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王羡

5、锋利

　　酒桌游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真心话大冒险、我从来没有、俄罗斯转盘……酒桌游戏，和酒离不开，真心话大冒险玩儿腻了，换了俄罗斯转盘。

　　六个杯子一字摆开，装了不等量的啤酒，两两一组，互相为彼此摇骰子，摇出数字几，搭档就得喝光标了同样数字的酒杯里的酒。

　　辽原摇了几次，次次开出来满杯酒。啤酒洋酒掺着喝，辽渡快喝吐了。辽原放下骰子，眼睑处沥下睫毛的阴影，他整个人陷在光源惨淡的暗处，说：“能算了吗？我以水代酒和小渡这么玩儿……不公平。”

　　辽渡扭头看了一眼他哥：“没事，我酒量好，”他握住骰盅摇了摇，摇出一个数字三，“该你了，哥。”

　　茶几上摆满了酒杯，唯一的一杯白水显得格格不入。

　　“原哥你要是真觉得不公平，就别搞什么以水代酒了，”蒋周仰靠在沙发上，“要么喝酒，要么把前几轮没玩儿的大冒险给补了，大家难得聚这么齐，你一不喝酒，二不配合玩游戏，合着规矩都得给你让路是吧。再说了，酒量再不好几杯也是能喝的吧？出来玩儿嘛，别那么拘着，你说呢？”

　　前几轮大冒险，蒋周的酒瓶子转向了辽原，他当时想了一个方案，让辽原当着刚才要过微信的男孩的面儿把他删了，再向他朋友要一个微信联系方式。

　　最后是蒋栀打了圆场：“蒋周，别太过分了，酒我替辽原喝。辽原，你别放心上，你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的。”

　　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辽原要么喝酒、要么把游戏补了。

　　“蒋周你什么意思？专门搞针对？”隋意蹭一下站起来，眼神冷冷的扫过蒋周和辽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俩搁这儿唱大戏呢？要不要去涂个花脸，这样更有代入感。”

　　“隋意哥，这你就误会我了，”辽渡拈起一块圆冰咬住，含着冰降温，天儿热躁得慌，他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眼神睇向蒋周，“我哥怎么得罪你了？我替他道歉，你看行吗？”

　　“你小子，就是会演啊。”隋意乐笑了。

　　“啊？”辽渡一脸无辜。

　　辽原揉了揉突突跳的额角，起身拍了一把隋意的肩背，低声说：“算了，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隋意脾气暴躁，一点火就着，看出他还想发作，辽原淡道：“那就选大冒险吧。”

　　次日要飞的是早班机，他不敢拿一飞机的乘客安全作赌。

　　“挺晚了，玩完这一局我得撤了，抱歉啊。”

　　转过身子背对众人的那一刹那，辽原唇角挂着的笑意立刻散去。也是巧了，宋弥新正打算走，一转身就瞧见辽原直直的朝他们走过来。

　　宋弥新压低了帽檐，单手插在工装裤的口袋里，她迈前一步，去路让辽原挡得严严实实。

　　“你好，认识一下，加个微信？”他连游戏作为幌子的话都不说了，心里烦得不行，只想快点办完事情走人，“啊，对了……”

　　辽原解锁了手机，找到丁小宝的微信，直截了当的点了删除，眼神坦荡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嗨朋友，你也可以把我删了。”太疲惫了，他懒得在一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人面前装。

　　温和的面孔撕裂，露出他最真实的恶劣。

　　宋弥新抬起眼皮，波澜不惊地盯着辽原，嗓音嘲讽：“你谁啊？”

　　真是病的不轻。

　　说完，她绕道走了。丁小宝还处于震惊之中，不明白一个人前后反差怎么这么大，他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

　　“你有病吧！”丁小宝一把抄起宋弥新喝过的酒杯，厚厚的冰柱还未消融，他被气昏了头脑，扬手泼出去，“神经病！”

