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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醉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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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会里闹中取静的地方,莫过于茶楼,尽管楼外歌舞升平,楼内却安闲自得,喝茶的喝茶,听曲的听曲,下棋的下棋,各不耽误。
棋盘前有两人对弈,气氛正焦灼,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围观者无一人指点。
容栩也跟着盛闻挤在其中。
时辰一到,胜负两分,焦灼烟消云散,只剩叽喳言语,赢的人畅然一笑,输的人挥手作罢,旁边的人接替上去,挑战胜者。
容栩悄声道:“你会下棋吗?”
盛闻也悄声回:“当然。”
“下得好吗?”
“屡战屡胜。”
“莫说大话。”
“绝无虚言。”
盛闻再道:“你擅长观天,自然懂棋术,但棋术不只关乎天象推演,也关乎攻城略地,我喜爱兵法,自有战术之解。”
容栩来了兴趣:“那你可曾听闻,有一棋阵叫‘遇龙’?”
那日冯忌传容栩入宫,正是用这招结束了对弈。
“那你算问对人了,”盛闻满目自信,“此阵法是我父亲所创,而且还与这座城池有关。”
盛岳?
容栩的确听冯忌念起过,盛岳的棋术高超,与先帝难分高低。
“父亲本身爱棋,江都之战后,他以此战的阵法为基底,用在了棋盘上,亲创了新的棋法,因形如神龙摆尾,便起名‘遇龙’,后来他常与先帝对弈,用阵必赢,先帝不悦,父亲只能将此阵法教给先帝。”
若是燕肃会此棋法,那冯忌也懂就不难解释了。
容栩豁然:“上次偶然见到,的确令人大开眼界。”
“虽然独特,却也并非无解,”盛闻低声道,“父亲传授先帝后,又自创了一套解法,起名‘弑龙’,专破‘遇龙’,虽然‘遇龙’广为流传,但知道‘弑龙’的却少之又少。”
他凑近道:“父亲曾将‘弑龙’传授与我,你想学吗?”
容栩确实好奇,那日与冯忌正下得热火朝天,一招神龙摆尾,未见逆风,棋局就已结束了。
如此迅猛之势,竟然还有解法?
盛闻找了间棋房,与容栩对坐,他将黑白棋子复盘成遇龙棋阵,正如容栩初见之模样。
“兵法曰,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由此观之,对弈不仅要论局,更要得算、权舆,甚至合战。”
话毕,神龙已现,盛闻如鱼得水,先从黑棋入手,饶道而下。
“见可而进,知难而退。龙既已在此,不能触犯逆鳞,则需另寻生路,饶路则宜疏,受路则勿战,务必不能使棋子被吞食。”
很快,棋局出现平局之势,龙颜向左,盛闻便向右,龙颜向右,他则反之。
“凡事因地制宜,不能过于拘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错棋的可能多种多样,但通向胜利的棋路只有一条,便是与强者周旋。”
接着,盛闻又落下三步,逐渐改变战场,从下风占据上风口,像握住龙的两角。
“棋子致力于权变欺诈,以冲锋、劫杀、迂回名之,对弈尽管属于小道,究其实质,确与兵法相合,能够一击毙命,就不要采取纵横之术,以免局势再度倾斜。”
最后,神龙逐步溃败,忽然一子落,万子活,利剑直插龙腹,一刀两半。
遇龙破了。
容栩看得好不过瘾。
“棋局掌握阴阳互补,有与无赖以生存,远与近补充促进,强与弱映衬烘托,利与害倾斜移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盛闻耐心道,“不知我是否演绎清楚,若是没有,我再推一遍。”
“记下了,”容栩投去惊羡的目光,“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事。”
一被夸,盛闻就飘上天了,两手扶胯道:“那是当然,十八般武艺,我样样精通。”
容栩接上刚才的话:“除了读书。”
“……”盛闻尴尬一笑,“府里有你一个会读书的就够了,咱们一文一武,正好互补,和黑白棋一样。”
出了茶楼,又逛了许久,集市卖的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番来江都还有一个心愿,容栩一直记挂于心。
盛闻见他时不时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容栩回神:“我想去曾经的织布坊看看。”
“织布坊?竟还有人记得那里。”
一个陌生的声音讲起,二人一同回头,只见有一卖糖人的行贩,正被一群孩子围着。
小贩做了各式模样,有猫狗,有龙蛇,惟妙惟肖。
小孩子们来不及掏钱,争先恐后地抢着,生怕晚了一瞬就落不到自己手里了。
一番争夺后,每个人都拿到了心念的糖人,而小贩的手里除了些银子,还剩最后一只虎。
小贩抬头,恰好和二人对视上了,一边走来一边说着。
“二位听口音是外地人吧。织布坊荒芜许久,早没了人,不过那里流传过一个故事。一名单枪匹马的将军,在战火纷飞里救下了江都第一美人,二人自此互生情愫,相知相伴。后来将军把美人带去了天京,再后来的故事就无人知晓了,只听说将军起兵叛变,逃去了南边的山中,也不知他们二人有没有结为连理,是否还活在世上。”
这段往事,容栩记得清清楚楚。
盛闻义正辞严道:“你说的将军,他是被人构陷的。”
“我也这么以为,不只是我,江都许多人都这么以为,”小贩抬眼,看向盛闻,一眼就瞥见了他的手环,“这位少侠臂膀有力,想来是习武之人,手腕却戴着合欢叶做的手环,我这人平生就爱听故事,你们可知这手环也有一段故事吗?”
