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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岁那年的桃子香 ...

  •   (一)
      “师兄,你垫起脚来,我快够到了。”晏青的脚尖踩在蓝容的肩上,一手抓着树枝,一手伸直了五指,却还是离那桃子差那么一点。“哎哟!”晏青掉到地上,也从梦里醒了过来。

      “又梦到师兄了。”她揉着胸口,缓缓坐起来。最近总是梦到小时候与师兄在一起时的淘气事,醒来时胸口总是隐隐发疼。她记得自己是花荫山庄的人,师父是曲永真,师兄叫蓝容。可是,她却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以至山庄被灭,师父被杀,师兄不知所踪。记忆生生地断掉了,如何也连接不上。

      “师父,徒儿查到凶手,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以祭您在天之灵。”晏青从地上起来,看着温柔如水的月色,喃喃道:“师兄,你在哪,你别也出事了,青儿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二)
      晏青见师父走了,便跳起来绕在蓝容旁边笑嘻嘻地问:“师兄,你累不?”

      蓝容只看了晏青一眼,便又闭上,并不答她。

      “师兄,你渴不?想吃桃子不?嘻嘻,我知道师兄你想吃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不怕,青儿给你去摘。”晏青蹦到蓝容面前,举手一指,“师兄,你看,那桃子多大,就归师兄你了,青儿人小,就吃旁边小的。”晏青说完就真跑去爬树摘桃子。

      蓝容睁开眼睛一瞟,复又闭上。

      “呀……”

      蓝容再一次睁开眼,朝晏青望去。只见她抱着右脚在地上滚,嘴里咿咿呀呀地叫。

      “师兄,我爬不上去,本来想踹它一脚,让它掉几个熟的下来的。结果,”晏青朝蓝容扁扁嘴,一副小孩子欲哭的样子道:“结果,这树动都不动,倒把我脚踹疼了。”

      “呵。”蓝容终于笑了出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晏青,问:“能站得起来不?”

      晏青含着泪花点点头。

      “你踩我肩上,我托你上去。不过,光摘你自己的可以了,我不吃。”

      晏青喜滋滋地爬上去,摘了最大那个,粉红粉红的,看着就让人谗。

      “好了吗?”

      “好了,好了。”晏青把那桃子放进怀里,准备伸手再摸第二个,还没到手就让蓝容扶着脚被放了下来。她的手,可是擦着那桃子滑下去的,可惜啊!

      晏青一嘟小嘴,把怀里藏的桃子拿出来递到蓝容面前,“师兄,你的。”

      蓝容已经闭目调息了,并没看晏青,便答:“我不吃。”

      晏青两眼一瞪,把桃子放在蓝容的手上,“青儿虽然小,但说过的话不会赖。说过把大的给师兄,便一定会给。”她说完,鼓着气转身便走,嘴里小声嘀咕:“我还没摘到给自己的呢!哼!”

      蓝容看了一眼桃子,又看了一眼晏青的背影,不觉浅浅而笑。

      那一年,晏青十岁,蓝容十六岁。

      (二)
      “为师时日不多了,咳咳,咳咳咳。”曲永真卧在塌上,看着满室的弟子,道:“我会从你们之中选一人,授予他我毕生的武学,以继我衣钵。”

      晏青跪在床前,握着曲永真的手抽噎道:“师父您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她不敢去看曲永真的脸色,因为那样她会连她自己的都骗不了。

      “青儿乖,别哭,人总是要走的。”曲永真抚着晏青的发,“师父一向最疼的就是你,最不放心的也是你。你已经大了,都十四岁了,别总是哭哭啼啼的像小孩子一般,真不叫师父安心吗?”

      蓝容把晏青拉起来,“师父放心,我会照顾青儿的。”

      曲永真淡淡地扫了蓝容一眼,闭目道:“嗯,都先下去吧。明日我会传人到我房中授他武学。”

      两日后。

      “曲永真!你把紫冰掌传给了何人?”蓝容“噌”的一声亮剑,架于曲永真的脖子上,“花荫山庄资质最高的是我,你不传给我,还能传给何人?!”

