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23、第二十三章

　　陈历眉头皱起，默默地看向自己的兄弟。看来这次围困七娘，被困住的不仅有云七娘，还有他们。
　　美妇身体晃了晃，似乎有些不支，撑住桌子道：“莫大夫，你和他们交代一下吧。”
　　莫离突然被叫微微一怔，随即深吸一口气，拿出一副地图指着一处山谷道：“这里，是刘家庄变成摩云寨的根本原因。”陈历和孟鹄凑过来，阮青也趔趄着走过来，只有七娘站在原地没动。
　　莫离指着那处说到：“这里叫黑龙谷，五年前在这里发现一处黑金矿。周边有三个小谷，分别是焚天谷，用以冶炼制兵；跃龙谷，用以藏兵练武；以及囤积粮草的藏龙谷。”他又指着最大的那个谷地，“当初为了掩人耳目，这三个山谷之间并没有明路相通。彼此都有陡峭的山峰相隔，谷与谷之间猿猴难渡。后来发现了黑金矿，先把黑龙谷腹内挖山，为了冶炼方便同时掩人耳目，按照杨镇抚使的意思，便在离黑龙谷最近但没有矿脉的焚天谷建立了冶炼厂。刘家庄搬过来之事早在发现黑金矿之初便以定了下来，实际上是为杨镇抚使建立自己的私兵而设。当时还是大公子主持，在黑金矿和焚天谷之间的小藏龙谷里设立兵营，并开了唯一一条通往后寨的山路。”
　　陈历问道：“难道你们的矿石送去冶炼和冶炼出来的成品，都是走的山腹地道？”
　　莫离点点头：“山内隧道难挖，工程浩大复杂，人力多由杨镇抚使提供，而主持就是大公子，这张地图就是他留下的。”他指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线路，以及画着特殊星点的地方说，“这些线条就是山腹内的地道，而这个标志，则是山体易塌碎的地方。”
　　阮青忽然指着一个三角形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莫离顿了一下，“这表示禁区。黑金矿本来露天采挖最方便，但为了不惊动朝廷，杨镇抚使命令于山中暗挖。这三处标志——均为矿难之处。爆炸之后，为了不影响其他矿脉，便封禁了这些地方。但地火封存其中，并未熄灭，甚至地面上也是寸草不生。”
　　众人默然不语，一直在旁边的七娘也忍不住过来看了一眼。
　　莫离察觉到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一眼所及忽然想起什么，神色一滞随即面红耳赤，立刻扭回头看着地图继续说，“三个山谷之间隧道交通勾连生气，兵舍匠斋破坏了山表，而矿洞纵横早已掏空了山腹，更有这三处地火日夜燃烧。我们算过，若是这里——”他指着一个画叉的地方说，“若是这里一旦塌方，三个山谷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到时山崩地裂，甚至整个摩云寨都会被夷平。而且，地形变化，地火也被释放出来，这里将会变成一片火海。”
　　七娘忽然从旁道：“不止这里。黑金矿本来就易燃易爆，尤其是地火，一旦蔓延，别说摩云寨，只怕整个易山都会遭受炎火之灾。”
　　陈历和孟鹄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那时他们能逃出易山么？
　　大夫人却只是幽幽的自语：“关我何事？”