盛闻抬手:“我只知合欢有相思之意,还从未知晓它背后的传说。”
可容栩知道。
小贩娓娓道来:“曾经有一对夫妻,他们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突然某日,丈夫受小人污蔑,被朝廷发配边关,终身不能回京,不能与妻子相见。送别前,妻子为丈夫戴上了合欢叶做的手环。在江都,合欢叶只能送给自己的意中人,佩戴手环之人一旦有难,另一方就能立刻感应。妻子感应到路途凶险,丈夫怕是要命丧途中,于是她四处找人求情,但谁不怕引火上身?没有一人施以援手。最后妻子走投无路,便从佛寺借了红蜡,围着合欢树放了一圈,再加以祈祷。结果天降祥瑞,皇帝一高兴,宣布大赦天下,丈夫终于得救,最后与妻子重聚。”
盛闻凝视手环,再看向容栩,这才意识到,这份重量代表了什么。
“江都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小贩自豪道,“向往这里的人,无不欣赏江都的安逸与平和,毕竟故事听起来总是美好的,就像那城外的关雎池,而江都的确如故事所言,是所有结局最后的停留之地。”
江都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美好。
小贩递去手中的糖人,送给容栩:“既然相见,便是有缘。公子长得这般出众,比各色花灯都耀眼,这只大虫就当我赠予公子了。”
容栩摇手未接,但小贩还是强塞进他的手里。
不知为何,虽是夸的容栩,但骄傲的却是盛闻。
小贩又问:“二位一同来江都赏灯,可是知己?”
容栩见他不答,硬着头皮低声开口:“他是我表兄。”
谁知盛闻轻嗤一笑,一手搂过容栩:“我是他夫君。”
容栩愣住了。
小贩也愣住了。
除了静止三人,喧闹街巷如流水潺潺。
或许太过尴尬,小贩干笑两声,手向前一指:“织布坊离这里不远,前面巷弄往里一转,再走上一刻钟,二位就能看见了。”
好在花灯亮红,照不清容栩的脸,他道谢完匆匆逃去了。
盛闻把碎银塞给小贩,算是买下糖人,也匆匆追去了。
月色渐消,但江都是大燕的月亮。
漫步在巷弄里,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越靠近织布坊,有关母亲的回忆就越清晰。
转角处有一间小院,断井颓垣,杂草已有半人高,草木深处有一破败木屋,藤蔓爬满了残墙,绕开脱皮的门窗。
抖去灰尘,墙头的旗子隐隐写着“织布”二字。
容栩望去,黯然无言。
儿时在良渚的日日夜夜,母亲都没出过那方小院,每当她谈起外面的天地,眼里都是风景。
外面的天地,大概就是这里吧,这是母亲长大的地方,是她最无忧无虑的地方,她在良渚有多痛苦,在江都就有多快乐。
心里泛起苦涩,容栩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此洗衣晒布的模样,或许不富裕,很辛苦,但母亲是笑着的。
可母亲还是像鸟儿一样,被关进了笼子,供父亲一人观赏。
有时他很像他的母亲,母亲被锁在了良渚,他自己被锁在了天京。
“你阿娘有你这么个孩子,一定甚是欣慰。”
旁边的人开了口,容栩循声抬头,盛闻默默站在一旁,收起一贯的笑脸。
“你长得像你阿娘一样漂亮,性子也像你阿娘一样温柔,你就是你阿娘的延续,何况她还生了个状元,更是光耀门楣,定会开心得合不拢嘴。”
“我只是探花,”容栩沉声,“并非状元。”
“你就是状元,在我心里一直都是,”盛闻正色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阿娘最在意的,根本不是你做了什么官,而是你以后的日子是否过得安乐,是否有人照顾。”
容栩心底一软,鼻尖一酸。
那夜也如今夜,繁星璀璨,母亲坐在台阶上搂着自己,安慰说读书的意义并非考取功名,而是将来她不在了,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不必委曲求全,寄人篱下。
