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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母亲 ...

  •   “等你再大一点,我们就去找你爹。”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你瞧呀,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孩子,我们是一家三口。。。”

      “你爹他肯定会带我走的,他肯定会!”

      “你是他亲生的骨血,你一定是,一定!他不会不要你的,他不会。。”

      “他不会,他不会。。”

      朦胧的记忆之中,他已记不清女人的面容,只依稀记得她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白日、夜晚、只是反反复复、翻来倒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

      孩子不懂。

      他和母亲住在很偏僻的野外,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从他有意识起,他们就几乎没有过过一天不挨饿的日子。他的母亲也已经被这种荒凉的日子折磨得几乎疯魔。

      可是孩子很爱自己的母亲,他天生就很懂事,两岁走都走不稳当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爬出去寻找地里的野菜,他用幼小的小手挖掘出菜根,再晃晃悠悠地走回家去,将食物递给自己的母亲。
      每当这个时候,这个憔悴的女人就会轻轻地笑一笑,历经风霜的脸上显露出一点很久以前的艳丽。——这就是这个孩子所最期盼的时刻。

      孩子觉得这样就很好,他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过的是如何的日子、他们会不会像他一样挨饿受冻,他只知道他和母亲在一起,他的母亲很美,她偶尔露出的笑容也很美。

      这样就很好。

      在孩子那幼小而懵懂的心灵之中,现在的生活已经使他全然满足,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的贫瘠和艰难。——可是他的母亲并不是这样。

      有那么一天清晨——对,总要有这么一个清晨的——那个早晨,阳光很好,他的母亲起了个大早,她把孩子打扮地干干净净,还给他穿了压箱底的新衣裳,她用溪水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头发,一件又一件不厌其烦地换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

      她兴高采烈地和孩子说,要带他去见“爹”。

      “爹”?

      孩子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走了很远的路,见到了很多陌生的人。在他们的目的地,孩子远远地见到了一个黑衣服的身影,得到了一个看不懂的眼神。

      哦,那就是“爹”。

      孩子下意识地高兴起来,为了他的母亲而高兴。

      可是,那一天他们回来之后,母亲却哭了。

      母亲说:

      “你爹不认你,他不认你。。。你,你不是他的孩子,你不是,你,你怎么会是我的孩子?你怎么会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你,你!”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已哭干。哭完了,她又开始笑,笑得很艳丽、很漂亮。她一边笑,一边和孩子说话——她以前从没有和孩子说过这么多除了“念叨”以外的话。

      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得就像是一朵柔软而纯洁的花。她一会儿和孩子说“是你活该”,一会儿说“对不起”。到了后来,她不再和孩子说话,而只是怔怔地看着虚空,口中一会儿叫着“爹娘”,一会儿叫着“玉郎”。。
      她好像已经慢慢地忘记了面前的孩子,她似乎已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却一直认真地听着,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容,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

      最后,女人举起了手中的剪刀。

      她斜斜地躺在他们简陋而干净的小床上,袒露的胸膛上流淌下鲜艳的液体,不再是甘美的乳汁,而是鲜红腥臭的血。

      那血液凝固在她的身体上,就如同是一片红色的落花。女人安静地躺在落花之中,眼睫似闭非闭,嘴角带着一种报复一般的快意微笑。

      她究竟报复了谁?这世界上还有谁在乎她?她的父母还在不在人世?她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去?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孩子安静地陪在母亲身旁,他等了很久,久到他开始害怕,害怕得无法再“忍耐”,在几个时辰的等待之后,他终于犹豫着伸手,去推母亲的肩膀。

      他实在太小,他不明白。

      ——“你不明白?”

      数不清到底是第几次被击飞出去。

      阿雪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似乎已是个死人。

      玉罗刹弯下腰,拽着他的头发,让他看。

      “你不明白,你真的是个傻子?”

      阿雪一半脸被阿飞的血浸得鲜红,一半脸苍白得透明,瞳孔战栗。

      可是他没有动、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流泪。

      因为这已不是可以流泪的时候。

      他的嘴巴忽然动了一动,轻轻地、慢慢地,只说了五个字,五个带着血的字——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直到在这一瞬间,终于在这一瞬间,这个自天地中而来的天真赤子终于体会到了那一种天地间最浓烈最深刻的情感。

      ——那就是仇恨。

      ——仇恨!

      在那片令人绝望的迷茫和空虚之中,只有仇恨是唯一鲜明的东西,他只能抓住这个东西,只有这个东西才能切实地证明他的存在。

      天地之初,根本就没有一个姓玉的孩子,根本就没有“阿雪”。有的只是一只在雪地里乞食的无名野兽,一只凶残的、嗜血的野物,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就连尊严、人性也没有。

      他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父母”,也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活着,就只是活着。

      可是如今,对阿雪来说,活着却不再只是活着。

      ——活着,是为了复仇。

      他五指抓地,用力到指缝里渗出血丝,艰难地挺起上半身,眼瞳野兽般向后转动,捕捉着那一片黑色的衣角。此刻,阿雪眼中只有唯一一个目标,他的脑子里只有唯一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人。

      惨碧色的月色里,玉罗刹笑了一声,笑声中似乎有着说不清的讥诮和失望。

      他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阿雪的脸上,打得他再次扑倒在地上,从嘴里吐出血。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他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难道一个人为了自己的权力,真的能丝毫不顾血脉亲情?他。。

      他真的是人?

