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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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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青其实并没有完全对卓东来说实话。
那时候他在红花集的镇子口认出了司马,尽管那人用黑布蒙住了大半张脸,可是郭青一瞥之间,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
那样如同含着星子冷辉的眸子,本来便是教人难忘的,就如同卓东来那一对细长的、看上去冷酷而凉薄的灰色眼睛一样。
那时卓东来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郭青有时候也会想不通,他的卓爷,本来是以玩弄人心见长的,削弱对手的意志、支配对手的精神,令人对他又恨又怕……这都是这个男人喜欢的事情。可是他独独看不透司马超群。郭青偶尔也能见到司马与卓东来独处的场景,他甚至远远地就能感到司马笑容里那种淡淡的消沉,可是卓东来总是耐心而细致的,对司马偶尔吐出的轻讽,和那人隐约的焦躁情绪,甚至永远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郭青想他有必要提醒一下卓东来。
“郭青,孙达告诉我……你特地给我带了酒。”
那个一身紫华的男子,似笑非笑地这样对他说道。郭青后退了半步,轻轻一躬,“卓爷现在想必很想喝酒。”
卓东来笑了起来,那时候男子就好像即将卸下千斤重担一般,悠然叹息着,轻轻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那种矜持的样子,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令人觉得装模作样,然而郭青知道这和卓东来是相称的。
“你们会不会觉得我……残忍?”
卓东来低头饮酒的时候,这样平淡地开口问道。
孙达脸上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他并不明白卓东来问这句话的意思。而郭青等待了片刻,才很从容地开口道:“爷思虑周详……”
“哦?”
“红花集是长安往洛阳的必经之地,鱼龙混杂,不服大镖局约束……如今卓爷已铲平雄狮堂,即将统一整个北武林,无论泪痕剑可得与否,红花集必除。”
卓东来没有说话。
郭青的话,正是他想要听到的。男子侧过头,瞥了一眼这个自兄长死后才决心追随自己的少年,灰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某种暧昧不明的光芒。
那时候卓东来也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他与司马的争吵。那时候蝶舞挟持了司马的一双儿女,要求换回自己的孩子。而司马在看到卓东来出现的时候,立刻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用了很大的力量,这使得卓东来能够感受到,他是真的生气。
司马把他拽到了东厢房。
“你真的挟持了她的孩子?”
“她是你的义妹不是吗!”
“……这里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大镖局?还是说你觉得这是个适合耍弄这种手段的地方?”
司马一向是温和地,在卓东来面前,他的话锋从没有过这么锐利。
卓东来怕司马会发怒。
他只是怕,但是这情绪绝对不是畏惧。男子很从容地在桌边坐下,理了理深紫的皮裘,“她背叛了大镖局,和朱猛生了孩子,所以他们两个不管哪个我都不能放走。”
卓东来的话,简单直白而有效,那时候他看见司马的眼睛暗淡下来,就好像力量和热情在片刻中从那副挺拔的身躯中被全数抽走了一样。
司马的眼睛一向是好看的,意兴飞扬的时候神光如电,柔情款款的时候似水如星。
可是那时候,那双眼睛似乎也失去了光芒。
卓东来因为司马那种表情,而十分的吃惊。可是即使是吃惊、即使是不解,他仍然只能非常冷静、从容,用好像平时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说道:“我知道这你不喜欢。很多事情你都不喜欢,所以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让天下人知道,你司马超群永远是那个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这就够了。”
那时候司马抬头看着他,那人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的光芒,是被怒火燃烧着而带来的余亮。
“你……”
司马开口,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费了十二分的力气,就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然而他终于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你以为我就这么没担当?”
