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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银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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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很轻易就变得雀跃起来。
她远程指挥别人帮忙在莫砺峯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商住两用LOFT,建筑楼龄不算很新,公寓面积也不算宽敞,但是恰巧很适合,简单装修收拾之后,加上凌乱而有使用痕迹的雕塑工具,看上去很有“旧”的说服力。
在莫砺峯按响门铃时,林深刚刚航班落地不久,匆匆忙忙赶过来假装自己一直待在这间公寓。
北京的深秋已经很冷了,公寓楼层不高,落地窗正对着一株遮天蔽日的银杏,黄澄澄的叶片取代了午后日光,弥补阴天采光不足的小小缺点,为他们所在的空间投下一滩柔软暖意。
林深把室内暖气打开,小跑着下去开门,莫砺峯带着一身寒意站在光线昏暗的通道,柑橘色的室内光沿着打开的缝隙,从林深身后一直蔓延至他双眼。
林深没好意思盯着他看,让他走进玄关,自己将门关上。
她穿一件巧克力色毛织裙,软糯的质地与及膝的长度,衬得裸/露在外的小腿肌肤更如瓷器般白净柔腻。或许是跑得急,脚上没来得及穿鞋,白皙娇细地踩在木地板上。
莫砺峯还是穿跟上次差不多的卫衣工装裤,外面加一件深灰色飞行员外套,背一个学生气的双肩包,看起来像一个刚刚逃课成功的大学生,因为玄关窄小,所以垂着眼睛靠得很近对她说话。
“等很久了么?”他问。
林深说“没有”,让他换了一双室内拖鞋,挪开位置引他进屋,见他放书包的重量颇有些沉,才又开口问:“你是从学校过来吗?”
莫砺峯说不是,刚刚从机场坐地铁过来,“前两天在杭州有个会议。”他说。
林深“哦”一声,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才让他在沙发上坐着休息,自己进厨房给他弄杯喝的。
她看装修返图时略过了厨房这部分,对这里的布置构造一概不知。原想打开头顶的柜子找找看有没有咖啡或茶叶,结果手忙脚乱地按开消毒橱柜的触控键,叮咚叮地响了一会儿音乐,想要关掉电源,又不小心反手碰碎了玻璃杯。
莫砺峯循声进来,见她小小一团缩着,一筹莫展地蹲在地上,手里垫了几张薄薄餐巾纸,准备收拾这一地狼藉。
莫砺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林深迷茫抬头,一双小鹿眼漂亮又不知所措地回望他。
莫砺峯让她别乱动,拉着她的手肘让她站起来,林深还是赤着脚,厨房光线不足,四散的碎玻璃很难察觉。
“小心脚下。”莫砺峯改为握住她的手腕,说:“别踩地面,直接过来。”
林深愣愣的:“什么?”
莫砺峯抿了抿嘴唇,往前跨过小半步,对她说:“踩上来。”
林深这才明白过来,有些犹疑地踩住他的脚背,莫砺峯一只手给她借力,另一只手轻轻撑住她的背,等她跨到自己身边,又很快松开。
林深鼻尖蹭过他的卫衣领口,清冽低调的松木气味浮动,她披散的长发掠过他颈侧。
“扫帚在哪?”莫砺峯态度自然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让她坐到玄关的柜子上等他一下。
林深异常乖巧地坐好,白净圆润的脚尖踮在实木地板上。她回答不上来,莫砺峯自己在楼梯底下的杂物间找到了,他默不作声地将碎玻璃渣扫干净,用纸张层层包裹扔进垃圾桶,又打开吸尘器重复清理一遍,确保没有细碎残余。
最后他在客厅落地窗边找到了她的棉拖鞋,整整齐齐放在她脚边。
“地板凉,还是要穿鞋。”
他这么说着,靠近片刻,又远离了。
林深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一个倚靠在温暖的室内光里,一个站在稍显暗淡的灯光下,莫砺峯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问她:“你想喝什么?”
林深哪知道这间公寓有什么,含糊道“还是我来吧”,想抬手打开莫砺峯身后的顶柜,莫砺峯帮她打开了,林深仰着头去看,柜子里各种茶饮一应俱全,还有一套手冲咖啡器具和一罐日晒瑰夏原豆。
她把手摇磨豆机取下来,倒了咖啡豆进去慢慢转,又咕咚咕咚把饮用水注入温控壶。混合着花香与糖渍果香的咖啡粉末遇水则化,隔着滤纸匀速滴落,馥郁的咖啡香气瞬间吞没空气,平白无故为室内添了几分暖意。
林深格外小心地拿出两个马克杯,问他:“你要热的还是冷的?”
莫砺峯站在厨房门口,等她问了才回答:“我不喝咖啡。”
林深“啊”了一声,懊恼自己没礼貌得太过理所当然,连问都不问就直接上手做,连忙又要去打开橱柜,提议道:“也有茶叶。”
这个顶柜门设计得不好,往外打开的柜角没有打磨,很容易磕到割伤。莫砺峯刚才就发现了,走过来按住柜门没让她开,跟她说“不用了”,顿了顿又说:“我不喜欢有苦味的。”
林深微微仰着头,他也恰好垂着眼睛看她,两个人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须臾又分开。
“你喜欢喝什么?”林深转过身,面对面问他,“我给你叫个外送好吗?”
