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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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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越来越大,河面泛起一层薄薄的寒雾,这时才四五点钟,便灰暗得好像夜晚将临。
缅桂叶上的水雾泛着碎光,光源来着三楼的明亮灯光,拉扯开一半的窗帘帘脚晃动。
屋子里头有两个人,却都不开口说话,任沉默蔓延开来。
穿着单薄睡裙的谢知意半躺在床,长卷发披散,遮不住面容的苍白,眉眼恹恹地耷拉,虚弱又疲倦。
江钟暮拿了个凳子坐在床边,面对着床头柜,沉郁的眉眼低垂,嘴角紧抿成一条线,左右手互拿一个杯子,冒着热气的烫水在两个杯子间流转。
她也是个不爱喝水的家伙,若没有阿婆念叨,一整天都想不起来喝一口水,以至于家里头已没有烧好、放凉的水。
为了让谢知意早些喝到水,她只能采用最笨的方法降低水温。
白瓷薄杯在热水交替中,不断升温发烫,幸好江钟暮早已习惯这样的温度,况且一层厚茧作为屏障,所以只是掌心微微泛红。
高高拿起起的水杯往下倒出清澈水流,如同反反复复颠倒、没有尽头的沙漏。
江钟暮眉头紧锁,从进屋就没有松开过。
而另一边的谢知意微微松了口气,小腹传来的绞痛像是心电图骤然跳到平缓处,终于暂时和缓了些。
揪紧被褥的手微微松开,额间薄汗被风一吹,化作难以忍受的黏腻
她转过头,终于有力气宽慰旁边的人几句。
身为年长者怎么会看不懂小孩的自责与愧疚。
她本不想麻烦江钟暮,于是在楼下时极力掩饰虚弱,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
“没事的,我以前也会疼的……”她出言试图安慰,低哑的声音好似风一吹就破碎开。
“可能是因为体质偏寒的原因,这段时间总比其他人要难熬些,我早就习惯了。”
水流又一次断绝,抬高的水杯涌出雾气。
谢知意勉强勾起一丝笑意,继续道:“这不关……”
“不累吗?”一直闷声不说话的人抬起头,眸光沉沉地看向她。
“如果不想说话就不要说了,”江钟暮转了回去,沉闷压抑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冷淡。
谢知意嘴唇笑意散去,有一种被小孩看穿的感觉,这让她有些不适,不过转念一想,又松懈了下去。
身体微微下陷,埋入柔软枕头里,被满是自己气息的被褥包裹,眉眼尽是疲倦,不必再强撑着成熟温和,努力绷着所谓的皮囊,像是在外漂泊劳累的旅人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屋外,厚重云层紫龙穿梭而过,水滴拍打着树叶,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比赛,扛不住雨水的叶子就要被淘汰掉落。
水温缓缓变凉,等江钟暮觉得差不多时,先将水倒入另一个水杯,再留下一小口热水,用唇探了探温度,确定不烫嘴后,才扯了一沓厚纸巾将装满水的杯子包裹,继而递给谢知意。
分明是年长的那个,却被小自己七岁的江钟暮当做小孩照顾。
谢知意因为这举动怔了怔,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水杯就递到面前,她下意识接过。
确实需要。
瓷杯最是吸热保温,看着江钟暮一脸平淡,谢知意还以为没有多烫,结果隔着厚纸巾握住还觉得烫手,只能虚搭在被褥上扶稳。
“我给你拿块毛巾?”旁边江钟暮见状问道。
“不用,”也没必要那么夸张,谢知意摇了摇头,为了证明自己一样,低头吹了吹,浅抿一口。
虽然总有人说热水只是心理作用,可当热水从口腔滑落往下,将四肢百骸温暖时,无论是不是心理作用,难忍的疼痛都因此削弱了些。
谢知意喟叹了声,越发握紧手中的水杯。
旁边的江钟暮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等了等才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不是很想吃东西,”谢知意刚刚将再次抬起的杯子放下。
“知道了,”江钟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什么,便自顾自往外走。
关门声随着脚步声消失,狭小房间再一次恢复寂静。
半躺着床上的女人怔怔看着前头,片刻之后又收敛神色,低头饮水。
虽然说是夏季,可暴雨一来,依旧弥漫着许寒意,站在屋檐下的江钟暮抬手接住冰凉雨水,刺疼的灼热感随之削弱了些。
皮厚不代表毫无感知,烧沸的热水时不时往外溅出,早已在手背、手腕上留下细碎的红印,只是她肤色深,又刻意隐瞒,除非谢知意时时刻刻盯着她看,不然实在难看出端倪。
雨水将手臂淋湿,形成一层冰冰凉凉的薄膜。
江钟暮不再耽搁,冒着雨往大步往厨房走,眉眼间的烦闷、愧疚丝毫未减少。
她把这一切的过错归结于自己,谢知意本就体寒、有这方面的疼痛困扰,而她不仅给谢知意提酒送冰块,还日日去捕偏寒性的螃蟹爆炒。
又是冰块又是寒物再加上个辣椒,简直是把对方往火坑里推,非要对方疼的死去活来不可。
其实她不必把过错全揽在自个身上,几年未见,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正常,况且阿婆与她都没有这方面的毛病,不到这个时间点根本想不起来。
可这人执拗又有一根筋,借用阿婆的话就是:平常就是个闷声不出气的哑巴钟,一有什么事,十头牛都拉不回这倔脾气。
眼下,心里头自责又悔恨,更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板着脸,自己和自己发脾气,拿出的糯米粉被大力拍得飞起又缓缓飘落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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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江钟暮再回到房间,已是一个多小时后了,可能是怕屋里头的人等太久,索性将东西一股脑地全部拿上来。
现下,她套着件染着水迹的黑色短袖,左手端着个木盘,盘子有装满汤、冒着热气的大汤碗,旁边是叠在一块的小碗、汤勺。
右手忙着开门,腰上挂着个碎花布袋,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往下坠,把栓紧的裤子都扯着往下跑,露出半截细腰。
等把这些东西都放到床头柜上,饶是经常干活的人也不禁松了口气,视线下意识挪向另一边
谢知意依旧半躺在床边,面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起码没有疼得直不起身。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稳当了些,江钟暮轻轻松了口气,绷紧的下颚微松:“好一些了吗?”
