她美的。事实上她本是年轻美丽的女子,若不是这层特殊的缺陷,在舞会之类交谊场合受到异性追捧也并不奇怪。第一次在舞会上被不谙世事的男孩邀请跳舞,男孩却被父母斥责并坚决拉走的时候她哭过,那时她唯一的兄长会用萎缩无力的手拍她的头,对她说,伊丽莎,我亲爱的妹妹。
      无论将来你要面临怎样的波折与艰辛,遇到怎样的男人。
      你都要怀着爱与梦想,不卑不亢地活在这世上。因为人终究没有坚强到不怕任何伤害,从而没有信仰地活下去。
      因为,死亡不过是去旅行。

      然而后来她也渐渐麻木习惯,甚至已无法再感到无奈和耻辱。她就在这样可怕的麻木中度过了她最好的青春,就在这样的青春中遇见维克多•梅利弗伦。
      十八岁嫁与深红玫瑰以来,她收获的称赞渐渐多了起来。冰雪聪明如她自然是知道的,这些都仅仅是“梅利弗伦夫人”这一头衔理所当然的附属品。她心知肚明,因而并不言语,只是站在她丈夫身边恬静地微笑。
      而这其中最可笑的是,她所嫁的男人竟俊美得让他身边惊艳美丽的她都黯然失色。

      很偶然的时候她会静下心来,平心静气地思考他们的命运。事实上她一直认为,如果维克多•梅利弗伦是个女人,也许现在他会幸福得多。而她会如何,不得而知。
      然而条件从句在现实面前总是毫无意义,如同所有的概率数字都会在结果面前轰然倒塌一样。因而她站起身,一如既往地走进现在属于她的那个现实,去履行她作为梅利弗伦夫人,圣诺拉节舞会女主人的职责。离晚会开始还有不到一小时,她得快点去招呼客人。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不得不在跨出门前一刻停下脚步,并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一切不合时宜的表情。
      “你们都准备好了么?”她俯下身微笑着看向面前她引以为豪的女儿,“雷和维尔呢?娜塔怎么样?”
      “我们很好。”八岁的凯珊德拉裹在一身深蓝色连衣裙中,牵着穿紫裙的安琪琳娜的手,朝她颇具梅利弗伦继承人风范地,沉稳而自信地回答,她为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就已不得已训练出了这样的才能而感到心痛,“雷带着维尔和爸爸在一起。娜塔睡了,玛琳太太给她吃了药,告诉我她已经退烧了。”
      “那就太好了。”她的女儿还是应当被当作公主捧在手心的年纪,却已对操持这一切事务烂熟于心,这让她更加难过,憎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来,于是她只能像所有的母亲那样微笑,抚摸长女被刘海遮挡的前额,“你也去跟他们一起吧,安琪留在我这里,等下跟我一起出去。”
      “不要,妈妈。”凯珊德拉极少这样当面顶撞她的意见,可尽管如此依旧优雅沉静,让她找不出一丝破绽,“我想和安琪在一起。”
      “你们有整个暑假可以在一起玩呢。”她不禁为女儿偶然一点小小的要求而笑出声来,“现在先去你爸爸和雷身边吧,今晚是公共场合,你要和雷表现得合适。”
      “可是妈妈!”凯珊德拉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孩子,不能像往后的许多时日里一样收放自如,此时她尚年幼却已显出艳丽痕迹的眉皱起来,将安琪琳娜的手拉得更紧了,“为什么每次舞会我都必须站在雷身边呢?弄得好像我已经跟他结婚了一样。而且雷自己也更喜欢和维尔玩,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俩好好地一起玩?干脆让维尔和雷结婚不是更好么?!”
      “珊德拉,”她终于感到了某种裂痕的无情扩大,在一切尚未变得不可挽回之前,她及时蹲下身,抚上了美丽女孩的脸,“你有什么不高兴的,想说的话,都可以告诉妈妈没关系,妈妈不生你的气,妈妈都明白。但是这话你别对爸爸和雷他们说,更不能对家人之外的人说。至于雷,虽然现在你没有和他结婚,但你是他的未婚妻,至少现在他是你的哥哥。我知道命运对你们有很多不公平,但这同样也不是他的错,你不应该去责怪他。”
      凯珊德拉咬了咬下唇,沉默的长度总算是与一个九岁孩子的身份相适应。
      “去吧,姐姐。”这许久的沉默被意外打破,七岁的安琪琳娜拉了拉凯珊德拉的衣袖,“我先在这里陪妈妈,晚上我再陪你读书。”
      话音落下,凯珊德拉终于点了点头,放开安琪琳娜的手并向她行了礼,随即转身出去。安琪琳娜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那一瞬她几乎落下泪来,赶紧牵起女儿的手。