“请你阿娘放心好了,”盛闻底气十足,“我不会再让她的孩子一人踽踽独行,我会陪在他的身边,保护好他,照顾好他。”
巷子里的风潮湿,吹得两眸沾了水。
“口说无凭。”
“那我跟你签卖身契,终身制。”
容栩被逗笑了。
盛闻达到了目的:“先不说你阿娘,即便是我阿娘见了你,也一定喜欢得不得了,还要把我吊起来,拿着粗绳质问我,为何不能像你一样好好读书。”
容栩笑得更欢了。
盛闻撸起袖子:“站在这里只会徒增感伤,我去借些箕帚,打扫下院子,你在这里等我。”
容栩挡在他面前:“这本就是不属于你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盛闻抚住容栩双臂:“你这一身白衣,一进去全脏了,你就在路边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借来的工具齐全,院字里一通打扫。
容栩坐不住,更过意不去。盛闻便让他打打下手,自己负责脏活累活。
藤蔓砍下,杂草除去,地面清理,门窗掩闭,半个时辰过去,屋子算不上焕然一新,但整齐了许多,最后把门外的“织布”旗子方正立起,大功告成。
盛闻一擦额头的汗:“今夜不算充裕,只能简单拂拭,待日后有了空,咱们再把院子从内到外好好清理一遍。”
“仲岭,谢谢你。”
“言谢可就生疏了。”
容栩递去手中的糖人:“这个给你吃。”
盛闻环抱双手:“你就拿糖人打发我?”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亲我一口。”
迎面的风骤然变热,容栩的脸说红就红。
盛闻大笑:“不逗你了,良辰美景不等人,趁灯会还未结束,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容栩作深思状:“听闻江都的关雎池风光一绝,我还想去那里瞧一瞧。”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江都城外,有一片合欢林。
一条蜿蜒的小河流出城郭,于无垠的林中弯弯绕绕,两岸落英缤纷,河面一半是随着水流打转的花叶,一半是透过树枝洒下的月光,小河在十几个弯后注入大湖,完成它流浪的使命。
这里就是关雎池。
所谓江南有合欢,九成在江都,关雎池就占了一多半。
林中漫步是为雅兴,尤其并肩而行,不快不慢。容栩记得上一次这般惬意,还是在浮玉山中,那里也有一座合欢林,也有曾经情窦初开的年月。
“这里的合欢树,比浮玉山还多。”盛闻亦想到这点,“怪不得一入江都,花香就没断过。”
“看来母亲喜欢合欢是有道理的,”容栩大悟,“生活在此,没有人不会喜欢。”
走得久了,借一艘小船,二人对坐,将赢来的两盏花灯分别挂在船头船尾,盛闻划桨,容栩捧水。月色淋在树上,淋在河岸上;花瓣落在水上,落在长衣上;灯光照在船上,照在人脸上。
即便见过山川江流,容栩仍叹为观止。
划桨是个体力活,但顺水撑舟,不推也流,因此盛闻划得不累,注意都放在了手环上。
“这合欢叶的传言,你相信吗?”
容栩想了想道:“大将军也曾问过我,我答不信,一串手环怎能千里连心,一圈红蜡又怎能召唤祥瑞,那小贩说得不错,故事本就是世人对美好的向往,怎会轻易成真呢?”
“你们读书人真是无趣,我就相信,万一就实现了呢?”盛闻左看右看,越看越好看,“你嘴上说着不信,不还是老老实实听从传言里的规矩,把合欢叶送给自己的意中人?”
被调侃已是常态,但最羞赧的是被说中了。
容栩扭过脑袋:“谁说你是我的意中人了?”
盛闻撞了下他的胳膊:“原来你那时候就看上我了。”
容栩慌了阵脚:“是你先死缠烂打,我才……”
“才什么?”盛闻一脸得意。
“……”容栩噎住口,“常言道,古树怕盘,君子畏缠。是你软磨硬泡,我甩都甩不掉。”
盛闻笑没停过:“以前在山上,你最常说的三个字,就是常言道、常言道……每次听见,我脑袋就疼,怎么如今听你说得少了?”
