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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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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风很难忘掉那天。
那是一个下午,她刚刚参加完某个楼盘的封顶仪式回到宜北日报报社,带着对方公关给的通稿,还有300块钱的现金红包。
其他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空荡荡的。
陈培风走回自己那张甚少光顾的办公桌,意外地发现记者部还有同事也在。
是三小组的周林。
他在办公位上捧着手机,双手飞快地打字,眉毛快拧成一个太极图。
发现陈培风走过来,他抬头打了个招呼,继续专注于手机。
陈培风也不多说话,自顾自把脖子上重重的单反相机拿下来放进自己的柜子里。
她把新闻通稿上传到新媒体后台,截了个图发给房地产公司那边的公关,就算是交差了。
这几年新媒体发展迅速,报社也开拓了自己的新媒体渠道,只不过没有增加人手,相关工作还是由原来的编辑和记者负责。
陈培风看了看时间,发现还不算太晚,开始继续做下周的选题。
说起选题,陈培风很头疼。
她来报社已经4年了,从助理记者成为记者。
一开始,她没有资格负责热门的新闻口,被分配去跑社区新闻,事情很杂也很琐碎,没有太多“新闻点”,有时候更像一个社区调解员。
但陈培风干得很认真,每天兢兢业业地往外跑,找新闻攒人脉,做选题写稿子,一心盼望着做出点成绩。
然而四年过去,她依然还在负责社区新闻口,选题也常常被主任打回来。
有一段时间,每周一的选题会简直成了她的噩梦。
她想要跟进和报道的东西都被毙掉,挣扎着硬把稿子写出来,编辑那边也不给过。
时间久了,她也清楚怎样才能更好地过稿。
但终归还是有点不满,这不是她想象中的记者。
不过话说回来,哪一份工作和自己的理想没有落差呢。
陈培风轻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麻溜地做好了五六个肯定会过的选题。
周林在斜对面,看着素面朝天,戴着眼镜噼里啪啦打字的陈培风,忍不住有点走神。
说起来,他对陈培风是有些好感的。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而是纯粹作为对一个业务能力还算可以的同事的欣赏。
周林和陈培风是同一批进报社的,虽然工作了四年,大家交际也不算多,但一直以来,周林对陈培风的工作态度很认可。
即便没有机会“出大现场”,陈培风的一些社区新闻稿也写得很精炼。
周林觑着陈培风,发现陈培风其实很好看。
她高瘦白皙,五官单看不是惊艳的类型,但放在她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却别有一番素雅韵味。
是个清冷的美人儿。
可惜陈培风平时不爱打扮,为了在外面跑动,穿着多是以方便为主,没有太多女人味。
这些念头也只在周林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自觉并不是陈培风男朋友,纠结这些干嘛呢。
下一瞬间他又发散地想,总觉得陈培风那个男朋友不大配得上她。
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陈培风打字的声音。
周林觉得似乎应该说点啥,于是他坐直身体道,“还记得上周那个交通事故吗?”
陈培风一边打字一边说,“记得啊,你们组跟的那个呗,被车撞了当时没事,后来却死了的?”
周林见陈培风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印象,也积极了些,“对,现在网上都吵翻了,有骂司机的,也有骂死者的。”
陈培风诧异,“怎么还有骂死者的?”
“说他圣母心呗,要不是他当时让司机走掉,不去医院检查,怎么会让司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肇事逃逸呢。”
陈培风停下打字,蹙眉看着周林,“人家都已经死了,这也太过分了吧。而且司机事后不主动投案的确有逃逸的嫌疑。”
周林道,“谁说不是呢,后来电视台都报道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司机却说不知道,太虚伪了。”
这也是桩离奇的案子。
陈培风记得周林大概提过,说是个牛肉粉店的老板,大晚上的在店门口救一个走到路中间的小女孩,自家被车撞了。
当时没有外伤,他也觉得没什么事,便没让司机负责,更没去医院检查。
谁知晚些等他员工过来,才发现他趴在柜台上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一开始店员还报了警,后来查监控才发现他被车撞这件事。
加上尸检,最终确定他是被车辆撞击伤到内脏大流血去世。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但由于一些巧合,当时没有立马查出缘由,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澄清之后,交警部门也一直通过报纸和电视寻找那位司机的线索,但却一直没有人投案,直到几天后有人举报那位司机躲到了乡下老家。
司机归案后,表现得很吃惊,他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被撞的人死了,也不是躲在乡下,只是回去探亲,加上乡下没有网,所以也没看到新闻。
总而言之司机不觉得自己是肇事逃逸。
这才闹到了网上,议论纷纷。
陈培风原本是不关注这些事情的,但现在她突然对这件事提起了一点关心。便问道,“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周林道,“说司机逃逸也没有切实证据,因为当时死者的确没有外伤,也是他主动让司机离开。只不过赔偿应该还是少不了。”
陈培风默然无语,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周林看陈培风不说话,又道,“其实赔偿对人家也没意义,听说他家里就一个老母亲,还有点精神失常,平时也不缺钱。哎,你说这人倒霉起来真是说不清。”
陈培风也心下惋惜,又问,“你们现在还跟吗?”
