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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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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红莲池畔。
两名白衣少年垂手而侍,双双明妍无瑕,簇拥着一位披散黑发的少年。
少年踞坐于水畔,长发垂肩,脸孔仿如怒放的红莲。他外衣白胜雪,里衣却是绯红,拂手之间,红纱翻飞。
他,便是名满天下的司徒天音。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司徒天音脸色渐渐阴沉。看看天色,月上中天,他起身,折下一朵红色的莲花捏在手中,又看一眼对岸,等的人仍没有来。
手中的红莲在瞬间枯萎。
双侍同时俯于地上,微微发抖。
一人拼了性命大胆劝道,“圣主,请您再等等,侍琴侍剑他们定是快要到了。”
话音未落,蒙蒙夜色中,两道白影御水而来。
二人还未至,已有一股暗香袭来,非桂非兰,却叫跪在地上的双侍顿时松了一口气。转眼二人已到了眼前,看到司徒天音手中干枯的花朵,顿时面如土色,跪拜而下。
其中较年长的侍剑抖声道,“圣主,我俩赶到长白山天池日夜守候,谁知四毒出洞之时竟比那书上记载的晚了三日,为此耽误了行程……”
他还要说些什么,已被司徒天音一拂衣袖打断。
司徒天音放开手中死去的莲花,任其飘落水上。视线掠过两人显得憔悴的脸庞,这才缓声道,“既然及时赶了回来,那么就算了。”
四侍脸上的颜色立时都缓和下来。他们四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素来亲厚,委实不愿意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收到严厉主人的责罚。
司徒天音抬头,暝暝天幕上,月已西沉。他神色一凛,沉声道,“拿出来罢。”
与侍剑一同回来的侍琴取下一直背在肩头的包袱,从中掏出一个乌黑的盒子,躬身呈到司徒天音面前。
顷刻间,馥香浓郁,如潮涌动。方才那不知名的香味,就是由这个盒子撒发出来的。
司徒天音看一眼那盒子,朝他们点点头。等他们站定,便双手同时合扣于丹田,凝聚功力,在胸前结成莲花印,喝道:“启!”
盒子应声而开。
其中一个玉色的小瓶,瓶口上呈着一颗剔透的水晶珠。
司徒天音拉开前胸的衣襟,皎如明月的胸口上,纹着一朵殷红的莲花。
侍书立即奉上一只羊脂玉小瓶。
司徒天音接过瓶子,拔下束发的簪子,黑发飘散而下。
一簪刺入心头,鲜血顺着簪子流下,血线随之流出体外,一齐滴落在水晶珠上。
血点点滴落,珠子慢慢变色,渐渐改作血红。司徒天音已面色苍白如纸,惨无一丝人色。
四侍泪珠滚滚而下。
司徒天音把小瓶递给他们,疾点胸前几个穴道,仍是没能完全止住血,渗透重新拉好的白衣。
四侍默念口诀,准备开始炼制血凝丹。
远处鸡啼声传来,东方透白。
难道真的来不及了?
司徒天音脸孔愈见惨白,抓过羊脂玉瓶,咬牙吐出一个字——
“走!”
话音未落人已飘至水上,凌空飞起,朝红莲湖对岸而去;四侍连忙尾随追赶,到底是慢了一步。
疾风至,万顷花海如潮涌动。
一道白影飞过水上,红纱飘举,衣带当风,所过之处,水波皆被劲气掀开,密密层层的莲花被劲风向两旁推去,露出一路平滑的水道。片刻后,四个白衣人又至,循着白影飞走的方向而去。
由于制药,司徒天音受伤甚重,本不该全力施为。奈何此时他已心如火焚,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只知道不断的催升内力。
飞过了舞台歌榭,飞过了楼角画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已近在眼前。
原本往日是漆黑一团的地方,今天天刚破晓却灯火通明。
房门大敞,房中一片哭声。
司徒天音落在门口,一手握住盛珠的小瓶,一手扶住门框,摇摇欲坠。一步步的走进去,屋内的人皆匍匐在地,全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司徒天音停在床边。
床上的人静静的合着眼睛,仍是一身青衣,长发垂到床榻下,双手放在胸口,压住一张素笺。
仿佛只是睡着了。
司徒天音抽出那张纸,上面只几句——愿我来世,与君逢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君可见,我心一然如初识。
心口一阵绞痛。
司徒天音捂住胸口,踉跄坐倒在床沿,血由指缝漏出,溅在白衫上,点点盛开如梅。伤口并未止血,反噬之痛如万箭椎心;然而,难抵此时心痛于万一。
他捉住床上沉睡之人的肩膀,想把他摇醒,可那人依旧紧紧的闭着眼睛。
四侍此时才赶到,看到屋内的情形也只得呆立在原地。眼见司徒天音状似疯狂,也只得惨声劝道,“圣主,请节哀……”剩下的已然说不下去。
司徒天音似哭似笑,满脸凄厉之色,“迟化雪你醒来、醒来!你机关算尽,你铁血无情,你怎么能眼看着自己就这么死在我面前?难道你报复我竟要用这样的办法,用一死来换我追悔莫及;还是你又使诈,要看我伤心,看我难过,骗我给你解毒后马上就会突然醒来,笑我又上了你的当。”
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好,好,你不是一心想要解毒吗?……我已经拿到血凝丹。你如今这样骗我,我就给你灌下去,能不能解得了毒就看你自己。”
说着,司徒天音捏住迟化雪的下巴,就要把玉瓶中的血凝丹给他灌下去。
一旁的右护法莲心跪倒在迟化雪床前,双目圆睁,凄声道,“司徒天音,你还想要怎么样?少主救你出司徒世家,把你养大,教你武功,甚至把红莲圣主之位传给你,你却下毒害他!如今他已去了,你还要糟踏他的尸身,你于心何忍?!”
“什么尸身?他哪里死了?”司徒天音挥开莲心,视线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谁敢再多嘴半句,五步之内血溅此地!”
