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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穆星河,托娅 ...

  •   赵干事的意思是,他们公社目前正忙着穆老师夫妻的身后事,以及对这起事故的处理,孩子身体毕竟还没好,不能长途颠簸,只能再次拜托伊徳日布赫一家暂时收留她,等过几天孩子好些了,便接回去。

      伊徳日布赫一家倒不觉得麻烦,孟和照顾了她几天,心里十分喜爱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病得这样重,不哭也不闹,那么苦的药,放到嘴边,也都迷迷糊糊喝进去了。她有时候禁不住走神,原来养女儿是这样的……况且这孩子遭逢大变,她心下只有怜惜,哪有嫌弃的道理?她巴不得她能多呆几天呢。

      一家人送了赵干事一行离开,一回头,发现小女孩竟醒了,自己坐了起来,正迷茫地看着她们。几天来,孟和头一次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清明,知道她这是清醒了,连忙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一把拉过被角给她盖住,嗔怪道:“你还没好呢,不能再受凉。”

      见她没有反应,便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你……听不懂……蒙语吗?”

      女孩没说话,依然怔怔地看着她。孟和不知她是怎么了,便抬头求救地看了一眼丈夫。

      伊徳日布赫走上前,俯下身,费劲地用汉语说道,“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儿子阿木尔,“他——救了你,你还记得吗?”

      女孩看了看阿木尔,阿木尔看着她,目光温和。她终于点了点头。

      孟和很高兴,继续问她:“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女孩不置可否,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孟和有些无奈,摸了摸她的头,去给她盛饭,一边用蒙语嘀咕着,“怎么不说话呢……我还想问问你的名字呢,长这么漂亮,名字应该也是好听的……”她端着碗坐到她跟前,用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仍然没回答。孟和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她可能是怕生,且又刚经历过这样残酷的遭遇,心里迷茫难过也是正常。

      孟和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夹了一口面条喂到她嘴边,说,“快吃吧,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呢。”

      女孩迟疑了一下,还是咬了进去,但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孟和劝了几次,她却躺下,自己盖上了被子,便不忍心再勉强她。

      外面又起了寒风,毡房里却温暖如春,火炉上烧着水,发出滋滋的声响,煤油灯昏黄的光把毡房里映得影影绰绰。孟和一家小声地说着话,家常里短的蒙语就像某种神秘的经文在她耳边萦绕,她渐渐又沉睡过去。

      她确实是好了,不再昏沉,但人十分沉默,总是抱着她的玩偶发呆——那是发现她的那天,她就抱在怀里的,孟和并不认识,但阿木尔在课本上见过,是一只熊猫。但不管是谁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开口回应过。孟和很是担忧,怕她是烧坏了脑子,但她也并非完全不回应,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只是不说话。

      周末,阿木尔和好友那日苏几人结伴去放牧。临近中午的时候,却带了一个人回来,那人三十多岁,面庞疏朗,是个典型的蒙古族女人,身上穿着一条赭色的蒙古袍,赶着一架勒勒车,跟在那阿木尔身后。

      阿木尔先下了马,从毡房唤出母亲。孟和忙迎出来,那人已经将拉车的牛栓到了孟和家的马桩上。她见了孟和,也没啰嗦,自我介绍道,“我叫托娅,是红旗公社小学的老师,社里让我来接一下穆老师的孩子。”又指了指阿木尔,“在草原上遇到他们几个,正要问路,谁知道就是你家的孩子——他就带我来了。”说完,从怀中拿出介绍信给她。

      孟和识字不多,便又将介绍信递给了儿子,阿木尔看了看,点点头。

      托娅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她现在怎样?有没有闹?有没有找……爸爸妈妈?”

      孟和摇摇头,“没哭也没闹,也没找过爸爸妈妈,只是发呆……打来我们家,一句话都没说过呢。”她其实有些莫名的担忧,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托娅不由皱眉,“按说她这个年纪,多少是知道怎么回事……不该这样啊。”

      孟和回道,“阿木尔他们找到她的时候,有几只秃鹫,已经在啄食……”她没忍心说下去,猜测道,“是不是被吓到了?”

      托娅有些犯愁,“学校里让我接她回去。按照汉人的规矩,她爸爸妈妈明天就要下葬,她是要去的,可我怕她受不了,她病刚好,再受什么刺激……“

      三人说着便到了毡房前,自觉住了话头。进了毡房,托娅见了女孩,忙两步踏过去,叫了一声“星河”,便将她搂在了怀里。她鼻头酸胀,对着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你病好了吗?”