卓东来不能回答。
他只有等待,就像过去许多次一样,等待愤怒的火焰慢慢袭灭,司马终于慢慢地坐倒在他身边。
“好吧……你总是没错。”
那时,那名男子这样说着,卓东来似乎能感到他整个人被一种无力感笼罩着。
“我听你的。”那时候司马这样说,就像以往无数次,他们争执的结果一样。
那时候卓东来的眼睛对着郭青,少年的瞳子黑如点漆,其中甚至有一种真诚的意味,可惜男子只是看着他,却并没有“看到”他。
司马……你能明白我吗。
那时候卓东来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从郭青的身躯之中穿透过去,循着内心的思绪,缠绕在某个身在他处人身上。
那时候郭青的眼神微微地变了,他自然知道卓东来的想法。
那时候,紫衣男子的手掌,几乎是无意识地抚着左胸,那里有一道伤,是他曾经为了司马,留下来的。卓东来不介意,虽然他一向是个挑剔且求全责备的人,可是这样一条丑陋的痕迹留在他身上,只会让他在看到的时候感到一丝快乐。
那时候他想起司马超群,想起他们少年时代,是怎样怀揣着梦想来到长安,眼下,他距离实现这个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他的人生也即将达到巅峰。
可是,卓东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他们的少年时代。
他想起了那年繁花似锦的杏园,想起了他是怎样留下的这条伤,想起他和司马并肩走过的,风雨兼程的青葱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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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雁塔上偷袭卓东来和司马的,是长安威名最著的镇远镖局。
那当胸的一刀,伤得卓东来极重,大夫诊治过之后,开了一副调养的方子,叮嘱他卧床静养,三月不能动武,免得脏腑伤势加剧,留下内伤。
浓郁苦涩的药味,那几天一直在卓东来的卧房里弥漫着,司马拿过那一小碗药,沾唇试了试觉得药汤已晾得微烫适口,才转手拿给了榻上的人。卓东来点了点头,三指拈着那只瓷盏,缓缓地一饮而尽,那时候他脸上的从容之色,看起来就像是饮下的是一盏美酒一样。
他喝药的时候司马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神带着微笑,淡淡地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关怀颜色,一直到对方喝完,才从卓东来手里接过药碗,轻轻放在桌上。
“我已经安排人快马传讯,要咱们在外的唯一一趟镖绕道北进,不走镇远镖局的势力范围。”
司马咳嗽了一声,这样说道:“在京都附近的人手,调回镖局守卫,防止他们再次发难。”
“你做得对。”
卓东来嗯了一声,“镇远镖局的老总,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我真没想到,他还能这样狗急跳墙。”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笑了一下,眼神当中有某种轻蔑的意思,司马望着卓东来,有点儿不解,“东来,我知道你给他们使了绊子,可是我想不到你是怎么做的……”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门外有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禀报道:“司马大爷、卓爷,这儿有封镇远镖局送来的信,说是要卓爷亲手拆阅。”
司马替卓东来答应道:“你进来,把信放下吧。”
他们俩一向不分彼此,那时候信虽然写的给卓东来亲自拆看,这名男子却不在意地示意司马打开阅读。
司马抖开那张纸质细腻的洒金笺子,不由得笑道:“好富贵的纸,镇远镖局和我们一样都是走江湖的汉子,又不是饱学风雅的儒生……不过,这笔字写得倒是真好”
卓东来浅笑,“这是镇远镖局的老总亲笔,你读读,写了什么。”
司马凝神看了看,忽然皱眉。
因为那张纸上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写的是“应阁下之约,四月初八,慈恩寺大雁塔上一决生死。”
卓东来淡灰的眼睛里,因为这句话陡然显出了畅快的笑意,他抬头问道:“司马,若要你和镇远镖局的王总镖头比武,你可有信心胜出?”
司马点了点头,“王志远的人已经过了壮盛之年;武艺也早就不在巅峰,我自然有信心。可是……你几时约了他决斗?王镖头家大业大,并非江湖亡命之徒,他又怎么会答应下来?”
卓东来垂下眼,捻着细白的手指,“我半月之前便约了他,要用这场决斗和他下一个赌,若他输,便要他解散镇远镖局。至于他为何会答应……”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卓东来扭过头,用他少见的、极为温和的眼神看着司马,那时候他的目光当中甚至有某种爱惜的颜色。
“王志远的确已经老了。”卓东来最后这样说,“可是你也才刚刚满二十岁,在他眼里,可能你却太年轻。”
“我虽然年青,可是并不会比他更怕死。”司马笑了,“二十岁的人生很宝贵,不过一个有家世子女的中年人总有理由比我怕死。”
卓东来明白司马的说法,那时候他轻轻捻着白皙的手指,眸子中闪过一丝冷峻的光芒。
这是他第一次安排司马去和人决斗。在武林人当中,很多时候这是解决纠纷、避免更大流血的一种方式,但是这种事赌上的是比武双方的性命和名声,因此更多的时候败就是死。
卓东来早有后着,他不会放任王志远毫无顾虑地去和司马超群决斗,他要确保的就是这一战王志远不仅毫无胜机,而且毫无生机。
然而他还是紧张,他还是会担心。
所以卓东来一手揽住司马的肩,低声说道:“你放心,你会赢……王志远不会有一丝机会。”
那时候他的话好像是说给司马,也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司马微笑。
他一向是个有着恰到好处的自信的男子,那时候他轻松地一手拍了拍卓东来的手掌,惊诧地感到对方的手异乎寻常地冰凉,便不由得将之在自己的手里握了一会儿。
“我自然有把握。”司马这样微笑着,“所以,你不如说说,你到底使了什么样的计谋,怎么王镖头竟然会答应和咱们这种名声不著的人物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