他立起身来,只这一站就风姿尽现。
众人被他风华与威势所慑,跪地埋头,不敢在脸上显出郁懑之色。
可到底还有连性命也可以不要的人。
莲心扑上前去抢司徒天音手中的纸笺,被他一指点开,撞在梁柱上,废去右臂。
薄薄的纸张禁不住拉扯,裂为碎片。
碎屑如雪,飘摇撒作一地,再找不到当初的字迹。
莲心仰头高声笑起来。
司徒天音按住心口咳嗽,伤口未愈,心疼如煎。
但听见身边的莲心笑声如刀,一声声无比清晰地响起,刺耳,剜心。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却蓦然惊觉手心已一片冰凉。玉瓶仍在他手里,那盛满了他心头之血的血凝丹——
是起死回生的解药,也是穿肠夺命的剧毒。
正如这人世间绵亘了千百万年的爱恨情仇:若无相见欢,又怎会有伤别离?
又怎会有恨无常?!
司徒天音突然笑了起来,无比狷狂。狂笑声中,他握紧了那瓶毒药,仰首,向天,一口饮尽。
那一刻惊呼四起,他却已无法视听。黑暗犹如潮水般涌来,一瞬间就铺天盖地,漫卷了他整个身心。
那一刻,冥冥中竟似有歌声响起,一句句宛如禅唱,宛如箴言:
业火燃不尽,红莲劫已生。
痴狂一心许,爱恨竟同根。
死生长别离,悔憾复何及?
永忆初相逢,却疑幻如真。
冥冥中,时之神祗在叹息:“你和迟化雪本都命不该绝,奈何你心思不够坚定,以致误人自误。”
“我该让你看看真相如何……”
茫茫不尽的黑暗里,司徒天音只觉灵魂渐渐离体而去,一直一直,升向无尽的虚空。他低头看去,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一幕幕情景。这一切是临死前的幻觉,还是遗留在时空角落里的回忆。
那本该是梦中才能重见的一切:
永忆初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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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世家◎别院】
那年的雪格外的大,缤纷如樱,蹁跹若蝶。在寒风中,惊惧而颤抖。
一个女子在雪中抚琴而歌,唱声清越,“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歌罢按琴恸哭,“慕贤哥,今年天音已经十岁了,你离我而去也已有八年。他把你我拆散,叫你我天人永隔。我无数次想过要去陪你,奈何天音还小,我实在舍不下他,……你一定要原谅我……”
她忽然又笑起来,“莫说回首万事空,不回头也皆是梦!”语调渐渐怨毒,“十二年前谁不知道‘萧玉人’这三个字?我有倾倒天下的美貌,我有绝世的才情,有多少名门公子向我求亲,我却允了你的婚事。我嫁你只因为我喜欢你,新婚的晚上你却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父母的安排,你早已经有了心上人!”
“司徒慕贤,你娶了我为什么又不爱我,我为你生下天音,我助你巩固在司徒家的地位!可只要有了他,你什么都不顾了……为他而死,你心满意足,可你有想过我和天音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谁都可以欺辱我们母子,天下人都知道你喜欢男人,真是可笑!”
越笑声音越大,“你既然喜欢他,却又为什么要娶我?我一定要叫你后悔,就算你死了,我也要你永不瞑目!”
她坐在雪中哭哭笑笑,一遍一遍的弹琴,一遍一遍的向天诅咒,十指尽裂,歌声如泣,为那个负心的人,为这段不公平的命运。
她原本是天之骄女,本可享受人间最美好的一切;如今却在这里受尽苦难,一过就是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她辗转反侧,睡不安寝,食不下咽,今天她终于等来了这个报复的机会。
她伸手扯断琴弦,满手鲜血,“司徒慕贤,你不要怪我,是上天给我萧玉人这个机会……哈哈……”
笑声在纷纷大雪中渐渐模糊,如夜枭哀鸣。
【司徒家◎产房外】
十来个人在门外廊前或坐或立,坐的伸长脖子望着窗内,站着的来回不停走动,屋内女子痛楚的呻吟让所有人焦躁不安。
只有一个孩子平静的站在檐下,看着外面的落雪茫茫。
其中一个坐着年轻男人站起来又坐下,重重的锤了一下廊柱,妻子的叫喊声实在让他担心:这明明是第二胎了,为何生产还是如此不顺?
一扭头,看见孩子漠然的脸色。
男人大声道,“司徒天音,你一点都不担心你的二婶吗?!还有萧玉人呢,她为什么不来?身为人嫂,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懂吗?”
孩子回过头,颜如美玉。
他冷冷的道,“母亲的闺名由二叔叫出来,似乎不大合宜。还有,难道我该高兴?如果今天二婶生出的是个男孩,我就会被送去红莲渡了吧。”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转头望过来,个个显出尴尬的神色。
他们实在没想到,司徒天音居然会知道他们心底的打算。
红莲圣主迟化雪早在半个月前就下了拜贴,邀请司徒世家的小公子前去做客。
收到帖子后,世家中人人心惊。
江湖对红莲渡诸多传闻,这要求又来的毫无头绪,难断是凶是吉。
司徒老爷一生只两子。大儿子司徒慕贤本来是江湖名侠,却因为八年前一段孽缘弄得身败名裂,连累妻子萧玉人、儿子司徒天音让众人看不起,时常被呼来喝去,全无尊严。二儿子司徒慕德的正室与侧室已经有女儿数个,却半个男孩儿也没有,今年正室又在十个月前怀胎。
无论再怎么不喜欢,司徒天音仍是世家内第三代中唯一的男孙,怎么也不可以交给红莲渡。
但若司徒慕德的妻子这次生了男胎……
拜贴之事一直拖到今天,等的就是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产房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
产婆欢天喜地的抱了裹着红巾的孩子出来,朝司徒老爷道喜,“恭喜您、贺喜您,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司徒老爷喜上眉梢,“好、好!这孩子生在雪天,天应望晴,就叫晴空好了。”
众人都笑开了怀,“司徒晴空,真是个好名字!”