      “哈哈,哈哈!”曲永真大笑,扶着床边站起来,越发显得他形如柴立,“冥魂宫的人果然是自大的。”

      蓝容一惊,手腕一动,利剑便割入曲永真的喉中,“你……”

      曲永真笑得无力地跌坐回床上,继续道:“不过你的确有自大的资本。对,花荫山庄资质最好的你,紫冰掌理应传授于你。但你是冥魂宫的人,所以,我不得不另挑他人。”

      蓝容看着曲永真的笑,心中大怒,收了剑,一掌打在曲永真的胸前,血喷了他一脸,“紫冰掌乃我冥魂宫的传世武学,被你这小人盗了偷学了去!告诉我心法口诀,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不过是早一点和迟一点,对我这个将死的人来说,,没什么区别。”曲永真看着蓝容,又开始大笑,颈上的血汩汩而出。

      此时房中自黑暗处跃出两人,迅速点了曲永真的穴道,止了他流血的速度。楚雁归对蓝容道:“少宫主,潜伏多年也得不来紫冰掌?亏我们还日日渗毒,想着提早了结他的性命,以好让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早日把紫冰掌传授给你。现在看来,大家都对少宫主寄错厚望了。”他称蓝容少宫主,言辞礼数却没半点尊敬。

      而房外,晏青参透不了紫冰掌后半段的心法,正要回去问曲永真,步至房前刚好听到了这一段对话。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娃儿,虽然已经极力压制自己的气息,却仍被楚雁归和唐凤城听了出来。

      “什么人?!”两人同时抽剑跃出。蓝容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曲永真,也跟着出了房间。

      “师,师……兄……是……是……”晏青指着蓝容,话不成句,竟呆立在原地,一时忘了逃跑。

      楚雁归一笑,“少宫主,原来是你在花荫山庄的小师妹?你下不了手,那便由楚护法替你好了。”

      “此小丫头交给我便是,楚护法和唐叔叔去处理山庄别的人吧。”蓝容赶在楚雁归出手之前,一掌打在晏青胸前。

      “师兄……”晏青喷出一大口血,往后倒去。

      楚雁归轻笑上前,探了探晏青的鼻息,“做得很好,少宫主。”说罢,他和唐凤城提气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蓝容定定地看着宴青躺在地上,鲜血把胸前染得殷红一片,触目惊心。“青儿,我只用了三成功力,我只用了三成功力,我没想会把你伤成这样……青儿……”他双手抱头,缓缓地蹲下去。

      蓝容想起了以前晏青和他一块爬树摘桃子的日子。他隐藏身世,拜师曲永真,承受超出他年龄所能承受的一切,自是寡言少语,沉默独行。晏青总会用尽一切方法逗他说话,她是他的开心果,是她让他又学会了笑。可是晏青今日却死于他的掌下,最后一句,她依旧唤他师兄。

      蓝容爬过去,抱起晏青,手缓缓自她脸上滑落到颈旁。他一惊,竟然还有脉搏,他再一探鼻息,气若游丝。晏青刚才是假死骗过了楚雁归!他把晏青抱入房内,曲永真已经断气身亡。他喂晏青吃了续命心丹,再运功给她疗伤。

      “青儿,原谅师兄的不得已,忘记今日之事吧。”蓝容撩起晏青的长发,看着银针亮闪闪的光出了一会神,终还是把银针插入她的脑后。

      这一年,晏青十四岁,蓝容二十岁。

      (三)
      晏青醒了便再也睡不去,索性起来打坐调息,修炼紫冰掌的心法。这么几年,她一直不能参透第九层。紫冰掌的第八层她已经炼得炉火纯青,但终究无法突破进入最高一层。

      晏青刚要闭眼,便看见黑影自窗前略过。她一想,还是跟了出去。

      一少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嘴角的血痕在月色下蜿蜒。他闭目,并不求饶,似是在等待死亡。
      “冥魂宫不留废物。”那少年对面的一黑衣人举剑道。

      剑光森冷,刺得晏青双目微眯。她摘下一片树叶弹出,打在剑上。

      “当”的一声,那黑衣人就此一剑狠狠插入土中。“何人?!为何要隐身林中偷袭,非君子之举!”