　　七娘闭了闭眼：“别装了！若真是无所谓，你找人炸这一处就可以，何须要扣下我们？”
　　孟鹄恍然，正要说话，却被陈历轻轻弹了一下手，立刻闭嘴。却见陈历声音和缓的问道：“夫人必定是有牵挂，可是需要我们帮忙？”
　　原来他已看出大夫人虽然表面冷静，但心智已接近癫狂。虽然七娘所言极是，但却不宜直言，这才出言婉转，以顺从之态缓和大夫人的心绪。
　　果然夫人终于缓缓抬头看他，并露出一抹笑容，微微点头道：“陈小将军，果然厉害。”她的目光在七娘和陈历之间转了两圈，道，“七娘，我请你帮我把庄主还有他的贱人及贱种都绑在后山的观龙亭内。到时，他们会眼睁睁的看着用我儿性命换取的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最后，山崖倒塌，观龙亭也会倒进山谷的大火之中。让他们为我儿陪葬。”
　　她简练而清晰地讲述着任务，脸上因为兴奋泛起淡淡的红晕，连暗淡的眼珠也蒙上一层淡淡的珠光，熠熠生辉。
　　夫人喘了几口，又对陈历道，“我还有百十来人，到时这些人会集中在寨子外面的十里的林子里。你们务必在爆炸发生之后，带着二公子赶到林子里与他们会和。把二公子安全带会京城，那里会有人接走二公子。”
　　说到这里，夫人竟起身对着陈历微微一福，“我唯余此子，奈何他志大才疏性情顽劣不堪教化。摩云寨交到他手里，不过是一道催命符而已。但他贪功爱权，若是直言去做田叟翁，他一定不会同意。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惊动他。我会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带他走，那时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哪怕打晕了也无妨。蝼蚁尚且贪生，生死之下，以他的聪明到了京城应该会接受我的安排。”
　　陈历长揖一礼，“夫人拳拳爱子之心，陈某感佩。”
　　孟鹄忍不住嘴一歪，心想：这老婆娘给她儿子盘算的真好，对七娘竟是要陪葬呢！山崩地裂，地火泛滥之时，七娘在观龙亭如何逃脱？他忍不住去看七娘，想着以她的聪明未必想不到这一层。可是他只看到七娘木然的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个有去无回的任务！
　　孟鹄嘴巴动了动，可看陈历没有任何指示，也只能按住不提。此时，他到是与七娘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同悲之感。

　　不提孟鹄心里如何不忿，夫人歇了歇转向七娘问道：“七娘，你可需人帮助？尽管提。”
　　阮青的脸刷的就白了。她也听出来，夫人的这两个要求，一个是死，一个是生。绑送老庄主的结果就是随同陪葬，带走二公子的是求生逃脱。七娘和陈历各接一项，孟鹄是陈历的兄弟，自然是要给陈历帮忙。唯有自己，似乎一直以来是跟着七娘的。
　　想到这里，阮青忍着伤口撕裂的危险，往陈历那里轻挪了一步。只一步，已是疼的她眼前发黑，噗的一口吐了血。
　　七娘扫了她一眼，淡淡的说：“不需要。”
　　夫人正要点头，莫离突然说：“我随你去。”
　　七娘斜了他一眼，“多余！”
　　夫人眨了眨眼，难得的笑了起来，“七娘倒也不必坚持，不妨圆了莫大夫的心愿。死前若能有心上人相伴，黄泉路也不寂寞。”
　　七娘冷笑：“我不一定死，但他去一定活不下来。”
　　莫离也笑了，笑意直达眼底，叉手坦然的说，“无所谓，我只是想去而已。”
　　孟鹄和陈历互相看了一眼，想不到云七娘这种怪物身边也有这等人物。若是平时，到可以好好结交一下。此刻，也只能可惜了。

　　因为夫人还需要布置，包括寨门守卫的换防不能让庄主他们感到异样，所以动手的时间约定在三日后的寅时。
　　临走，夫人笑着说：“诸位不妨摸摸右侧肋骨下面可有痛觉？方才这院中的药香有点浓。”
　　孟鹄略略一试，大怒：“你！你给我们下毒了？”
　　“你们把二公子送到寨子外十里的林子里，自会有人给你们一半解药。到了京城，还有另一半解药。拜托了。”她说的甚是谦恭，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孟鹄要杀人的目光。
　　陈历拉了一把孟鹄，转身离开。阮青犹豫了一下，才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
　　夫人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没了七娘的踪影，才颤巍巍的站起来叹气道：“莫大夫，多谢了！”
　　莫离拱手，却是无话。
　　夫人了然一笑，缓缓走出大门。