司徒慕德抱住刚刚出生的儿子亲了又亲。
一阵喜庆的吵嚷声。
司徒天音慢慢走入雪中。
左护法第一次看到司徒天音时,心惊不已。
那个小小的孩子,静静的立在风雪中,平静到冷漠。
红莲渡人人着白,早向司徒天音送上白衣;风卷过,却看到他白衣下的绯红。映着眉宇的秀色,莹洁只是外表,骨子里却是狷狂。
刚封了左护法,迎接司徒天音是他接到的第一个命令。虽不明白原由,却已经下了决心要做好。
他小心的把司徒天音抱起,放在自己的坐骑上。
司徒天音回头看司徒世家敞开的大门,众人都来送行,唯独少了母亲萧玉人。
毕竟心有不安,司徒老爷上前问道,“天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司徒天音居高临下的看他。
缓缓道,“若有一天,如有可能,我一定回来。那时候,我要司徒家为这些年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他年纪尚小,却面沉如水,说出的话也狠厉非常。
众人面面相觑,连冷瘦梅也暗暗惊讶。他终于还是一挥手,迎接的队伍出发。
马队徐徐而行,司徒世家慢慢消失在身后。
大雪满天,无数冰花纷纷扬扬,将马蹄踏出的足迹掩埋。
司徒天音回头望去。
白雪上来去无痕,茫茫天地间,了无归途。
【红莲渡◎浣月池】
清水濯明月,碧波浣芙蓉。
外面的世界是三九寒冬,这里却是明媚的春天。
温泉中,司徒天音洗去一身疲惫。
沐浴过后,侍女服侍他穿好衣裳。
有人过来,领他来到一处所在,无数人守候在外。那人叫他进去,自己退开。
司徒天音走过去,前面是幽幽长长的回廊。
一层层的纸门次第拉开,又依次在他身后关上。长廊的尽头是一片无尽的花海,莲叶田田,芙蓉出水。暖风熏过,婷婷的花与叶随风摇摆。
等他的人躺在一张竹筏上,卧于花叶深处,正从水中拈起一朵莲花。
见他到来,朝他微笑道,“是天音么?我等你好久了。”
那瞬间,天地也失却了颜色。
后来他知道,那人叫迟化雪,二十年前已威震武林,被尊为红莲圣主。
司徒天音看到他从竹筏上起身,像一朵莲花飘落在自己身边,然后,他把自己抱起来。
朗声说,“从此以后,你就是红莲渡的少主,是将来要继承我的人。”
声音在群山间环绕。
司徒天音知道,那些守在门外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从那时起,他的生命从冬日步入了春天,开始知道人生也有四季的变化,并不都是飘雪严冬。
【红莲渡◎听风楼】
莲心站在迟化雪身后,有些痴了。
迟化雪忽道,“莲心,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莲心忙低头回话,“已有二十二年了,自圣主出江湖起莲心就跟随左右。圣主容颜不老,怕也只有莲心这样计算着日子。”
她眼中有情意也有哀伤。
心上人还是当年的风采,自己却已经华发早生。身为一个女子,时间对她更加残忍。
“二十二年了……”迟化雪似有感慨,“自师父助我练成红莲神功,我的时间就似乎永远停在了那年。你不说,我还真的不记得已经过了这么久。莲心,是我耽误了你,如果不是我的粗心,你已经有了一个合乐美满的家。”
莲心急道,“圣主,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几乎要落泪。
闻言,迟化雪若有所指的道,“师父曾说,历代红莲圣主命中都有菩提劫。一旦动情,就离将死之日不远。二十二年了,是幸还是不幸,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动过心。”
莲心咬住嘴唇。
她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永远不会喜欢自己,那就但愿他不要喜欢上任何人。
她明白迟化雪说这番话的意思,他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情意,是要自己绝了这份心思。
这样的拒绝,虽然婉转,却残忍。
就像他的人,温柔却无情。
花自开,花自落,
他闲坐赏花开,亦赏花落。
他种花葬花,却不会因为流水落花悲伤,认为万事万物都有自身的命运。
他时常觉得世事匆匆,对于自己它们都是过客;浮光掠影,自己又是它们的过客,没有什么能让自己为之停留。
春看兰芝夏赏莲,秋吟金菊冬寻梅。
这样的生活很好,心中并不想着谁、念着谁,所以不觉得寂寞;只有想念一个人才会觉得寂寞。
他只是有些厌倦,毕竟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很多年。
迟化雪举杯,遥遥对住空中的明月。
“这天下,有谁能让我动心,又有谁值得我动心呢?”问声似迷惘,似叹息。
【红莲渡◎七杀林】
红莲渡气候奇异,有春夏秋冬四景。
七杀林就是冬景所在。
林中终年积雪,只有寒梅傲雪开放,在风中显得肃杀。
迟化雪立在林中。
衣如霜人如玉,他面貌并不美丽,只是有一种天然的风度,让林间的寒风也为他温柔。
他含笑对司徒天音道,“基础的武功你已练得很好。今天就教你一套剑法,名曰‘相思’,你看好了。”
伸手折过一支梅花在手,信步而舞。那剑势如鸿,有冷光划过,风雪随之而起。他足踩泥径而动,却仿佛身在月宫仙境,踏云而来。剑过梅香四溢。
等剑停下,司徒天音已经有些恍惚。
迟化雪把梅枝递给他,“天音,你来试试看。”
司徒天音双手接过,想了想,按照迟化雪方才的动作挥剑而去。瞬间疾风过林,梅花尽落。一趟走完,姿势却是分毫不差。
他停下来望着迟化雪。
迟化雪轻叹一声,“天音,两年了,在这里的生活仍是不足以化解你心中的戾气吗?”
