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缘起（六） ...
-
那之后萧依依又陆续和她妈妈打了几次电话，诉说心中的苦闷。
尽管她理智上应该知道，她妈妈或许不像别的妈妈那样在意和疼爱自己的女儿，但是在情感上，她做不到。
在她眼中，她妈妈是一个女强人，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妈妈说了算。
她妈妈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孤身一人骑着自行车走两百多里路，去邻省走亲戚，也曾在家里成分不好、黑五类受到村里人奚落打压孤立的环境里，克服万难，拉着隔壁村的某个女孩子一起去一千八百里之外的北京。
她妈妈在当了很多年农民、读书只读到初中、根本没有学过几何的前提下考上了大学（当地的一所师范专科），后来工作结婚生孩子若干年后，又以38岁的高龄勇夺专升本考试的全县第一，去省会城市进修学习。
其实她爸爸同样也是在恢复高考制度之后读的大学，但是她爸爸家里贫农出身，成分好，又有她二伯伯长兄如父一样拉扯提携，先是送去当兵，后来又当过民办教师。所以她爸爸的高考之路比妈妈来得顺。更何况她爸爸对外性格随和软绵，沉默寡言，从不肯像妈妈那样将从前的经历摊开来反复不断地说。
因为她妈妈的坚持和鞭策，他们一家人从小县城来到了地级市的市区。期间她妈妈和爸爸各经历过两次体制内的工作单位调动，她转了两次小学。回头看时，从大方向上看，他们都是向着好的方向一步步发展的，妈妈坚持的这些选择都对。
“要不是我当年……”她妈妈总是豪情万丈、眉飞色舞说着当年的各种正确决定。每当这个时候，她爸爸瘫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评书或者各种老戏。
妈妈在人前称呼爸爸为“当家的”，但是实际上，家里妈妈才是那个拍板拿主意的人。在她小时候，爸爸也曾经拿过几次主意，很不幸搞砸了，那之后被妈妈编成段子每每奚落嘲笑，渐渐也就不再理会俗务了。只有遇到特别大的事或者和父系亲戚有关的事，爸爸才会据理力争一下，但是一般人过日子，能遇到几件大事呢？
萧依依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习惯于对妈妈崇拜和盲从。哪怕是她毕业工作之后，突然回过味来，渐渐开始同妈妈清算旧账，但仍然未能彻底摆脱这种对妈妈的依赖。
然而，她每次微信音频电话倾诉她的苦闷时，她妈妈总是心不在焉，不但没有为她出头的意思，也没有给她出谋划策的意思。
妈妈总是直白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当初让你学工科，是想着让你回老家当大学老师。像你们这种就业紧俏的工科专业，一流人才肯定去大企业了，没人愿意当老师。你爸的学校和理工学院合并了，家里打听得清楚，你毕业那年，要是回理工当大学老师，名校毕业的硕士还有人才安家费拿呢。结果你偏要留在临海市。虽说老家人说起你的工作来都夸说好得没边了，但依我看工资也不高，麻烦事也多，除了体面稳定外没有优点。现在你遇了事问我该怎么办，家里除了教育系统，哪里都不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个人拿主意就是，别来烦我。”
她想，她确实不能靠家里。她爸妈都是老实人。爸爸在外面遇到不公正待遇只会默默忍受，从来不善据理力争，妈妈吵架的模式更像农村妇女互撕时候的撒泼打滚，这种模式在临海市根本吃不开。
但是孙副总盯着她看时，那种郁闷和压迫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的目光从前称得上是慈爱可亲，自从他对她的心思图穷匕见，对她而言，那目光里只剩下色眯眯和猥琐了。这点让她又气愤又害怕。
她思考了很久，反思可能是从前言语不够谨慎，礼节性吹捧孙副总的话太过逼真，让人产生了误会；也可能是她从前一个内向社恐为了展示自己有交际能力，能够胜任工作，说话的时候不注意分寸，让人产生了她很随便的错觉。