莫砺峯没作声,拿起她身后的温控壶,给马克杯里倒了半杯水,低声道:“喝水就好。”
窗外凉风拂过,吹落片片银杏,有几枚完整无缺地落入室内,与两只冒着袅袅烟雾的陶瓷杯一起静置于书桌之上。
林深将长发随意盘起,袖子挽至肘间,穿上沾有泥点的工作围裙。
她计划做一个胸像,头、颈简单构造,不会浪费他太多时间。支架和泥块都事前准备好了,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步,是观察。
米开朗琪罗曾经说过:“每块石头里都有一座雕像,发现它是雕塑家的任务。”
这位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的巅峰代表,将解剖学、建筑学、透视学等方法运用到创作之中,以更完美生动地表现人体特征。时至今日,无论表现手法与流派主义如何变化,现代雕塑依然延续着数百年前的工艺技巧,保留着古典与传统的印记。
对于刻画人体的大理石雕塑而言,直接在卡拉拉大理岩上挥动刻刀即兴创作永远不是一个好选择,因为石头一旦被凿开,就无法回头弥补。
事先使用泥块制作草稿,在可更改的模型上增删细节,然后用石膏翻模,以1:1比例精细地将形象还原于大理岩上,显然更为有效安全。
莫砺峯坐在书桌边,桌上是亮着屏幕的笔记本。林深没有任何要求,只让他保持自在的状态继续工作就好了,她会自己看着捕捉印象。
莫砺峯打开程序页面,想要继续写没写完的代码,但手指放在触控板上久久没有动,过了半晌,才不甚自然地稍稍侧过头。
林深坐在离他半米远的距离,手里拿着一支没削好的铅笔,一双琥珀色眼睛柔和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
她此时的神情状态与往常截然不同,脸上始终维持的淡淡笑意退去之后,整个人安静得几近消融进周围的环境里。
如果不是窗外的风拂起她的发丝,会令人恍惚错觉时间静止。
“我能碰一下你的脸吗?”在莫砺峯准备收回视线的同时,林深突然站起身来。
仿佛有一股甜腻柔蜜的果香随着深秋的风扑进怀里,莫砺峯没有说出“不”字。
她把他的金属框眼镜取下来,小心折叠放在笔记本旁边,然后摸了摸他鼻梁上被托叶压出的痕迹,轻声问道:“你度数多少?摘了眼镜,会不会完全看不见?”
“看得见。”莫砺峯没发觉自己咽了咽喉结。
他的眼睛因为轻微屈光不正而失去焦距,睫毛略略下垂,整个人看起来没有语气那么冷淡,棱角柔和不少。
林深的手指很细,凉凉软软地描绘着他的骨骼线条,像正在抚摸一块融化的冰或者雪中的绸缎。莫砺峯想象力及形容词匮乏,无法准确描述出这份柔软。
她站,他坐,莫砺峯微微仰着下巴,好让她的视线更方便地落下。
她偶尔看他的眼睛,更多的时候不看,将注意力放在指尖,缓慢而流畅地勾勒他的额头、眉骨、鼻梁与嘴唇。
莫砺峯尽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模特,控制呼吸,收敛表情,忍耐女孩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恣意游移。
直至林深的尾指不经意碰到他的喉结,莫砺峯犹如被火灼伤一般,喉结快速滚动,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深诧异地看着他泛红的耳垂,有些尴尬地想要收回手:“抱歉,我在画室摸石膏像摸习惯了。”
莫砺峯没让她收回去,很少面对这种情形似的,不知道如何妥善收尾。
最后还是没有让她难堪,绷着表情小小声说了句“痒”,沉默半晌,又把她的手放回自己脸上。
他的反应说大不大,抗拒得不算强烈,林深本来都想到此为止了,见他这样,刚刚退后的半步又重新靠近。
流淌着莓果糖浆的手指重新游过莫砺峯的面庞,若无其事地扰乱他的呼吸。
她的长发是用铅笔绕起来的,有几缕固定不住,轻轻柔柔地撩过他下巴。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又不一样,没有那么饱满明媚、引人遐思的甜,多了些许黑莓叶的深邃酸涩与脆嫩碧绿。
“有人告诉过你吗?”林深观察他的姿态,像在观察一株不开花的植物,“你的下颌骨长得很完美,连同喉结这一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线条。”
这话莫砺峯根本没法回答,他低垂眼眸忍受了大概三四分钟这样的煎熬,嘴唇不自觉抿直。雇主最后摸了摸他的酒窝,好像终于觉得满意了,才将手指从他脸上撤离。
“北京太干燥了,我可能要把室温降低一点,怕制作过程中泥稿干得太快。”林深自觉准备妥当,回身检查一遍加湿器和新风系统数值,又把装泥块的盖子打开,松了松关节打算正式开始捏土。
莫砺峯坐在原地没吭声,风一吹,又落进来几片银杏叶。
他起身把窗户关上,却没再坐下。
林深坐在建模支架后面的高脚凳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莫砺峯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连帽卫衣,应该是在平价卖场随便购入的基础款,衣袖和下摆的螺纹细节处理得不好,洗两遍就冒线头。但莫砺峯身材很好,将简单的衣衫也撑得很好看。
林深看着他。他的手指轻轻揪着那处走线的下摆。
在一个深秋银杏构筑的、虚假的晴朗午后,与林深第三次见面的莫砺峯站在温暖的室内光里,顶着通红的耳垂,假装面无表情,用他那又低又沙哑的声音问她:
“衣服,要现在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