司徒天音不甚明白的看他。
迟化雪望向四下的梅树。
司徒天音脸色一白。——方才迟化雪一趟剑招走过,连手中的梅枝都未损分毫;而自己运剑过后,七杀林枝头再无梅,落红满径。
看来自己让他失望了。
来到红莲渡两年,迟化雪给了他世上最好的一切。原本更是不想教他武功,只要他向平常的孩子那样快乐,后来终于在司徒天音请求下放弃,开始传授他武艺。
昔年司徒世家苛待天音母子,司徒天音从小的武功基础并不扎实。迟化雪要他循序渐进,开始只教他最基本的东西,也并不对他要求什么,可司徒天音对待自己近乎苛刻,为的就是决不能让眼前的这个人看低了自己。可今天他第一次传自己稍微高深些的剑招,自己却没有做好。
当下又练了一遍,迟化雪仍是摇头。
司徒天音更加急切,他只知道决不能让这个人看不起自己。
迟化雪示意他不要介意,柔声道,“天音你不要急。此剑法叫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要练好,必要心中有情。你今年才十二岁,哪知相思之苦?我不过是以此试你心中的怨恨是否已消,你只要放开仇恨,这剑虽练不到极至,七八分像便好。”
司徒天音低头不语。
迟化雪只当他明白了,飘身离去。
十日后,他想到七杀林中是否还有残梅未尽,可折一支来插进瓶中,于是重来此地。
刚入林,却顿觉林中剑意激荡,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他连忙潜进剑影中,止住司徒天音,不解的看着这个孩子,问他道,“我不是说过这样练没有用,练剑先要练心。如此蛮干,有害无益。”
司徒天音挣扎着脱开,又要重练。
迟化雪自然不允,劝道,“禅宗分南北,红莲渡的武功路数也与别的门派不同,讲的是顿悟,而非苦修。若是悟不透,练上千遍万遍也是一样。”
那孩子却突然抬头道,“我悟了。”
“悟了?”迟化雪一阵诧异。
司徒天音道,“七情,又是七杀。爱能生恨,情能生仇。恨仇是情,情爱又是杀。你说练‘相思’要心中有情,我心怀恨,七情七杀,生相思亦绝相思,怎么练不成?”
迟化雪一愕。
沉思片刻,他终于道,“不错,你已悟了。明天另传你一套掌法吧。”语气淡淡,不见喜怒,语罢离开。
留司徒天音一人站在林中许久。
【红莲渡◎浣月池】
司徒天音照例在池中沐浴。
今天是他十四岁的生辰,迟化雪特意选择了在今日出关,为自己庆祝。
昨夜练功到很晚,他实在太累,竟然就这么在温泉里打起了瞌睡,叫外面时候的婢女们好一阵等,却都不敢进来催促。
她们谁都知道少主讨厌被服侍着沐浴,而且,都不想让这个少年讨厌。
她们怕,身为右护法的莲心却管不了这么多,她只知道迟化雪已经等了多时,这个少主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从听风楼赶来,她不顾众侍女的阻拦,径自走了进去。
层层轻纱间,只看到昏昏欲睡的少年,和,他心口的红莲!
这是……
甚至来不及多想,莲心屈起两指,直点向司徒天音死穴。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少年就非死不可。
在梦中的司徒天音却被这陡来杀气惊醒了。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已拉过身旁的白衣掩住身体,冲天而起。
莲心一击不中,使出追魂手,一定要把他灭在手下。
司徒天音已看清是谁,他不明所以,只有疾退。
候在浣月池的婢女们就看着少主和右护法先后冲了出来,踏着花枝向远处飞去,个个呆若木鸡,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司徒天音朝听风楼而去。
那里是红莲渡历代圣主的住所,今日迟化雪也就是在那里等他。现在能制止莲心的惟有他,而且这一切若是出自迟化雪的授意,那么天下之大,也再无司徒天音容身之地。
【红莲渡◎听风楼】
红莲渡四景,浣月池为春,红莲塘为夏,听风楼为秋,七杀林为冬。
听风楼既是四景之一,又是圣主迟化雪的寝所。
楼外种着许多高大的梧桐,风雨乍作,满地金黄。
窗外玉兔东升,迟化雪一人举杯小酌,月华如霜,照得他肤色如玉。
他正等着莲心将司徒天音接过来,如今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却还没有动静。梧桐林中却隐隐传来打斗声,越来越近。惨白的月色中,竟是莲心对自己亲自教导过的少年使出杀招。
天音的武功虽然现在已经小有成就,可是怎么也还及不上她。
迟化雪飞身而下,将少年护入自己怀中,掷出酒杯挡住下莲心的攻势,叱道,“莲心你做什么?”
他清楚的感到,怀中的少年紧紧的捉住自己的衣衫。
莲心却是惊恐万分的看着被迟化雪护着的少年,“少主,你快让我杀了他,他左胸上有红莲,他是……”她的语调中夹着一丝颤抖,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那仿佛是让她非常害怕的事。
“红莲?”迟化雪也是一愣,转头看向怀里的少年;一边止住莲心,让她少安毋躁。
少年戒备又不甚明了的看着他。
迟化雪拉开少年的领口,少年全身僵硬,握紧了双手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晶莹的胸口上,是一朵绯红的莲花。
如同一把火燃烧在心头。
是那样刺目的色泽。
那是被纹上去的伤口 。
迟化雪的心也仿佛同时被刺了一下,他拉好少年的衣衫,问他,“这莲花是……”
他以为少年会哭,可那孩子却是倔强又冷漠的看着他。
“是母亲刺上去的。”他缓缓的说。
迟化雪揽紧怀里的人,一种复杂的神色迷漫在眉间,他看了莲心一眼。
莲心也呆住了,终于缓缓放下举起的手。
少年立即挣扎着要离开,迟化雪紧紧的抱住他。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红玉簪递给司徒天音,道,“你是男孩子,本来不应该送这个。不过这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是我娘的遗物,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只有这个了。”
玉簪躺在他的掌心,温润剔透。
少年看着簪子,却没有丝毫要拿的意思。
迟化雪伸出的手就这样僵着,平摊开伸在他面前。
好半天,少年伸出了手,却是捉住了迟化雪的手指,抬头问他,“这次,你要什么时候又开始闭关?”