      G大调在大提琴的和弦上勾起一个悠扬的弧线,气氛如同某种液体般颤抖着沸腾起来。女人们的眼睛着上一层水汽,与平日里目光精明的她们不甚符合。
      她站在舞会一角,小心不让自己踩到深红色的华贵落地窗帘,那上面隐约的玫瑰图纹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暗金闪烁。
      而她就站在馥郁奢华的洛丝罗林主宴会厅中,在一切流光异彩和歌舞升平的中央如同人偶般巍然站立,以梅利弗伦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家族女主人所应有的风范那样,微笑着与来往的客人打招呼。离圣母灯舞曲还有大约两支曲子时间,她丈夫照例被无数各式各样的教团人士淹没而不知所踪。每当她希望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
      就像现在。
      她家女儿都还没到可以担任“诺拉”的年纪,因而圣母灯仪式就成了与她和她的家关联不大的一次过场。但是作为女主人在整个舞会的高潮时总也免不了抛头露面,于是她迈开脚步,试图去寻找维克多•梅利弗伦,方便等一下和他一起行动。
      但是有人挡住了她的脚步。
      她有些失笑地望着面前那个裹在水蓝色斜肩长礼服,妆化得过于艳丽而有些突兀的女人。就这个女人和她近似的年纪来说,这副打扮显然过于轻佻,倒是与那女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十分匹配。
      成为维克多•梅利弗伦的妻子以来,尽管并不娴熟,她也渐渐练就了记住这些人姓名来头的本领。她隐约记得这位是安娜斯泰西雅•拉斯韦尔男爵夫人,一个贵族出身并嫁给贵族的女人,只是她的家族显然不比梅利弗伦在教团中来得显赫,也一直处于附庸的地位。
      她微笑着示意。对于自己的身份和在这群贵妇人中的口碑,她同样一清二楚。毕竟十年前结婚了无指望,连追求者都没有的她在洛丝罗林庄园失踪两个月后突然传出与当时诸多贵族女性的梦中情人维克多•梅利弗伦的婚讯,是完全足以在这群对维克多充满粉色幻想的贵族女人中播下怀疑和嫉恨的。她深知自己的婚姻在外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自己独占了维克多•梅利弗伦是多么不知廉耻,而自己的丈夫又是多么具有吸引这些飞蛾前仆后继的魅力,最可怕的是这魅力对异性和同性都一样奏效。
      “晚上好啊,夫人。”然而拉斯韦尔夫人比她料想得更为胆大,也更为狂热,“每年像这样操办舞会很辛苦吧,要照顾五个孩子,还要筹办这样的活动,您真是精力旺盛呢。”
      “还好吧,这也算是我的职责呢。”她依然浅笑盈盈,不卑不亢地把对方的讥讽挡了回去,“您不和您丈夫去跳舞么?”
      “我家那位啊,早喝得不省人事了。”拉斯韦尔夫人向前了一步,笑得更加兴味浓厚,“我丈夫哪能和您的丈夫比啊,不管是酒量还是办事的才能,我都应该羡慕您才是。”
      “您过奖了。”对于这样的挑衅她已习惯,因而能够心平气和地应付,维持着面上一贯的神情。
      “刚才过去的小姑娘是您的女儿吧,”拉斯韦尔夫人装出了一个假惺惺的赞叹口吻,“小小年纪就如此漂亮了,真是了不起,很像您,也很像她爸爸。”
      “凯珊德拉还小呢,实在不敢当。”她维持在原地没有动。
      “想来她也有…八岁?还是九岁?”拉斯韦尔夫人又装成了一副困惑的样子,“如果我没记错,您是刚结婚就有了她吧?还真不是一般的好运呢…尤其对您来说。”
      “确实,”最后那句显而易见的挑衅让她扬了扬眉,但并没有失去仪度,“凯珊德拉是我宝贵的女儿,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比拥有她和其他孩子更加幸运的了。”
      “雷格勒斯也算您的幸运么?”拉斯韦尔夫人的笑容已经扭曲地十分明显,“别误会,我很同情您,要收养别人的孩子,还要格外小心地照顾他,因为只要他出了一点差错,教团里的口水就能把您和您丈夫淹死…这真是巨大的压力啊。不过也许这也能算是您超乎寻常的强运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代价吧。”
      “抱歉,但雷格勒斯是个好孩子,我不觉得照顾他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负担。”她终于正色下来,感到不这样就不足以应付局面了,“另外,我不明白我是哪里走了像您说的那种奇迹般的好运。”
      “难道您还不够好运么?”拉斯韦尔夫人再次向前了一步,逼近令她不舒服的距离,“且不说您全家的男人都肌肉萎缩死了,您却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就说您引以为豪的大女儿,她的出生时间有点差错吧?就算您结婚当晚就怀孕,她也来得有些太早了吧?我实在太钦佩您的手段了,在您之前,从来没有哪个血统更高贵,更完美的女人接近过梅利弗伦先生,您却凭借时间有差错的怀孕一举成功…或者与其说您的手段厉害,还不如说您的子宫比较争气?”
      她咬了咬唇,不得不用沉默为自己争取寻找反驳言辞的时间。虽然她对这些贵妇人们的怨言有所预料,却也极少直面喷向自己的污水。
      “承蒙您费心了。”
      她一愣,猛地从某个尴尬的噩梦中惊醒,一片温柔得与舞会大厅格格不入的阳光翩翩降临。
      维克多•梅利弗伦站在两步远外的地方,微笑着看向她,将那个女人彻底撇在一旁。一时间她恍惚以为十年前埃德加•洛森的葬礼上那片阳光又回来了,然而定睛一看,总有什么已经不在,再也没有回来过。
      “虽然有劳您这样费力地打听我们的家务事,但您不妨还是先处理好自己的吧。您先生刚才在休息室里醒了,一直在找您。”维克多向前站在了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笑容柔和馥郁,一如那些大片灼烧的鲜红玫瑰一般高贵俊美而含着深刻的无奈与决绝意味,“顺便说一句,我不认为您对我女儿血统所持的怀疑会比梅利弗伦世家先人对家族血统的监督更加有效。”
      她望着拉斯韦尔夫人涨红的脸,意外地没有感到丝毫复仇的快感。
      “好了,伊丽莎,”然后维克多已经率先牵起了她的手,当着拉斯韦尔夫人的面往另一个方向离开,“我们该走了。”
      她感到某种东西坠下去,如同一个决定尘埃落定一般。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某些东西暂时忘却,跟上他的脚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坎特雷拉(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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