      晏青现身,冷笑道:“那么你们两人欺负一少年,还要取他性命,难道便是君子之举?”

      “我们冥魂宫清理门户,轮不到你插手!”

      晏青轻蹙秀眉,摇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那姑娘言下之意是非插手不可了?!”

      “我只想救此少年一命,别的事,我并不想管。”晏青已站到了那少年身前。

      那两黑衣人对看一眼,便双双挥剑朝晏青攻来。晏青两个旋身避过,抓起少年的衣服便要带他走。黑衣人一改剑花,直接刺向晏青身后的少年。晏青本不想出招式,只是一味退避躲闪,被那极猛急转的剑气划破衣袖,无奈之下只得出掌。荧荧紫气在银白的月色下显得很妖娆,银紫圆弧一划,罩在黑衣人的周身,然后极快地散去。两黑衣人同时吐出一口血,自知武功比不过对方,一砸烟雾蛋便逃。晏青也不想去追,把少年带回客栈,稍作疗伤,再给他碎银以作盘缠。

      少年跪下不住地磕头,晏青将他扶起,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哑巴,难怪刚才半句求饶的话也没说过。也真真可怜,她拂开少年额前的刘海,道:“以后万事小心。”

      那少年点点头,又欲再跪下。

      晏青托住他的手肘,轻声道:“去吧,别让他们再找到了。”

      (四)
      两黑衣人赶了三日回到冥魂宫,身上已经带了白霜,说话之时上下牙齿冻得“喀哒、喀哒”地响。

      楚雁归点住两人周身大穴,“送入房内,烧两桶热水给他们二人泡着!”吩咐完毕,他看着蓝容,一字一顿道:“是、紫、冰、掌。”

      “不可能!”蓝容没有深思便反驳,“花荫山庄当时只有我有资质修炼!”

      楚雁归斜斜挑起眼角,极轻蔑地看了蓝容一眼,“可惜你十年都没有得到心法口诀呢。”他走到门口,突然一拍掌,道:“来人,把这假冒的少宫主抓起来!”

      “楚护法你!”蓝容看着从外面涌入的一圈子人,都是冥魂宫里地位不低的人,他瞪着楚雁归道:“你想夺权?!”

      楚雁归大笑,“全冥魂宫都知我楚雁归忠心向主!紫冰掌乃我冥魂宫之顶尖武学,非宫主、少宫主不能窥之习之,这点全宫上下都清楚。之前我一直以为少宫主是年少,尚未炼成。今日才知原来炼得紫冰掌的少宫主另有其人,被你假冒了这么多年!”

      蓝容往人中一一看过,并不见唐凤城,心知楚雁归为着今日这一步已做了多年的谋算。他仰天一笑,道:“唐叔叔呢?”

      楚雁归走近蓝容,双眼略眯,唇抿一线,冷笑一声后道:“他勾结叛主,对宫不利,已压地牢。”他手腕一转,气劲自袖中发出,打在蓝容的气海穴上,“把这个假冒少宫主的人也一并压下地牢。”

      蓝容被人拖下地牢,与唐凤城分压两间。

      “少宫主……”唐凤城伸手过去扶住蓝容摇摇欲坠的身体。

      “唐叔叔……”蓝容靠在墙上,木然道:“原来曲永真早传了假死之术给师妹,还把紫冰掌也传给了她,现在楚雁归要夺权了。”

      “那小丫头?”唐凤城一震,“你当年竟然没杀死她?”