“你过了生日半个月后吧。不过……”迟化雪想了想道。
“我如果收下这个簪子,你能不能延迟半个月呢?”少年黑水晶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迟化雪失笑,“好,若你收下,我就答应你。”
他真没想到,第一次送人东西,却是用了这样的方法才将礼物硬塞出去。其实延迟半个月也没有什么关系,就当陪自己的徒弟好了。
自己与他相处的时间很少,什么时候他已经长了这么高了。
还没想完,手心的玉簪已经被人迅速的抢了过去。
司徒天音把他攥在手里,用力得指节有些泛白。
迟化雪拍拍他的头,安抚他,“没人和你抢的。”牵着少年的手慢慢走远。
莲心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站在原地,无语。
【红莲渡◎红莲池】
司徒天音,十六岁。
他已经是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在红莲池畔打坐是他每日的功课之一。
水中红莲苒苒,岸上花开荼蘼。
司徒天音坐于其间,白衣胜雪,气韵清华,绯红纱衣在身后铺开。
凭白撩动芳心无数。
他睁开眼睛,完成了今日的坐禅。
在一旁守候多时的侍女们一拥而上,有人为他整发,有人为他拂衣。她们都是美丽的妙龄女子,人人笑靥如花,语声曼妙,顿时衣香鬓影飞满场。
司徒天音双目半垂,似乎看不到这腮红鬓绿。
二八年华,少女心事。一个大胆的女孩子乘着帮他裁整鬓发,竟偷偷用自己的发簪换下了他绾发的玉簪。
司徒天音眸中厉色一闪,叱道,“你做什么?”
女孩子大惊,手一颤,原本就战战兢兢捏在手里的东西飞了出去。那红色的玉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莲塘中。
众女都惊诧的看着那个偷发簪的女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闯祸的女子吓得跪了下来,掩面哭泣,不敢看少主即将盛怒的脸。
她们都知道,那簪子是少主人十四岁时圣主送他的,是少主最宝贝的东西。
平常十分严厉的少主人会怎么惩罚这个犯错的人?
想到这里,所有人脸色都变得青白。
谁知司徒天音只是冷哼一声,提起衣摆,下了莲塘,朝簪子落下的地方泅水而去,消逝在花叶掩映处。
……
等迟化雪赶来时,司徒天音已经找回了玉簪。
却浑身湿淋淋的,冷得直发抖。
迟化雪摇头无奈的笑,要侍女们都散去,自己抱起少年朝浣月池飞去。途中,却觉得少年的身子慢慢发热。
把他丢入池中,溅起老大的水花。
司徒天音从池中挣扎着站起,皱眉看过来,“你做什么?!”
迟化雪笑道,“你不是喜欢水?”
少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语调平稳的道,“你闭关结束了?”
迟化雪微笑道,“我今日出关的。先不说这个,你似乎应该叫我师父才对。”他闭关半年,刚出来就有人来报,说少主出了事情。赶来一看,却是这样的场面。
司徒天音根本不理这话。
他已经来了六年,迟化雪派许多人照顾他,自己却不时常见他。只在传授武功时才偶尔见面。这个孩子,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以手支颐看着泡在温泉中的少年。
以前都没有发觉,他竟然如此美丽。完全承自他母亲的美貌,却又比年轻时的武林第一美人多了些少年的英气与清爽。他观赏着,赞叹着,竟有些被这样纯粹的美丽迷住了。
他喜爱美丽的事物,比如松间照耀的明月,比如石上流过的清泉,又比如眼前一片波光粼粼中的少年。
是完全的欣赏,不带有一丝亵渎的意味。
少年却因为他的注视恼怒起来,“你在看什么,我就要脱衣了。”
迟化雪笑了,他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这个孩子对着他人都是那样的冷淡和生疏,却偏偏喜欢和自己怄气。
于是他道,“我……就是想看你脱衣啊。”
他故意说,逗这个孩子似乎是件有趣的事。
闻言,司徒天音眯起眼睛,他也笑了,“既然这样,你不要后悔。”
他不笑的时候,让人觉得冷;笑起来,就会让人觉得热。
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热度。
他在水中解开自己白色的外衫,剥下以后,扔向岸边,身上只余一件绯红的纱衣。
水浸薄纱,绯纱在水间流动。
一切若隐若现。
白皙的手指来到胸口,拉开那层纱丽。
迟化雪转过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司徒天音低低的笑声传来,“说了叫你不要后悔。”语调还是冷然,笑声也像冷笑。
一袭绯红被扔上岸来,就在迟化雪脚边。
是那件仅剩的红纱。
这……
迟化雪苦笑。
他只好转移话题,叹口气道,“天音,还记得那年我教你在七杀林习剑吗?”
后面只有哗哗的水声,无人回答。
他只好自己说,“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心里一直都还介意着过去的事情,是不是能够练好红莲神功?不过经过那次,我就再没有了这个疑问。相思剑只是红莲神功的一种,要练好红莲神功要有情。昔年师傅曾告诉我,此情可以是大情也可以是小情。小情一生一世只对一人,大情对天地万物。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明白喜怒哀乐皆情,情可罗万象,资质不可限量。”
他说完,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司徒天音道,“那这么说,迟化雪是成大情而非小情,是大我而非小我了?”
迟化雪想了想道,“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感情,太狭隘了吧?我想不出是什么样子。”
身旁传来滴滴嗒嗒的水声。
一转头。
一张脸庞出现在自己眼前,美艳绝代,冷若冰霜。
往下看,未着寸缕。
雪色的身躯,白如冰,形如玉。漆黑的头发贴在雪白的皮肤上,泛着水光。
在胸口上却盛开着一朵红色的莲花。
他红润的唇勾起弧度,问道,“那现在这样看着我的……是你的大我还是小我?”
迟化雪抑住心中的摇荡,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身上,柔声道,“天音,你还太小,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更明白……”
“什么大情小情?我看你只是无情罢了。”司徒天音截断他,“你说大我,佛家说普渡终生,最后真的救得了谁?爱万人,爱苍生,说到底是谁也不爱,只想着自己跳出三界外,独善其身而已。”
迟化雪道,“天音,你太偏激。”
司徒天音冷笑,“偏激?好,你不是爱天地万物?如今我因为爱你已陷入苦海,快要万劫不复,爱我就可以救我,你爱不爱?”