　　良久，莫离才慢慢走上前关上了大门。星月隐然，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走进屋里，莫离并未点燃火折好像等了等什么，就回身把门掩好。
　　“你方才故意打出我们的手势，让我留下，想做什么？”七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莫离摸了摸自己勾起的嘴角，问道：“你还信我吗？”
　　“不信。但你可以说说。”
　　“好。”莫离摸着床边慢慢的坐下，麻药的药劲儿似乎要过去，越来越强烈的疼痛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汗渍，“长话短说吧。一年前我发现庄主夫人的计划，当时她迟迟没有实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如何保下二公子同时不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庄主夫人发现我知道了之后，本来要杀我，我说我有办法——那就是你。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你的，但是我一说她便信你能带二公子离开这里。”
　　“她自然知道我，也知道如何拿捏我。但是为何会相信你？”
　　“我和她说……”莫离忽然顿了顿，“说你曾于易山中救过我。当时无可奈何之下，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但是你碍于父母当年的嘱托，不肯离开山村便与我分手。我为了等你回心转意，便留在摩云寨。”
　　黑暗中，七娘冷笑一声，“这也有人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庄主夫人虽然精明能干，但深陷一个情字，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她把你当成一个情种？”七娘带着明显的嘲讽反问。
　　莫离的脸颊明显的烫了起来，不知道是被耻笑还是因为伤口加重，索性低头不答。
　　“算了，信就信了吧。”七娘道，“既然一年前她就想找我，为什么一直没动手？”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莫离喟叹一声，“你是否记得寨子西头王大娘的小儿子？他满月时你正好猎了一头熊来卖，便送了她一只熊掌，还得了一篮子红蛋。那时，我在人群里，你——你未看到我。还有王大娘家对面的秦婶，她家的汤面是你最爱吃的。她男人其实就在山谷里，但是拘着出不来。她以为男人外出行商有了别人，就总是为难男客。你不过是穿着像男人些，就被她当做小白脸倒了一身的汤水。是我托人给你送去一身干净的换洗衣服。”
　　莫离絮絮叨叨的说着，七娘也想起镇上那些女人和老幼的面孔，也悄然明白这些年自己往来易山和摩云寨之间，都落在莫离的严重。
　　“阮青把你的行囊交给了陈历，我看到了。”莫离说着，拿出一个毛茸茸的销好的兔子尾巴，“他们把别的物件都收起来，这个大概觉得无用就扔了。我知道你曾允了钱大爷家孙女儿，要给她弄团兔子毛做饰物，所以，这个是留给她的吧？”
　　七娘看了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八个月前的事了，拖了很久。
　　“钱大爷已经没了，他孙女儿三个月前被托给了关里的亲戚，带走了。”莫离叹息，“刘家人提起他们就是庄民如何，庄丁如何，但是对我来说，他们都是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我做不到就那样一把火把这里烧的干净。这里……也是我的家。”
　　启明星升上天空，破晓了。
　　“你怎么能拖延住庄主夫人？”
　　“大公子出事后，庄主夫人的确生病了。却被人借机在药物中下了东西，身体彻底没救。若不是她在庄中人望颇重，估计窦姨娘和老庄主也不会忌惮她去世引起变故而为她张榜找大夫。我就是那时候揭的榜。当时庄主夫人不仅身体败坏，而且也被窦姨娘和老庄主软禁起来，能用的人手有限且不方便。我是他们张榜治病求来的大夫，老庄主和窦姨娘都认为我不会是庄主夫人的耳目，所以对我的出入限制并没有那么严。常为她传递口信并把外面的消息传进去，想要作假拖延并不难。”
　　七娘沉吟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揭榜？”
　　莫离笑了笑：“这混日子也要有钱啊！你还记得每次你来时总要去打酒的酒坊韩叔么？我一直住在他那里。那时他病了，有一味药很重要却买不起。正好刘家张榜求医，我想着若是我能治，这钱不就有了么。”
　　七娘心想：他居然住在酒坊那里，自己这三年也来过两三回打酒，怎么没见过他？
　　仿佛读透了七娘的心思，莫离摸了摸鼻子，讪讪的说：“你走时说从此与我不再相见，我怎敢见你。只是你每次的酒，都是我给你打的最好的。”
　　七娘的脑袋忽然晕了一下，好像过往喝过的酒齐齐在此时发酵了一般。好在只是片刻，稳了稳心神，思量了一下才道：“你……你怜惜这寨子里的人，不想他们去给刘家陪葬，所以拖住大夫人？”
　　莫离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来了，大夫人还是要动手的。我先告诉我，我不可能不遵守对庄主夫人的承诺。”
　　“你只管去做她要你做的。刘家人死不足惜，但是这个寨子里其他人的性命不能就这么消失。还有山谷里的兵士，他们本来都有自己的家，是刘家让他们有家归不得，最后还要陪葬。我需要你的帮助，保全他们！”
　　莫离的声音有些激动，但是很快就湮灭在屋子里的黑暗之中。
　　七娘沉默着，并没有他期待的接受或者拒绝。莫离才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自以为的情意，七娘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表示。就如她救他那般，救了便救了，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离开，从不管被救的想什么……
　　但就在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忐忑到绝望时，七娘终于开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