      “在花荫山庄,我与她感情最深。”蓝容想起晏青那年说给她摘桃子,后来因为爬不上树,踢一脚把自己腿踢疼了,滚在地上呀呀叫的模样。他唇角略勾,笑道:“我最疼她了。”可那夜自己一掌打在她胸口,她的血喷了满襟的画面也浮了上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抖不止,“但我终是下了杀手,她受我一掌,最后还喊着我师兄……”

      唐凤城见蓝容极为激动,只得在旁劝慰道:“少宫主为形势所迫,亦是不得已。她没死,还炼成了紫冰掌。少宫主莫要自责了。”

      “原来是那小丫头!”楚雁归踱下地牢,阴测测地笑,“看来你还真对她动情,舍不得真下手啊。既然用假死骗了我,怎么又让她炼成紫冰掌,让自己落得如斯田地?哈哈,哈哈哈哈。”楚雁归笑够了,蹲在蓝容面前,“不过我得谢谢她,要不,我还找不到借口。”

      蓝容盯着楚雁归,不发一言,他自知武功在其之下,逞口舌之能只会于己无益。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会杀你,只是废去你武功。”楚雁归曲指敲过蓝容肩前两穴,掌风一推,把蓝容转过身来,在他背后连击三掌。

      蓝容喷出一大口鲜血,趴在地上。唐凤城抓着木栏去扶蓝容,却够不着,“楚雁归你这个畜生!宫主不会放过你的!”

      楚雁归施施然地站起来,笑道:“宫主?宫主死了那么多年,你还用他来压我?我楚雁归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又对蓝容道:“我看着你长大,对你也算是有情分在的,只废了你武功逐你出宫,算是很宽待你了。”他大笑着转身,上了台阶,命人开了锁把蓝容拖出去。

      “楚宫主,”一侍从跟在楚雁归身后,躬着腰叫。

      楚雁归横了一眼,“所谓的真假少宫主尚在,你叫我什么?!”

      “楚护法,”那侍从把头缩得更低,“为何要把蓝容让出去,这不是放虎归山吗,虽然被废了武功,但难保他日他不卷土重来。”

      楚雁归转身对着那侍从翘唇摇指,笑道:“错了。我把蓝容放出去,就不担心他能回来。”他见那侍从还是一面疑惑,好心情地解释道:“当年那丫头是蓝容下手所杀,既然这丫头没死,便不可能放过蓝容。待她杀了蓝容,我们再把她杀了,说蓝容才是真的少宫主。但到时人已死,宫中无主,大权自然是落到我手里的,宫主之位亦是我的囊中之物!”

      (五)
      蓝容被人拖出冥魂宫,弃于山林时已经昏死了过去。再醒之时却发现自己躺于床上,他细细打量四周,布置简洁,家具简朴,却也有内外两室,猜想着应该是客栈。

      晏青拿着药推门进去,看见蓝容醒了,大喜。她把药往桌上随便一搁,便奔过去,笑着扑倒在蓝容床塌边,“师兄,你醒了!”

      蓝容不可置信地看着晏青,举手抚过她的头发,发丝细柔,顺滑如绸。他心中百念千转,看晏青的样子,似是记不起那日之事,只记得从前了。“青儿,真的是你么?”

      “师兄……”晏青趴在蓝容腿上,声音微微沙哑,“是我,是我,是青儿。”

      蓝容叹了口气,幸好晏青真的把那日的事全忘了。他抚着晏青脑袋,微微笑道:“算算青儿今年应该也有十八了,怎么还那么爱哭?”

      晏青霍然抬头,泪珠仍晃在眼中,把她的眸子洗得极清亮,“青儿没有哭,青儿只是再见到师兄太高兴了。师父死了,师兄是青儿的唯一亲人了。”

      蓝容听到晏青提到曲永真的死,一时心慌岔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都忘了!”晏青把蓝容扶起,圈在怀里,便要拿过药碗喂蓝容喝药。

      蓝容枕在晏青胸前,耳根发红,晏青的确大了,不再是以往的小丫头了。他撑着床挪开一点位置,别过脸道:“青儿现在是大姑娘了,怎么也不知道避讳。药我自己吃就行。”

      晏青也尴尬地放了手,红着脸地坐到一旁椅子上,呐呐道:“师兄你慢点喝。”

      蓝容喝完药,晏青递上蜜饯。蓝容笑着摇头,“我又不是女孩家,不吃这些。”

      晏青把蜜饯放进嘴里,表情木然地看在地上,问:“师兄被谁所伤,还废去了一身武功?”