那眼眸寒似电,偏又水波如雾。
迟化雪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蠢蠢欲动。
司徒天音十六岁时,红莲渡气象异常,夏景红莲池亦被冰雪覆盖。
许多老人摇头说,天象异,定有大祸将至。
【红莲渡◎听风楼】
此后的时光,竟如指尖流沙,一去不返:
司徒天音悄然立在梧桐树下,任由阳光拂了满身,映着衣色,白得有些刺目。几片井桐飞坠,擦过莹洁的脸颊,便顺着如瀑青丝一路滑落,落在肩头。
白皙的手指徐徐拈起落叶,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
司徒天音不需要回头。
他知道身后定有那青衣人,于斜阳深处无声微笑。
仅仅这一刹那的笑容,便能令那三千世界里,万物生灵尽皆含情。
司徒天音神色仍是冷漠,他问道,“为何要传位给我?”语气冷冷的,分明透着怨责。
迟化雪苦笑,昨日他曾当着众人之面,宣布即将传位于弟子司徒天音。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江湖传闻:红莲渡历代圣主武功卓绝,且容颜不老,却并非全凭个人修炼;而是前任圣主离任之前,会将全部功力传于下一任,助其练成红莲神功。
而如今……
迟化雪心中一片清明:竭尽二十余年苦修,他的功力终于臻至前所未有的境界,一种近乎完美的地步。
那是他的颠峰,也是他的极限。仿若红莲绽放时最美的一瞬,而后,则会是缓慢而长久的衰落,直至有一天,他的身躯再也承载不了那样巨大的力量。
所以,是时候了。
若想天音能完全传承自己的衣钵,便不能错过良机。何况这些年来,天音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仇恨。若能继承自己,将来他纵想复仇,也能多些把握。
迟化雪道,“天音,你知道红莲神功本身尚有瑕疵。因此,历代圣主所修习者也不过其中□□。直至如今,尚无一人能修炼完全。这些年来,我对此深以为憾,常想有朝一日能补全这套功法,便是心满意足。现下你武功已尽得我传授,所欠者不过火候而已。我想将红莲渡交予你掌管,也好省却一份心思,专心研修武学。”
司徒天音蓦地冷笑起来,“我问你,你说的可是真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历代圣主传位之时,便会将功力传于下任。我昨夜左思右想,就知道你心中打算,也必是这般!”
话音未落他已骤然转身。满肩落叶也随着白衣飘转之势纷纷扬起,翩跹飞舞。
梧桐树下,两人相对。
一时沉默。
司徒天音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眼前的人。那一刻他明眸冷彻,象要看透迟化雪整个人,整颗心。
他盯着迟化雪,一字一顿道,“说。为何要传位给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说到后来,语气更是加重了许多。最后那几个字,简直象是狠狠敲击在迟化雪心中。
迟化雪惟有无奈苦笑。他一眼望去,但见林中落叶萧萧。而那年秋天的阳光,正无限安静地自枝桠间倾泻而下,宛如流水,更似熔金。
迟化雪沉默了半晌,才以一种很低很低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天音,我答应你。今生今世,即便身遭劫火血泪枯竭,亦决不弃你而去。”
不离不弃。
那是誓言,也是承诺。却不需天地为证,亦不需山川为佐。
于是,司徒天音没有再多说一句。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迟化雪远去,不曾阻拦,不曾埋怨。那时候,他唇边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恰似那日梧桐林中的斜阳,无限温柔。
所有人都为之惊叹不已。
在此之前,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那样温柔得近乎无憾的微笑。
【红莲渡◎听风楼】
司徒天音正式成为红莲圣主后,迟化雪即闭关不出。司徒天音随即以新任圣主身份,住进了听风楼:一来是合乎规矩;二来,却是为了离迟化雪更近上些许。
得知此事后,莲心却不同以往般激烈反对;而只是浅浅一笑,眸底掠过一道莫测的光芒。
听风楼外的梧桐,黄叶已然落尽。
司徒天音斜倚在窗边,一手持杯,手白如玉。这时,斜阳淡淡地铺满了他面前的案桌。案桌上平放着一管玉箫,通体碧绿,玲珑剔透。而他在浅酌,动作一如当年的迟化雪;就连神情也少却几分平日的冷漠,变得若有所思。
整个红莲渡上下都知道,这一刻圣主的表情是最温柔的。
只是这时候的圣主,却从不会让任何人接近自己。
一杯饮尽。
司徒天音放下酒杯,拾起了案头横陈的玉箫,细细端详。
他还记得这支箫。
迟化雪一直把它挂在卧室的壁上,尽管很少吹奏,却常取下来,用衣袖或手指轻轻拂去上头的一层灰。因此,虽然已不知在此悬挂了多久,那箫身却依旧润泽,一如当年。
司徒天音曾想过,那或许是化雪心中一段割舍不去的眷恋,否则,化雪看着它的眼神不会那样复杂。这个想法曾令幼时的他有些嫉妒。只是,从前他却始终没有机会摘下那箫来,仔细瞧上一眼。
玉箫在他的指间转动,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箫身上却刻着一行小字: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落款赫然是:司徒慕贤。
司徒天音突然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变冷,僵硬,乃至渐渐死去。胸中却始终有一团火,那样疯狂猛烈地燃烧着,一点一滴,竟象要灼干他心中的血泪!
司徒慕贤……迟化雪……天不老……情难绝?!
……
玉箫,堪堪自苍白的指间滑落,随即,便狠狠地撞向了地面。
“啪!”
一声脆响。
粉身碎骨。
“你就是摔碎了它,又有何用处?!”
一个冰冷的女声骤然响起。
司徒天音猛一抬头!
是莲心,那个曾想要他性命的女子。她立在门口冷冷看他;明眸如刀,分明含着一种刻骨的恨意。
这一刻,莲心唇边有一丝讥讽的笑容,“没用的!因为他心中只有那个人。否则,又怎会一直留着这箫?又怎会将你从司徒世家救出养大,还将圣主之位相传?又怎会故意避开你?!”
“住口!”
一声凄厉的断喝,出自司徒天音之口。
话音未落,他猛一甩袖!雪白的衣袖顿时扬起,一刹那已分化出万千幻影,以漫天卷地之势袭向莲心!真气在空中层层迸发,一如刀刃,锐利无匹。
莲心竭尽全力,才勉强挡下这盛怒的一击,却已被逼得踉跄后退,狼狈不堪。毫不在意地拭去唇边的血,她狠狠地瞪着司徒天音。苍白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恐惧,所剩下的,惟有疯狂,惟有怨毒。
“你杀了我也没用!他心中只有你父亲,司徒慕贤!先前如此待你,全是因为你爹!若你只是一个全无干系的陌生人,他身为堂堂红莲圣主,又怎会顾及你的死活?!”