“过去遇见世间常律、人情世故,总以为书上有办法,若是我解不了,便是书读得不够多,后来我才发现,书并非万能之物,有些事情,的确无解,便不说了。”容栩道,“当然,你若想听,我也能吟上几句。”
不等盛闻回答,容栩已经接上话。
“常言道,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常言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常言道,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盛闻脸色铁青,这哪里是吟诗,分明是拐弯抹角着数落,一来责怪自己当初擅作主张,二来埋怨自己满庭芳内点乐伎陪酒,三来直接指着自己鼻子谤詈了。
“停!”
“不停。”
容栩驳道:“你整日自诩大丈夫,大丈夫敢作敢当,怎么不敢让人直说呢?”
“你……”盛闻第一次嘴皮子上没斗过容栩。
看他窘迫,容栩憋不住笑,笑容清浅,胜过河岸的花。
“你且安心听着,我没说完,小船划到哪里,我便言到哪里。”
风声无尽,月色不竭。
容栩侃侃道:“常言道……”
未等他说下去,盛闻身子前倾,不留人反应机会,吻住了那半张的嘴。
夜色倏地点燃,乍开一圈圈涟漪,燃尽了漫天飞花,只剩灰烬融入水中。
容栩什么诗词都想不起来了,头脑发昏,全身酥麻,甚至都忘了反抗,任凭盛闻抱住自己的后脑,随着下压的身体,一同慢慢沉在船中。
天地间都静默了,只剩若有若无的鼻息,交织,加重,配合一股淡淡的合欢花香。
唇齿间相碰,克制着,温柔着,再逐步深入着,炽烈着,喉咙变干,心跳加速。
直到人呼吸不上来,才逐渐松了口。
盛闻脉脉看着,微微喘气:“还说吗?”
容栩脸色泛红,没什么声音道:“不说了。”
“那就让我说,”盛闻眸中含情,“我想娶你,娶你过门。”
容栩与他四目相对:“应该是我娶你,你是我司天府的人。”
“你娶我?我可是要聘礼的。”
“你要什么,我便竭力给什么。”
盛闻款款道:“我要你日日夜夜在我怀中,说些我听不懂的诗词歌赋,告诉我明日是阴是晴。”
聘礼说大也不大,平生所学罢了,说小也不小,代价是一辈子。
说着笑着,容栩黯淡了眸色。
“你是正三品少将,而我只是个从五品小官,在朝廷人微言轻,与你不算门当户对,娶你还不够格。”
盛闻批驳道:“乱说,千骑少将不过是个虚职,多少是陛下看在我父亲面子上授予的,我靠本事争取来的,只有这五品校尉一职,与你官阶相同,何来够不够格一说?”
容栩沉声。
盛闻坚定再道:“那就我来娶你,让我重返军营,再立军功,做你在朝廷的靠山。”
“重返军营?”容栩讶然,“孟衍已对外宣布李然离世,你莫非想从头做起?”
“浮玉山不只一个李然,”盛闻满怀希冀,“捐躯的将士太多,能让他们的名字以正面的形象被史书铭记,我求之不得。”
以他人的姓名立功,又有谁会记得盛闻真实的名字?
容栩喃喃一声:“天下只会认为你是叛将,是逆贼,可你分明赤胆忠心。盛仲岭此名,也应被世人熟知。”
盛闻豁然一笑:“父亲临终前,叮嘱我不要再走他的后路,大哥更是以死保我,只为让我假死脱身,盛仲岭不过是个名字,我去打仗不是为了扬名立万,是为了收复大燕的疆土,也给自己谋条生路,至于大将军府是忠是叛,你也听见了,江都的人都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他的功成名就,一生波澜壮阔,自有史官与后人评鉴。”
后人,多久才算后人?