      蓝容看着晏青的表情,觉得有股寒意自脊后升起,至脑后一片冰凉。“青儿别管这些了,师兄也不想追究,冤冤相报何时了。”

      晏青看了蓝容一眼,转而看向窗外。她突然跪下道:“我发誓会为师父报仇,等我手刃了杀师父的凶手,我再为师兄报仇,我不止要废他武功,还要废他双手,让他不得再做害人之事!”

      “青儿,你确定你武功在那人之上?”

      “师兄,那人是谁,你告诉我!”

      “算了。”蓝容幽幽道:“能见到你,师兄很满足,不想再涉足江湖了。”

      “师兄!”晏青冲过去,抓住蓝容的手臂,眉心紫气隐现,“我已炼成紫冰掌第八层,只是一直参透不了第九层,能胜我之人,江湖没有几个。”

      蓝容见晏青眉间的紫气越积越盛,抓住自己手臂的双手亦不住发抖,知道她是一时极怒,真气乱窜而致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对她大喊道:“青儿,你冷静点!快快坐下调息!”

      晏青也感气海翻涌,自己举手封住胸前两大穴,坐下闭目调息。额头不住地冒出细汗,把鬓边的几缕头发打湿粘在脸上。

      蓝容挪着身子往床边坐,举手用袖子为晏青拭汗,却一个重心不稳,“砰”的一声整个人直直摔到地上。

      晏青听到声响,心中一急,没顾后果便睁开眼,突然中断调息,顿时也喷出一口血来。

      血撒在襟前,一如四年前那样殷红。蓝容极慌,抬头对上晏青含笑的眉眼,立时怒道:“你怎么突然断了调息!你可知这样会被反噬!”

      晏青却不甚在乎地擦了唇边血迹,淡淡地笑,“我怕有人来偷袭师兄,你武功尽失,已无自保能力。”晏青依旧笑着,声音却略略发哑,眼里漫上一层水雾,“师兄没事就好,青儿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六)
      午后的阳光洒撒了半屋,照出地上一双暖暖的影子。晏青坐在小椅上幽幽地扇着药炉,蓝容则靠坐在门旁静静地看书。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惟有偶尔星火跳跃的劈啪声响和缓缓翻书的声音,静谧得像是在画中。

      晏青看着药壶嘴吐出的白烟,幽幽道:“那日伤你的,究竟何人?”似问非问。

      蓝容放下书,走过来拿了晏青手上的扇子自己扇起火来。他只看着火,淡淡道:“青儿,我们不管江湖事了好不?”亦是似问非问。

      晏青站起来,看着蓝容投在地上小小一团的影子,心中不可抑制地又涌起恨来,“我做不到!”
      “青儿!”蓝容的声音略略加重。

      “以前师兄训我前便喜欢这样重重地喊我。”晏青看在地上,亮晃晃的光有点刺眼,她眯了下眼睛,“后来我知道,不过是虚有其表,师兄从来不曾凶我。”她忽又一笑,道:“以前我爬不上树去摘桃子,还想过哪日师兄轻功如飞,一个旋身便把我带上树梢去,桃子任我挑选,爱摘哪个便摘哪个。”

      “青儿……”蓝容声音低低的,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辨得出其中浓浓的哀求的味道。她的话,如钝刀磨在他的心上。

      “可你却被废了一身武功,还……还……”晏青话音哽塞,“还被伤成这样!叫我如何能坐视不管!”

      “青儿……”蓝容抬头看晏青,“都过去了,就当这事已经过去了,好不好?”

      晏青看着蓝容哀戚的神色,心中触痛,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与他对望,眼中水雾茫茫一片。蓝容用拇指抚过晏青眼底,泪便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指头。晏青索性随心哭了出来。蓝容犹豫半晌,终是把晏青抱入怀中,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后背。

      “可是,师父的大仇我还没报。”晏青嘤嘤抽噎道。

      蓝容手一僵,只一瞬便又轻轻地抚上晏青的背,并没接话。

      晏青离开蓝容的怀中,看着他的眼睛问:“师兄可知当日发生了什么事?师父被何人所杀?山庄又是怎么被灭的?”