最后她决定主动出招，打算请孙副总吃饭，趁机把两方面的意思都含蓄地说明一下。她觉得，她如今年纪也大了，宛如即将凋谢的鲜花，姿色纵有也有限，只有表达出无心和抗拒的意思，对方自然而然知难而退。
但是，鉴于孙副总前些日子的表现，她已经不敢和他单独相处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送不走怎么办？所以，她思前想后，打算约一个同事，搞成三人饭局。
她选择了男同事宫某某，同样也是外省人，年纪资历都和她相当，家庭美满，有名的二十四孝好老公，儿女双全，公认的老好人，工作认真上进，在公司负责人事工作。他和她同年进公司，说起来总是比其他人更亲近些。
她选择宫某某，一方面是因为宫某某合适，另一方面是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没人了。
公司的女同事们大多比她年轻，何况一个个怀孕的怀孕，带孩子的带孩子，和她交情也有限，都不可能莫名其妙应承她参加一个看起来毫无缘由的饭局。大家都见多识广，谁会奔着一顿饭去呢？
而其他的男同事们呢？和她的交情就更加泛泛了。她实在开不了口。何况这群人都精明得很，万一洞悉她的本来打算，岂不是让孙副总下不来台？触怒了对方怎么办？或者这群精明鬼索性在旁边起哄，到时候岂不是更难摆脱？
宫某某则不然，是个朴实努力的人，对所有人都是有求必应，看起来就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拉这样的人去参加饭局，不至于泄密，孙副总应该会放心了吧？
于是她挑了个时间，先私下里和宫某某商量，说孙总自进了公司以来，一直很照顾她，她有心想请孙总吃顿饭，但是一男一女不太方便，怕惹人闲话，也怕孙总因此心怀顾虑拒绝，所以打算邀请他一起参加。
“你和孙总本来关系就不错，两个人中午吃完饭会相约一起去散步，我想来想去，如果要拉人一起吃饭的话，请你最合适。更何况，你是知道的，孙总一向是与人为善，乐于提携后辈的。你工作努力认真，只差伯乐赏识，趁这个机会拉拉关系，不就两全其美？”她努力说服道。
宫某某果然欣然应允。他和孙副总关系不错，但是仅限于工作上的交情，没有好到能随便吃饭聊天的地步，因此很愿意珍惜这个机会。
萧依依见宫某某应允之后，又转头过来邀请孙副总，趁着无人之时，向孙副总说明情况，说打算感谢孙总一直以来的照顾，说听说某家自助烧烤店风味不错，料想孙总虽然久经饭局，但都是大桌聚餐，极少尝试自助风格，因此想请孙总拨冗赏光，再叫上宫某某一起，三个人一起聚聚。
她知道孙副总饭局众多，山珍海味如同过眼云烟，所谓的自助烧烤风味只是一种说辞，孙副总不会真的有兴趣去领略年轻人的自助饮食文化。但是她笃定孙副总对她有兴趣，因此肯定不会拒绝，肯定会在百忙中抽出空来，她知道他也想知道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一开始很顺利。
孙副总沉吟片刻后便应允下来，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他们找到了吃饭的空档。孙副总先开车回家停车，她搭宫某某的车子到孙副总家小区门口，再接他一起去烧烤店。
宫某某很看重这次聚餐。正如萧依依所说，他工作认真负责，但因为没有高人点拨提携，始终差了一口气，老黄牛一样在人事的位置做了很多年，一直得不到晋升。为了表示对这顿饭的重视，他还特意准备了一瓶价值一千块的五粮液白酒。萧依依请吃的自助烧烤人均四百，这瓶白酒的花费已经差不多和三人烧烤相当了。
从驶往烧烤店的路上开始，萧依依一路吹捧孙副总，不断给他戴高帽，宫某某也在旁边竭力附和。她说，孙总格局大，胸襟广，善于提携人，发掘人的长处，公司中员工各安其位，气氛和谐。又说，孙总大人有大量，连她这么脾气古怪不懂事的，也能轻轻放过，一笑置之。但是并不是所有领导都这么大度的，你们看隔壁分公司里的那个某某，不就因为得罪了领导，被雪藏被边缘化了很多年吗？