谁知道周林听到这话,却突然激动起来。
他腾一下站起来道,“嗨我这不刚刚还和老李头吐槽吗,我都去采访好几个人了,追踪报道说不上就不上。浪费我感情。你是不知道,死者可真的太惨了,不,应该说很厉害。”
陈培风被周林这颠三倒四的描述说得一头雾水,忙问,“什么意思,怎么又惨又厉害的?”
周林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道,“你过来,悄悄给你看我收集的资料。”
陈培风走过去,坐到周林的旁边,两人凑在电脑面前看他之前的采访资料。
陈培风这才明白了周林的意思。
车祸的死者叫林深,是个27岁的小伙子。
小时候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前些年生活困苦,直到妈妈开了一家牛肉粉店。
本来这时过得还可以,妈妈却在他高三的时候因为脑梗塞瘫痪了。
小伙子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辍学回家接手了粉店,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做生意,而且还做得有声有色,甚至陆续开了两家分店。
“而且你知道吗,就在前几个月,他妈因为脑梗塞后遗症,开始变得神志不清,谁也不认得了。现在甚至连她儿子死了都不知道。”
陈培风一边看资料一边听周林絮叨,也觉得人生无常。
这位叫林深的小伙子实在多艰,也真的很厉害。
27岁,陈培风想,和自己一般大啊。
陈培风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几年,她在工作中也见识了不少世态人心,人情冷暖。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欢乐和悲伤是一样多的,有许多事都不必太挂心,因为会痛苦。
但她依然做不到冷眼旁观,做不到心如磐石。
她依然会为了很多事难过。比如现在,这个所有生平仅浓缩成几张纸的林深。
这样一个人,他肯定品尝过很多痛苦和悲伤。
但他却一个人死在了自己的店里,在27岁那年。
周林看着逐渐面露悲切的陈培风,故意大声道,“哎哎,你不会要哭了吧,我可不会哄女生。”
陈培风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周林道,“我没有,也不需要哄。”
周林看着陈培风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好无趣,我开玩笑的。”
陈培风也懒得理她,继续滑动鼠标,看电脑里的资料。
周林在一边指指点点道,“这是我拍的照片,虽然用不着,但总觉得这样写稿子顺一点,不过现在也用不上了。”
陈培风闻言顺势点开图片的文件夹,她看到一家牛肉粉店的照片,这应该就是林深出事的地方。
林深的粉店开在宜北市一个老城区的CBD,周围都是一些连锁店或咖啡厅之类的店铺,一方面这些店铺有很大的租金减免优惠,一方面这些店的调性可能更合这一片区域的定位。
不过像个体经营的牛肉面——这样烟熏火燎的“传统”店铺,似乎很少会开在这种满地办公楼的地方。
“这里的铺子租金很贵吧,这里卖牛肉粉能赚钱吗?”陈培风心下好奇,便问道。
对于陈培风跳脱的脑回路,周林也不奇怪,只轻飘飘地答,“那就不知道了。”
接着周林就继续在耳边对他们的组长老李头各种吐槽,陈培风一边听着一边敷衍应和,注意力却还是在电脑里的图片上。
突然,她点击鼠标的手停了下来。
周林看着陈培风像中了什么定身咒一般,一瞬间坐直了身体。
陈培风觉得脑袋里嗡嗡响,她听见自己用一种梦游般的语气问道,“这是林深?那名死者?”
周林奇怪道,“你不知道吗?这两天网上到处是他的照片,网络平台也真是没有保护隐私的意识,把别人的照片传得满天飞。”
陈培风仍然发愣,她又问,“这就是林深?死了的那个人?”
周林奇怪道,“嘿你是耳朵出毛病了吗?走走走,回你位置上去,我要赶稿子了。”
陈培风机械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看似一切如常。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有多么震动。
他竟然就是林深?这竟然就是林深!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