      蓝容看着晏青黑白分明的眼眸,只觉得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是那样的污秽。他别过眼看在火上,佯装平静地道:“那日我被俘了去,再睁开眼时已经不在山庄了,别的一无知晓。”

      “那俘你的何人?”晏青追问。

      “我不知道,他们……行事极其隐秘。”蓝容言辞闪烁。

      “杀师父的人,我曾发誓,要手刃他,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呀!”蓝容心中一抖,手一颤,打翻了药壶,还把手烫红了一片。

      晏青拿过药油帮蓝容涂上。晏青的左手握着蓝容右手的指端,右手纤指细细地在他手背上滑过,“师父的事,我自有计量打算,师兄不要烦心多想。”

      晏青本欲再问那些人把蓝容捉去之后问过何话,做过何事,却被蓝容抢先一步开口。他道:“青儿,我现在只是你的负累。”

      晏青给蓝容涂完药油,把瓶子盖好放在一旁,眼睛也盯在一旁没转回来,脸上渐渐透红。她轻声道:“师兄……不懂,不懂青儿心意么?”

      蓝容楞在那半晌回不过神,最后才伸手把晏青圈抱在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发,轻叹一声。

      晏青极安静地靠在蓝容的怀中,两手却不知放在哪里,缩缩放放,终是环上了蓝容的腰,把脸藏在蓝容的胸前。

      蓝容身板一直,道:“青儿,我武功被废,形同……”

      晏青打断他的话,轻轻道:“师兄明白我的心意就好。青儿只想与师兄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那声音从胸腔传来,嗡嗡地带着回响,不甚真实。蓝容把下颚抵在晏青的发上,静静地,没有再说话。

      尔后,一屋的沉静,淡金色的夕阳,如刚调开的浓稠蜜浆,温柔地覆在两人身上。

      (七)
      调理了几月,蓝容的身体也渐见起色。对于一个习武人来说,被废去一身武功,除了留下几分力气,什么都没了。晏青依旧每日不停地打听消息,她知道蓝容不肯说,便也不再问了。蓝容开始还劝着晏青不要再管江湖事,说师父也不会愿意看见她为此而半生追查暗杀,不得欢乐云云,后来见她半句不入耳,也同样不再提了。

      这日晏青回来,蓝容端好菜,对她笑道:“今日有你最爱的清蒸鲫鱼,快坐下吃饭。”

      晏青笑盈盈地坐下,吃了足足两大碗饭,呷呷嘴道:“师兄的手艺,天下谁人能比啊。”

      “净会卖口乖!”蓝容一笑,伸手刮过晏青的鼻子,也帮忙收拾。

      晏青去洗碗,蓝容提水烧水,倒像是忙碌朴实夫唱妇随的农家。

      蓝容提水经过,看见晏青边洗碗边扭着身体哼哼地叫,便走过去问:“怎么了?”

      晏青缩了几下脖子,皱眉道:“后背痒,挠不到。”

      蓝容一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良久,然后再看着它缓缓地爬上晏青的后背,轻轻地给她挠着,试着位置,“是这里不?”

      “上点,上点……再上点……嗯,对了。”晏青舒服地叹了一声,却没感觉到蓝容灼热的呼吸就喷在耳旁。

      蓝容触着晏青后颈细嫩的肌肤,再听着她酥软的叹息,浑身一颤。他从后环上晏青的腰,低低地唤她:“青儿……”

      晏青霎时脸就烧红了起来,却也没动,声如蚊呐地道:“我在呢……”

      蓝容心中激荡,“青儿,我们成亲吧。”

      沉静了许久,久到蓝容的心一截一截地从高处落下,久到他以为晏青不会答应的时候,才听到极细的一声:“嗯。”

      蓝容把晏青转过身来,捧着她滚烫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缓缓亲上她的唇,却在唇齿交缠间仍喃喃地喊着:“青儿……青儿……”

      (八)
      “哈哈!哈哈哈哈!”楚雁归狂妄的笑声在外响起,“我等了好几个月都不见有动静,今日才知少宫主是这般的好手段!难怪她不对你下手,原来都要成夫妻了。”

      蓝容自听到楚雁归的声音,便面如死灰。一切都没有希望了,楚雁归追过来,他与晏青之间的所有东西都该有个了结了。

      晏青挡在蓝容身前,问:“你是何人?”