      也许,一个掌握了无上权力的人,就已经不再是人了。就像上官金虹、就像他。

      阿雪的手指再一次地紧紧扣住地面,不顾身上的伤势极力挣扎着起身。他毕竟还没有死,只要他还没有死,只要他就还能动,他就还是要从地上、从血里爬起来,就像他年少时无数次做的那样,爬起来,站起来。

      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聪明,他不知道什么“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他只知道要报仇,现在就要,不能够再等待多一刻多一秒,就算他现在只能毫无意义地送死,也是一样!

      玉罗刹的脸色开始变了,因为他看出自己的筹谋已落空。因为这计策是针对那些知道形势的“聪明”人的,而阿雪恰恰不是那种人,他绝不是。

      玉罗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玉罗刹,他是不能被杀死的,可是他却也绝不能再看这个人就这么损坏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认为那已经是他的所有物,他的财产。

      “看来你不仅傻,还有点儿疯。”

      玉罗刹的声音中似乎有了些细小的波动。

      阿雪抬起脸来,脸上已浸满了鲜血,鲜血从他的脸上、身上不断的滴落下去,有阿飞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已几乎是个血人。可是,可是他的一双眼睛竟然还是亮着的,亮得可怕!

      玉罗刹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第一次看这个自己血脉上的孩子看得这么仔细。

      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竟然在笑,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玉罗刹慢慢地收了笑,叹了一口气,略带遗憾地说:

      “看来,这个方法不行,是不是?”

      大雾凭空又起,他竟已准备走。

      阿雪扑入雾中。

      他抓住了玉罗刹。

      不错,“抓住”。

      大雾弥漫,其中似乎传来了野兽的嚎叫、人的嚎叫。。。

      难道,难道玉罗刹真的能够被人杀死?

      很遗憾。也许玉罗刹的确能够被人杀死,却绝不是今天、也不是现在。

      所以等到大雾散开之后,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就只剩下了一只受伤的野兽、一具苍白的尸体。

      乍然失去了目标,阿雪整个身体因为惯性摔落在地上,摔得很重。可是他好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他飞快地爬起来,飞快地转头,乌黑眼瞳之中,倒映出一片刺目的血色,这血色就像是一片红色的落花,而阿飞就毫无声息地躺在这落花之中。

      阿飞。

      阿飞。

      阿雪从喉咙里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嘶吼,就像是一只绝望濒死的野兽。他手脚并用地飞扑到尸体旁边,紧紧地抱住了这具没有任何反应的□□。。。然后,他忽然很突兀地愣了一下。

      重量不对。。

      颤抖的指尖滴下血滴,抚摸上少年冰冷的面孔。

      不对,不对。

      不对!

      “刺啦。”

      仿佛是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

      “哈。。。”

      ——这是一张假脸。

      ——这是一张假脸!

      阿雪想要吼叫,想要像个野兽一样的大声吼叫,可是最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用尽自己全身上下所有剩下的力量,用力地把怀中的尸体猛地推了出去,就如同推开了一个再也不愿意回想的可怕噩梦。

      他怔怔地睁着眼睛,一连串透明的泪水凝聚在他的眼睛里,不断地落下来,和脸上的血污混成一团。——这是他自离开阿飞以来,第一次哭泣。

      青年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他下意识捉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一种强烈的、后知后觉的悲伤、恐惧、孤独,已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
      可是如果这时候有人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就会发现那是一种让人不忍细看的空茫。

      ——他还是不明白。

      悲哀而不知其为何而悲哀,岂不是一种最大的悲哀?

      。。。阿雪就这么弓着身体坐在尸体旁,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安静地坐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这个动作似乎微微驱散了他身上那种让人忍不住颤抖的寒意。
      阿雪慢慢地抬起头,看见尸体颠簸之间,从衣襟里露出一张白纸似的东西的一角,在月光下莹莹地发着光。

      阿雪一边流着不自知的未尽的眼泪,一边用四肢支撑着身体慢吞吞地爬过去,用无力的手指轻轻地抽出那张被折得很细致的白纸。

      纸上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阿雪,别难过,阿飞在幽灵山庄。”

      落款:

      ——“秋谭。”

      。。。

      “你就是老捕头。”

      “我是。”

      “你为了什么而来?钱、权?”

      “这些东西都太无聊。我来是想找些刺激。”

      “找刺激?”

      “不错,而且要最大的刺激。”

      “这的确是最大的刺激。”

      “是。”

      “你不怕死?”

      “我怕,但是,我更怕无聊。”

      黑暗中,一张英俊的面孔缓缓地暴露在清亮的月光之下,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锋利的碎光,嘴边则带着一种很奇特的微笑。

      ——那笑容并不惹人厌恶,更不惹人恐惧,反而是一副很和气,很善良,很为了人家好的样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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