容栩道:“仲岭,我知道你一直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名垂青史是每个将军的梦。”
“这的确是我最在意的事,”盛闻道,“但那是在遇见你之前。”
心跳漏了半拍,一时讲不出话。
盛闻抚摸他的眉眼:“当下不同往日,若你想继续做官,我就换个名字再上战场,立功升官,用岭南的荔枝作聘礼,风风光光迎你过门;若你想辞官归隐,我就带你离开纷争不断的天京,远离冯忌,远离朋党,住进一座无人的山头,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一想到岭南之战,容栩便心慌意乱:“我选辞官,我不想你再上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总让我提心吊胆,夜夜难寐。”
“我是将军,战死沙场算是荣誉,”盛闻打趣道,“你不必为我考虑,我想遵循你的本心。”
“那我也选辞官,”容栩迫不及待道,“我不想做官了,不想再卷入朝廷的争斗,我本就是为了让母亲迁出良渚才走了仕途,如今愿望达成,留在天京也没了意义,况且冯忌已经答应,破例允许我离开。”
他双臂环住盛闻脖子,生怕近在咫尺的人再一次消失。
“我本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此后才能辞官,如今三年将满,还剩最后三十天,你再等等我,就三十天。我会尽快著完《阴晴志》,即便走了,也能给朝廷留下我的平生所学,让百姓免受天道之苦。三十天一到,我们就离开天京。”
“云中,不急,”盛闻安抚道,“届时,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就选江都好不好?我喜欢这里。”
“都听你的,那我在湖边的山林里买一块儿地,建几间屋子,你播种,我耕田,你采果,我狩猎,让言儿砍柴,卿儿烧饭,我教言儿练武,你教卿儿读诗,闲了就游山玩水,累了就回这里住下,咱们四个不问外事,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盛闻瞥见了将要化掉的虎状糖人,补充道:“对了,我把山君也接来,与我们同住。”
容栩澹然一笑:“那你得看好它,不能让它吓到过路的村民。”
盛闻作发誓状:“你放一万个心,山君自小见人,与人亲近,就当它是看家护院的黄犬。有它在此,没有动物会侵扰地里的庄稼,打猎也会容易得多。”
一想到将来的生活,这无穷尽的日子便有了盼头,三十天忽然间就变长了,比过去的三年还要久,一天也等不及了。
乌云蔽月,清晨预测的那一场小雨如约而至。
风小,雨也小,偏偏吹谢了一盏花灯,打灭了一盏花灯。
静谧的夜被小舟划开,暗下的气氛像黏了胶,贴在一起,难舍难分。
盛闻再俯下身,鼻尖快要触在一起:“方才看铁水打花,你说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想了想,似乎每一件都与你我有关。”
每一件?
容栩没想过这个问题。
盛闻解释道:“你我初见时,浮玉山降了场雨,那是大旱以来的第一场雨,此为久旱逢甘雨;你我相逢时,天京城也下了雪,我们三年没有见过彼此,此为他乡遇故知;而你寒窗苦读,一路高中,自是金榜题名。至于这最后一件……”
两盏花灯都灭了,唯有紧紧贴着,方能看清对方的脸。
盛闻顶着羞赧的神情:“若是举头三尺在上,漫天神佛为主,天地山河为客,这一方小舟便是你我之新房,这最后一件洞房花烛,亦可圆满。”
心像擂鼓般震动,又似蝶翼般翩跹,容栩面色如晚霞,悬着两朵红色的云。
盛闻沉下面色,肆意地,凌乱地,又像早已准备好地,压住了容栩。
“得罪了。”
少将是有力的,明明动作轻柔,却按得人动不了,他结实的后背挡住了上方落雨,但雨水还是调皮,斜着扫入小舟,落在眉心,侧脸,颈窝,绽开一朵朵绯红的合欢。
情不自禁,面红耳赤。
也不知将军是否上战场习惯了,总爱攻城略地般侵略,城楼壮大,烈火滚烫。
风雨加重,河水如潮涌。
小舟一晃一晃。
容栩喘不上气,缠紧盛闻脖颈,仰头呼吸一口。
他字云中,也身如云中。
“你说,史书会记下我们吗?”
“记下少将对司天的龙阳之好吗?”
容栩已没了力气,没想到盛闻还能开出玩笑。
“不会的,史书里记载的情爱,多半没有好的下场,”盛闻喘着粗气,“我们会出现在人们的口中,就像江都的那些故事,那里才有好的结局。”
乱花渐欲,合欢开得灿灿灼灼。
容栩的手滑向盛闻的耳垂,再滑向两肩与胸口,急切,混乱,烫手。
每几口呼吸间,便有热吻堵上来,汗水汇合,体温相融,感受不到初春夜凉。
像短暂的失重,像临时的缺氧。
容栩咽了口气:“过几日要倒春寒,还要下雪,等雪过去,就真的入春了。”
盛闻咬牙隐忍:“那就再耐心等等,等天一暖,我们就搬过来。”
若说欲望有色彩,那一定是湖中月亮的光泽,蒙着灰,一碰就醉,永远也捞不到。
人生四大喜事,每一件都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