      楚雁归嘻笑着道:“语气怎么一点也不尊重?我好歹也算是你夫君的半个长辈。”

      晏青看了眼蓝容,见他木然地看在地上,便再高了几分声音问道:“来者不善,你究竟是何人,若再不说,休怪我出招!”

      楚雁归大笑着上前两步,“我知你炼了紫冰掌,但以你当年在资质,断不可能修到多高的层级,别太狂妄了,小丫头!哈哈!”

      “你怎么知道我几岁修炼,你怎么知道花荫山庄的事?”晏青在后握了握蓝容的手,“你是杀我师父的人?”

      “哈哈!啊哈哈!”楚雁归止不住笑,似是遇上极好笑的事,“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啊,小丫头?杀你师父的人,就在你身后。”

      晏青下意识便喊:“你是杀人凶手别含血喷人!”

      “当日他还想杀了你的,不过对你动了情,用假死骗我了。”楚雁归摇头,“啧、啧,一个情字,你就把这些都忘光了?”

      晏青觉得胸口又再痛起来,她抚着胸口转身看着蓝容,“师兄,你说。”

      蓝容疯了一样摇头,口中念念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然后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

      楚雁归已不想浪费时间再耗下去,“你爱嫁仇人是你的事,我不想管你们的恩怨,我只要紫冰掌的心法口诀。”

      “休想!”晏青率先出招。楚雁归侧身轻松躲过,横扫一掌,隐隐掌风带着内力击出。晏青斜退扎一弓步单手接了那一掌,输力反推出去。两掌相击,枝桠摇动,惊鸟四散,一丈之内似有气浪翻滚。两人掌间白气渐变紫光,楚雁归心知不妙,先行撤掌,两人皆同时往后跃了一步。

      “小丫头内力不错!”楚雁归稍稍运气调息。晏青眉间已现紫气,是极怒时真气四窜涌动之像,若是控制得好,威力无穷,若是驾御不住,便会走火入魔。她双掌混合,紫气盛于掌间,足下一点,跃起近两丈高,从上往下直击楚雁归。楚雁归匆忙举掌迎击,紫光如闪亮的铁罩,把他压在内。

      楚雁归想不到晏青已把紫冰掌炼到这么高的层级,承不住她的掌力,双脚已渐渐陷入土中。他大喊:“蓝容才是杀你师父的人!他才是当年一掌打在你胸前的人!”真气一泄,嘴角已流出血来,双掌又往下低了两分。

      “你乱说!”晏青也似入疯魔状态,她大叫一声,掌下紫光骤盛。她喷了一口血,颈后的银针被逼出,那天的片段一个个打入她的脑中,像是千斤的锤,打得她头嗡嗡地疼。“啊——”晏青把全部内力集于右掌,紫光一刹那亮得刺目。她单手出掌,身子凌空跃下,如鹰猎食。

      楚雁归双眼一突,就在这一瞬被晏青整人打入泥中,紫光触地而散,划开三丈宽的圆,结了一地薄冰。

      (九)
      晏青飘落下来,两眼睁得圆圆的,但已没了魂。她踉跄一步滑倒在薄冰上,“师兄……”

      蓝容看晏青望着自己,声音轻柔,她的胸前和嘴角仍旧有血迹,像极了那夜受他一掌血喷胸前仍旧喊他师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夜夜深,却能看见她惊疑的双眼,瞳孔里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而今日,彩霞满天,天仍旧透亮,却看不见她眼里的东西了,黑黑的眼珠子看哪都没有焦距。他走过去抱起晏青,才发现她眉心紫得发黑,眼皮渐渐合上。他慌张地摇着她的身体,“青儿,青儿醒醒。”他急得没有办法,只得对她大喊:“我是杀你师父的仇人,是打你一掌要至你于死地的人,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杀了我!”