“你的热水很管用,”谢知意勉强笑了笑,精致而脆弱眉眼舒展开,像是被雨水蹉跎过的玉兰花。
灯光落在薄软白皙的肩颈,青色的脉络蜿蜒往下,落入布料褶皱中、柔软的圆弧里,未凝固的汗珠适时地滑下去,片刻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那就好,”江钟暮急忙转过头,幸好她的声音向来低沉,让人难以察觉其中慌张与沙哑。
瓷碗冒着热气,不知面前这人是如何的慌乱,连水波都不曾荡漾一瞬,直到汤勺与瓷碗碰撞,将粘稠的红糖糯米丸子舀起,甜腻的红糖香伴着酒酿的味道涌出。
谢知意抬了抬眼,不是不想起身帮忙,只是这一次比以往都要难熬,肚子里头的器官都绞到一块似的,根本没力气使。
江钟暮先是盛出一小碗,继而转身将对方捧着的水杯拿走,再用之前的厚纸将碗壁包裹,然后才将小碗递给她。
做完这些也没闲着,往刚刚拿来的杯子里头加了些许热水,自己碰过的那个杯子也拿去洗干净,然后倒些热水放凉,生怕谢知意等一下又口渴、没水喝。
紧接着,终于轮到了之前挂在腰上的那个布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扯来的布,深蓝底带着小碎花,用蹩脚针线缝成个裂开嘴的大口袋,装着一个圆鼓鼓的热水袋。
热水袋是极其古老的那一种,不能插电,只能将烧好的热水往里头倒,木塞子用力塞紧,烫手的皮质外壳散着难闻树胶味。
江镇冬季温度偏高,最冷的那几日也不低于五度,羽绒服往身上一套,便能抵御冬寒,故而保暖设备极少。
这个热水袋还是阿婆给江钟暮准备的,怕她冬天雕刻冻手,结果江钟暮根本用不上,被丢在角落积灰。
江钟暮方才翻出来后,用力刷洗了两遍,仍觉得不够干净,但一时半会找不到替代品,只能临时找出块干净布料来做包裹。
她掀开床脚被褥,灌入的冷风让谢知意战栗了下,她动作极快地将热水袋放到对方脚边,立马压紧被角。
起身时,才低声说了句:“等会凉了再告诉我,我重新换水。”
她性格就是这样,嘴笨不喜多说,但心思细腻、事事做到实处,十分让人放心。
过分贴心的举动让谢知意有些不知所措,抿着嘴角点了点头就算答应,随手撩起耳边碎发,别到耳后。
却让江钟暮误以为她不想吃东西,又闷闷劝道:“多少吃一些。”
谢知意只能答应:“好。”
话音落下,江钟暮在她旁边坐下,分明隔着半米距离,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勺碗碰撞,谢知意垂眼看去,洁白米粒在红糖包裹的糯米丸子中翻滚,舀起时,浓稠的汤汁黏着勺底,慢悠悠滴落。
可能是红糖的缘故,难忍的疼痛缓解了些,饥饿随之涌了上来。
她轻咬了一口,温热的糖浆在舌尖扩散开,因有淡淡酒香的米酒调味的缘故,并不会觉得过分甜腻。
而手搓的糯米团子极软,却不失嚼劲,被隐藏在里头的老姜汁只是偶尔冒出一丝辛辣,落到胃里才开始发挥作用,将骨子里的寒气驱赶。
谢知意孩子气地眯了眯眼,脸颊多了一丝血气,没了之前的艰难入食模样。
而旁边的江钟暮眉头微松,对方都吃了几口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汤匙。
夜越发深了,弹珠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在地砖缝隙中积出奔涌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