一字一句,自女子的朱唇间吐出,冰冷彻骨。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笑你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只是个局外人,却还懵懂不知!”
……
那一日,红莲渡新任圣主司徒天音,以一人之力摧毁整片梧桐林。
红莲渡“春夏秋冬”四景,至此,仅余其三。
个中原由,江湖中至今无人知晓。
【红莲渡◎七杀林】
七杀林的雪,经冬不化。
迟化雪安静地立在林中,任凛冽朔风吹动一袭白衣,素袂翻飞。
他已经站了三天三夜。自从将毕生功力传予司徒天音,他停滞了多年的时光,似乎又开始缓缓地流动了。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第一缕白发悄然钻出了他的鬓角。
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是岁月的颜色,一开始只是淡淡的一痕,却注定了消抹不去。
于是迟化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衰老、憔悴、离别……这些原本不属于他的字眼,将会被深深地烙印在他未来的岁月里。失去红莲神功的庇佑,他就会和普通人一样,渐渐走向生命的尽头。
那本是无法逃避的一切,如同神旨,亦似天意。
只是——
还不能,他还不能就此死去。
迟化雪微微仰头,看见苍白的天空里,细雪纷飞。这时,一片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冷清凉。
迟化雪淡淡笑了。
他曾听说,南疆有一种极其珍贵的丹药,名叫“素予散”。
据说修习高深内功之人,一旦元气受损,服用此药后便能迅速补回。而用在自己身上……迟化雪知道,这虽不足以弥补传功后的虚亏,却能令残余的内力重新聚拢,使他的身体得以继续支撑。
自从决意传位给天音,他便暗地里命人四处搜寻,千方百计,终于觅得一瓶“素予散”!
而如今,他已服下灵药,也在七杀林中站足了三天三夜,借用天地间的寒气调和药性。只需再有半日的时光,一切便可大功告成。
仅仅是半日的时光啊……
就在这关键时刻,迟化雪突然全身一颤!
胸口,蓦地掀起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脸色顿时惨白如死。
剧痛,不象这人世间会有的剧痛!……五脏六腑间象有无数利刃在攒动,似欲碎裂!原本温暖的血液象在一瞬间结成坚冰,刺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
极至的痛楚中,一个无比可怕的念头骤然闪过脑海:
药里有毒!
——可是,那又怎么会?怎么会?!
那瓶药明明是自己亲手交给天音,再由天音直接交还的!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
刹那间,迟化雪整个人都象被推入了冰窖!搜遍了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丝温暖。一颗心,更是沉沉甸甸,痛到麻木。胸中翻来覆去,辗转千回,就只剩下了一句话:
——天音,你,为何要杀我?
迟化雪艰难地抬起头。
不知何时,萧杀的林子里,竟多出了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有绝色的容颜,苍白的脸,冰冷的眸。
她望着迟化雪,眼神里有说不尽的怨毒,和诉不完的恨意。
“因为他恨你,而我,更恨你。”
“萧玉人……”
记忆里的身影渐渐浮上心头。凝望眼前的女子,迟化雪喃喃唤出了一个名字。
是她,司徒慕贤的妻子,天音的母亲,也该是这世上最恨自己的女子。
那一刻,迟化雪心头一片雪亮,也是一片冰冷:
原来,这一切都是萧玉人的计划。
一切,都是。
萧玉人冷冷地笑了。
“我恨你,是因为你夺走了慕贤,毁了我一生,更害了天音受苦!天音恨你,是因为我要让他恨你,而他本就该恨你!”
笑声渐渐疯狂,震落残枝上无数雪花,“还记得天音胸口的红莲么?……不错,你命中注定会死在胸口有一朵红莲的人手中!我知道,所以那一朵莲花,全是我一针一针亲手绣上去的——我要你死在我们母子手里,我要天音亲手报这血海深仇!”
“那毒药……”
迟化雪面色惨然。
无比剧烈的疼痛中,他甚至开始觉得,魂魄正一丝丝抽离这个身体,无法停留,无法挽救。
只是这一件事,他却一定要知道。那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百倍的答案。
“是天音。”
萧玉人笑容一敛,朱唇微动,无情地吐出三个字。
短短的一句话,却如一把夺命的匕首,于瞬间斩断了一切希望。
迟化雪身子猛一晃,“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咬着牙,脸色白得吓人。即使如此,鲜血还是象抓不住的生命,从无血色的唇边漫溢出来,好象怎么也止不住。
生命和希望一起,默默流失。
用手去堵,手上红了,用衣衫去裹,衣衫湿了。
……
一时间,雪地里仿佛开出了无数朵红梅,凄艳绝美。
刹那芳华。
萧玉人的狂笑声,犹在耳边回响。
迟化雪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司徒天音仍是一身白衣,飘然立于听风楼下,梧桐林中。
那时,阳光犹如熔金般流泻了一地,在无数枝叶间明晃晃地闪耀着、跃动着。天音就在阳光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一刹那的温柔。
天地无声。
天音,天音……
我还记得与你相遇那一天,那温柔到可以称之为永恒的短短一瞬……
迟化雪凄然一笑。
笑容犹未褪去,他已缓缓倒在了雪地上。
【红莲渡◎七杀林】
司徒天音飞快地掠过一重重屋宇。
这一刻他忧心如焚。化雪自前日出关后,就一直在七杀林里练功,直到今天,正值三天三夜行功完满。这日,他本在听风楼上一边喝酒一边等待。只是不知不觉酒壶却已见底,而他等的人,始终未曾出现。
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徒天音不敢再想,拼尽全力,提气向七杀林掠去。
蓦然,他的身影顿住了。
雪,还有血。
而那个他无比熟悉的人,此刻,正静静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长长的黑发铺散一地,掩映着清丽的容颜,却早无半分生气。
只有全无血色的唇边,兀自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化雪……
他蓦地抬起头来,眼眸如刀,凌厉无比地望着对面的白衣女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他怎么了?!”