      “噗——”的一声,晏青吐出一大口血,血色暗黑,直直喷在蓝容的脸上,然后,彻底地晕了过去。

      晏青高烧不退,蓝容守在塌前不眠不休地守了三日三夜,她依旧没醒。他实在撑不住,趴在床边,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师兄……嗯……师兄……”

      蓝容听到些微的声响,便立刻转醒。他惊喜地撑起身来,晏青还是没醒,只是皱着眉不断地喊他。蓝容一手拿巾帕给她拭额头,一手握着她的手,道:“我在这,青儿你醒过来看看,我在这。”他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再窝到心口,“要杀要剐,你也得睁开眼啊。”

      晏青的体温仍旧烫得吓人,蓝容抽手去换浸在冰水里的巾帕。回来却发现晏青醒了,他把冰帕换上,压着激动坐到床边,抿着笑看她。他静静地看着,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融在这一眼中,绵绵相思。

      晏青皱眉扭着身体,接着便“哗——”的一声哭出来,声音清脆。

      蓝容一楞,才过去抱着晏青。他以为她醒来,便会直接挥剑把他杀了。他抚着她的背道:“青儿,别哭了。”

      晏青却越哭越大声,如婴儿一般哇哇大哭。

      蓝容亲着晏青的发,从额边一直吻至耳旁。他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青儿别哭了,要拿剑起码要等病好了才有力气啊。我在这,不走。”他的泪滴下来,落在她的发上,那一小束头发湿了,看着特别的油亮,特别的乌黑。“是你送我最后一程,我很高兴。青儿……我很高兴……”

      晏青哭声不止,扭着身体大声道:“很热,呜呜,不舒服,呜呜呜。”

      蓝容觉得晏青醒来后太反常,却也没来得及去细想,只得不舍地放开她,用冰帕给细细地擦着,“来,起来喝药吧。”

      晏青就着碗边喝了一口,立刻又吐出来,吐着舌头道:“苦,苦死了!我不要!”

      “乖,喝了给你吃蜜饯。”蓝容笑着哄晏青,“不喝不给吃,蜜饯很甜很好吃的。”

      “真的?”晏青皱眉闭眼,然后捏紧鼻子,一咕噜地把药灌下去,喝完立刻伸了舌头伸了手,“蜜饯!”

      蓝容把蜜饯放到晏青嘴里,食指轻轻地滑过她的唇。

      晏青喝了药,很快又沉沉睡去。翌日醒来,烧便已经退了。

      蓝容把手从晏青的额上拿下来,看着她,张了张嘴又合上,如是反复,终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晏青一眨眼,奇怪地问道:“师兄,你怎么老这样看我啊?”

      “青儿……”蓝容把头看向窗外,阳光很好,照得一切都亮晃晃的,带着白影,似在梦中。他过去把剑拿过来,“你大病初愈,不要用紫冰掌了,能拿得起剑的话便用剑吧。”他闭上眼,把剑往晏青面前一递,“我就坐在这,不动。”

      晏青伸懒腰地打了个哈欠,“用剑干什么啊?”她爬下床,扯着蓝容出去,“今日天气极好,快托我上去多摘几个桃子。”

      蓝容惊讶地望着晏青,看她对自己嘻嘻一笑,然后带着自己往外跑。他喃喃地喊:“青儿……”声音飘摇,掩在她的笑声下,连他自己也似听不真切。

      晏青病才刚好,便乐得连蹦带跳的,似是要把躺着的那几天都补回来。她回头,笑容灿烂,如花绽放,“照旧哦,你托我上去之后,要垫起脚,要尽量垫得高,越是长得高的桃子越是甜!”

      “青儿……你……”你都不记得了么……

      晏青朝蓝容淘气地一皱鼻子,“谁叫你没炼好轻功啊!”她转身,裙裾在阳光下飘飞,仿若一只轻灵翩飞的蝶。她清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要不你就可以带我飞上去,摘了吃,吃完了,再飞上去,再摘再吃!”

      蓝容觉得一切都仿似飘在云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不真实。青儿是高烧而导致只保持在十岁的心智么?

      晏青欢快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师兄,快点呀!青儿才十岁都跑到了,你比青儿大那么多还没到!”

      蓝容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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