他们坐在宫某某的迈锐宝里，一路向着烧烤店的方向进发。车行平稳，车厢里气氛热烈，不断有道路两边高楼的灯光流淌到车里，照见三个人眉飞色舞、相谈甚欢的模样，却照不见那些蛰伏在黑暗里的欲望和盘算。
烧烤店的自助餐原本是要在大堂吃的，但是孙副总说习惯在雅间吃。幸亏她早有准备，订了一个四人点菜座，那天店里客人不算多，因此领班也未加刁难。
自助餐的酒水畅饮，他们先点了梅酒和清酒，又开了宫某某带来的五粮液。沙拉、寿司、刺身拼盘、和牛、羊排……一道道菜摆了上来。
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酒过三巡，孙副总面红耳热，拉着宫某某的手，对他说：“其实依依长得很耐看，越看越好看。你说是不是？”
她不等宫某某回答，赶紧抢着说：“哪里哪里，都这把年纪了，还什么耐看不耐看。现在的我就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赶紧平平安安熬到退休。”
孙副总哈哈大笑，摇头：“你都想着要退休，把我往哪里摆啊？”
萧依依不想接他这话茬，自有宫某某接过去，大肆吹捧一番。孙副总却把话题又扯到萧依依这里：“依依啊，其实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你就是不想结婚，想一个人。但是作为你领导，不管你有多不高兴，我还是得劝你往正路上走的。我认识的人多，过两天给你挑个好的。”
正路？萧依依心中冷笑。难道正路就是对着喝过酒反应迟钝的女下属摸手，或者趁着送人回家的时候非要强行去人家里喝茶？为啥有的人喜欢说一套做一套呢。
“孙总，这点我要向你汇报一下，我这个人啊，因为个人性格问题，不适合婚姻，就适合一个人清清静静的。这点我也和我爸妈说过，我爸妈也同意了的。”萧依依说。她心中暗想：你算老几？我爸妈都不管我了，轮到你来管？宪法里规定了婚姻自由的！
孙副总闻言，定定看着萧依依，突然间又笑了起来。他笑着向宫某某说：“你看看依依，我估摸着，她其实是想找能照顾她的人呢。”于是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萧依依心中继续冷笑：废话。要是找人结婚，肯定要找会照顾人的人啊。难道还有人想不开，上赶着结婚去照顾别人的？你刚才说要给我挑个好的，原来是想拿我做人情当别人的保姆啊，哼哼，幸亏我不婚主义，你们说什么都没用。
那天他们在一起聊了很久，从晚上六点半开始，聊到九点多。期间宫某某的家人打电话来找他，被他三言两语挂掉了电话。他为了上进的确很拼。原本宫某某约的代驾是晚上九点，以为这个时间绰绰有余了，但孙副总谈兴正浓，直到九点半才略略止住话头。
萧依依自认为已经将两个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第一，她生性内向，不善于和男性周旋，从前生活单一，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第二，她为了表示自己胜任工作善于交际，有的时候会说一些不得体的话，有时候可能会让人误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只是为了工作，别无他意。
她说话的时候，宫某某一脸莫名其妙，意兴阑珊，孙副总却连连点头。她认为他是听懂了。
那天晚上，整整一瓶五粮液涓滴不剩。萧依依喝了一两，孙副总喝了三两，其余的都由努力表现的宫某某包销。
宫某某请了代驾，原本是要送孙副总和萧依依回家的，但是孙副总说不顺路，宫某某家里有老婆小孩，不宜太晚归家，要自己送萧依依回去。萧依依哪里肯再和孙副总这么孤男寡女同处一车，连声说自己打车就好。
几人争持片刻，最后的方案，是萧依依自己打车回去，宫某某带着代驾送孙副总先回家，再自己回家。
于是这场各怀鬼胎的饭局胜利结束。其后安生了半个月有余，直到又一次饭局来临，萧依依才隐隐发现自己计策里的失误之处。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缘起（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