萧玉人却好似聋了一般,闻言,竟只是狂笑不已。笑声在林中回荡,只震得枝头雪花不断落下,扑簌簌一阵乱响。司徒天音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目光冰冷如雪。
一时间,整个七杀林竟只剩下了白衣女子的笑声,一声声蕴着凄厉,一串串透着疯狂;仿佛那永无尽头的怨毒诅咒,犹在寒风中不断回响,回响。许久,萧玉人才渐渐止住了狂笑,微微喘息着。
她却不去看司徒天音,只瞪着地上的迟化雪,明眸含恨。唇边吐出的话语,句句怨毒:
“他么?现在是还没死,却撑不到天亮了!我终于替你,替你爹,替我们一家人杀了这个祸害!哈哈哈……不错!毒是我下的,可我不能告诉他,我告诉他那是你下的……我要让他以为他是死在我儿子手里,我要让他承受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的痛苦!我要他……死不瞑目!是他,就是他毁了你爹一生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喉头竟不觉一阵哽咽。仿佛承载不住那彻骨的哀痛,两行泪水自女子不再年轻的脸上,徐徐滑落。
那一刻,萧玉人的神色无尽凄凉,也是无限落寞:“天音,天音……你瞧啊,娘终于替你报了仇,替你爹雪了恨……因为他,我们母子吃了这许多年的苦,受了多多少少的罪……就是因为他!就是他!冤有头,债有主,他欠我们一家的,几生几世都还不清!”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又渐渐怨毒起来,如诅咒,似泄愤。
原来这一切都是早已计划好的。
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只要他们相爱,结局就必定是这般。
然而司徒天音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跪在雪地上,紧紧地搂住青衣人,紧得象要将迟化雪整个人都融入怀中。纤细的十指,因过度用力而不住地微微颤抖。
在七杀林凛冽的风中,他一动也不动地跪着,拼尽生命的余力拥抱那个熟悉的人,仿佛,要借着这一刻的相拥,将温暖的感受传递给怀中渐渐冰冷的爱人,再一次唤醒那温柔的灵魂。
或许,只要再有一点点温度,迟化雪就会悠悠转醒过来。
再一次对着自己温柔地笑,再一次因为自己的任性露出满脸无奈,再一次告诉他人世间除了飘雪寒冬之外,还有春的繁花,夏的凉风,还有秋的明月,还有无穷无尽的美丽色彩。
……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一片一片。而雪中的七杀林,只有凄清的风。
萧玉人不知何时已狂笑着远去。苍白的身影消失在萧杀的林子里,仿佛完全融入这无尽凄冷的天地,再也寻不着,分不出。或许,她本就该属于这个季节;只因那一分悲凉孤寂,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深深刻入了她的生命,从此后任凭岁月流逝,始终消抹不去她心中那道刻痕。
无论爱恨,皆是刻骨,皆是铭心。
当司徒天音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面前站着的人,已换成了莲心。
她凄厉地哭喊着,一边拼命似地扑上来,要抢司徒天音怀中的迟化雪。
“是你!是你害死少主……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当年,也是你父亲司徒慕贤自己痴心妄想,爱上少主……才会害得少主被江湖中人误解,而他自己也家破人亡,身败名裂……都是你们不好!少主听说司徒世家不肯善待你们母子,他心中顾念旧谊,才好心将你从那里救出,教你武功,还传你圣主之位!没想到你们母子这般无情无义,竟狠心下手害他!”
“当年,我见到你心口的红莲,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我不想他有任何危险,所以不让你们在一起……是萧玉人!萧玉人骗我只要将你们拆散就可以……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他?!……司徒天音,你好狠的心啊!”
她仰头向天,一遍遍嘶喊着,质问着。
而天地却始终沉默。
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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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么?还是那惨痛得不愿回想的过去?抑或是命运无常里那最深最沉的真实?!
司徒天音呆呆地望着,那里是他和化雪的前尘:相识,相知,相爱,然后是长长久久的痴缠,柔情无限……一幕又一幕,象要绞碎他整个灵魂。
后来呢?究竟是阴差阳错的误会?还是自己太不够了解化雪?或是……太不敢相信这轻易得来的幸福,以至于竟要亲手将他毁灭?!……一直到心碎情绝万劫不复,才蓦然回首,蓦然惊觉:
原来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与我,早已深爱,早已痴狂。
不知不觉,司徒天音已淌了满脸的泪。
恨只恨……当我终于明白一切时,一切却已太迟。
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斜阳中的温柔微笑,七杀林里的悉心教导,红莲池畔的真情流露,以及那日浣月池上你我相逢时,你曾向我那样微笑着,告诉我从此后生命中不会只是飘雪严冬……
一切都不在了。
一切都已成空。
神祗的声音飘飘渺渺:“真相如何,你已清楚了。你身为红莲劫应劫之人,虽饮下毒药,却命不该绝。上天垂悯,怜你一片痴心,再赐予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或是回到现实,继续你未完的人生,或是……尝试着,重新回到你们相遇的那一天,再一次挑战命运,试练真心……你,意下如何?”
“时间回转,你是否愿意重新来过?”
司徒天音怔住了。
让时空倒转?
回到相逢那时?再一次遇见他,再一次面对未知的命运,也许,也将再一次经历那惨痛的故事,再一次应了“业火红莲”的劫数……一切真的可以重来么?
是的,如果一切重来,我将不再放开他的手。
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让一切重新开始……
让时空倒转,请再给我一个机会。
他向上天祈求着,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沉稳的男音“小公子,太倦了么?待会儿再睡吧,我要领你去见圣主了。”
那是冷瘦梅的声音。
他睁开眼,又是那日的红莲池。
动了动手脚,重新身体似乎变小。
冷瘦梅轻轻将他放下。
他又立在那绵长走廊的入口。
那一日。
当穿过幽幽长长的回廊,刚刚离开家族的司徒天音,仿佛也走向了一段新的生命。
一层层的纸门次第拉开,又依次在他身后关上。长廊的尽头是一片无尽的花海,莲叶田田,芙蓉出水。暖风熏过,婷婷的花与叶随风摇摆。
等他的人躺在一张竹筏上,卧于花叶深处,正从水中拈起一朵莲花。
见他到来,朝他微笑道,“是天音么?我等你好久了。”
那瞬间,天地也失却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