      穆星河点了点头,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托娅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么说起,最后还是迟疑道,“星河,你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吧?”

      听了她的话,穆星河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孟和变了脸色,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儿子,发现他的眼里有同样的担忧,下意识开口道,“她不会也烧坏了嗓子……”

      托娅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她一把抓住穆星河的双手,急切问道:“星河,你怎么了?说话!说话啊!”

      穆星河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泪水夺眶而出,掉落在托娅的手上,烫得她都忍不住缩了下手。但不管她怎么问,穆星河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托娅难过得无以复加,不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她把穆星河搂在怀中,不敢再逼她。

      毡房里一时静默无语,只有穆星河的啜泣声在回荡。也许是见了熟人,这个遭逢大变、惶惶不安的小女孩,这么多天来,头一次释放了内心的恐惧和悲恸。

      孟和差点要跟着落泪,不忍再看,便起身去置办午饭。一会儿摆好了饭菜,穆星河精神萎靡,一口也没动,托娅老师也没有胃口,为不负主人盛情,便草草吃了两口。吃过饭,便要和孟和她们道别,带穆星河回红旗公社了。

      虽然和穆星河相处只有短短几天,但孟和十分喜爱她,对她的遭遇更是心疼不已,现在要离开,心里着实不舍。看着托娅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她心里突然鬼使神差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是国家的孩子,现在养父母都去世了,公社会不会重新给她找一个抚养的家庭?她是不是可以收养她?

      九年前,她的小儿子巴雅尔过继给丈夫的哥哥那森布赫的时候,她就动了养一个国家孩子的心思。但是当时申请收养国家孩子的人太多了,牧民们几乎要抢破头,她自然没排上号,但是现在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这个孩子又那么好,她真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永远不放下。

      她动了心思,就忍不住想向托娅老师打听一下红旗公社对穆星河的安排。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前面的穆星河突然大叫一声,甩开了托娅老师的手,抱着自己的头啊啊大叫起来。

      托娅忙蹲下身,扶住她,着急地问,“星河,怎么了?”

      穆星河一边大叫,一边不断后退。孟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跑过去,却见儿子阿木尔抢先一步到了穆星河跟前,将她的头揽进了自己怀中,穆星河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托娅两人不明所以,阿木尔对着母亲比划了几下。孟和恍然大悟,把托娅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她现在可能害怕勒勒车,她们就是在勒勒车上出的事,可能一看到勒勒车,就想起那天……”

      托娅沉默了下来,许久,她说道,“她怕是不会坐勒勒车了,我怎么把她带回去啊。”

      孟和道:“别再刺激她了,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她好像到现在都没接受阿布和额吉去世的事实,就让她先在我们家呆着吧,我们都很喜欢她,等过去这段时间,好些了再接回去吧。”

      托娅犹豫道,“可是她阿布额吉的葬礼她得参加啊,汉人和我们的习俗不一样。”

      孟和劝说道:“活着的人最重要,她嗓子坏了,连勒勒车都见不得,就别再折腾她了。”顿了顿,又问道,“一定要她去吗?“

      托娅道:“也不一定,但至少也得见她阿布和额吉最后一面吧。”孟和抬头,看了看头还窝在儿子怀中的女孩,不忍道:“我觉得有点残忍,她阿布和额吉也会心疼吧,哪一个做阿布和额吉的不希望孩子好好的,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责怪她的。”

      托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今天没办法带她回去了,我去跟学校解释。”

      孟和迟疑了下,还是放不下那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便向她旁敲侧击问道:“我听说,这孩子是国家的孩子,以后她该怎么办呢?还有别的亲人吗?”

      托娅回道,“公社里还没有安排,她阿布是北京下放来的,前几天打了电报,回信说他家里人都不在北京了,暂时联系不上。她额吉的老家离这里也很远,没有联系方式……丧事都是公社和学校给办的。”

      孟和继续问道,“如果找不到她的亲人,公社会给她安排新的收养家庭吗?”

      托娅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便道,“现在都不知道呢,还得看公社的意思。”

      孟和被她看穿,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拜托她道,“我们都很喜欢她,她这几天跟我们也相处得很好,如果你们公社有安排,麻烦您提前给我们透个信。”

      托娅点点头,抬头看了眼窝在阿木尔怀中一动不动的女孩,心情愈发沉重,她提鞭走上前去,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托娅阿姨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不要怕,孟和阿姨一家都是好人,她们会照顾你的。”

      穆星河没有抬头,孟和送了托娅离开。直到勒勒车走远,几乎看不到了,阿木尔才弯下腰,拉起她的手,带她回了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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