　　冰的棱角擦着右脸飞过，柱状冰块撞上了他的鼻梁骨，一丝血线自靠近耳骨的方向延伸到了嘴角。辽原闻到了血腥味，瞳孔微缩两下，眼里的漠然让戾气取而代之。

　　酒吧里的喧嚣、空气里的血腥味以及聚会上一直压着的烦躁在此刻糅合在了一起，让他失去理智的欺近上前。

　　走出去的宋弥新连忙折返，她握着丁小宝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后，冷静地开口：“是我朋友太冲动了，看伤的费用，我们会赔。”

　　辽原他平静地擦掉血迹，再也没看两人一眼。

　　“算了，两清。”

　　*

　　周三，宋弥新坐诊了一上午，趁着休息的空当，下楼到分诊台取了早已凉透的外卖。协合医院的食堂吃久了，太腻，偶尔会点一点外卖。分诊台前，一个男人把手里的挂号票递给护士妹妹，询问道：“只能退号重新挂吗？”

　　“嗯，林医生只在上午坐诊，下午是不坐诊的，她现在下班了，估计没办法给你看了。你要是早来十分钟还是可以的，现在只能挂别的医生了。”

　　男人道了一声谢，转身和宋弥新擦肩而过。宋弥新没想到她和辽原这么“有缘”，她抬手从护士妹妹手里接过外卖袋，随口问道：“他怎么了？”

　　护士妹妹三言两语说清了来龙去脉，话锋一转，说：“估计挂不上当天的号了，咱们医院的号紧张，一般都是提前两三天挂。”

　　外卖袋勒在食指中指中间，宋弥新无意识地掂了掂袋子，眼里溢出一点纠结。片刻，她做了决定，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嘟嘟的等待声里，她说：“小张，你去让他别退号了……”

　　正说着，电话接通了，宋弥新背对分诊台，简单说清楚了情况，林医生语气自然，说道：“行啊，那你把人领到我诊室吧，我这就过去。”

　　“行，谢谢了啊。”
　　“客气。”

　　辽原的就诊卡都插进自助机准备退号了，忽然让一个护士拦住，他半信半疑地跟上护士妹妹。宋弥新还站在分诊台前，她戴着口罩，额头光洁饱满，眉毛弯弯，眼尾半挑，眼睛里的水光澄净，是一双狐狸眼。

　　笑时像在勾人，不笑时像要抽人。

　　“你跟我走。”宋弥新说道。

　　辽原点了点头，视线寻向女人胸口上挂着的胸牌。上面写了几行小字，辽原有轻微的近视，只能看清楚上面字迹稍大一些的医院名和姓名。

　　“宋弥新，宋医生，”他念了一遍胸牌上的名字，步子一跨跟过去，“谢谢你啊，宋医生。”

　　宋弥新一言不发地踏上自动扶梯，辽原和她并肩站在一格。

　　扶梯略窄，他的右肩轻微地蹭过宋弥新的身体，一阵风晃过，宋弥新隐约闻到一股柑橘调的须后水味道，清新而微酸。

　　辽原低头看见她手里兜着的外卖，说道：“你们医生平时挺忙的吧？这个点儿才吃饭，白衣天使，还真是，救死扶伤，先人后己。”

　　宋弥新往前跨了一格，辽原没多想，语气认真：“宋医生，你是哪个科室的？以后再来协合我挂你的号。”

　　“神外科，如果你需要开颅的话，”宋弥新一脸淡然，“可以来。”

　　辽原呛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气氛僵滞。宋弥新走出电梯，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手艺蛮好。”

　　“谢谢，”辽原目视前方，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不必了。”

　　推开耳鼻喉科诊室的门，宋弥新和林医生打了个招呼，林医生看向辽原，语气温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鼻梁，前两天让冰块砸到了，淤青一直没下去，大概有三天了。”辽原指了指鼻梁。

　　宋弥新单手握拳咳了咳，眼神移向办公桌的绿萝。林医生是南方姑娘，动作轻柔地托起辽原的下巴，微凉的指尖按了按他的鼻梁，问道：“疼不疼？”

　　“不疼。”

　　“这样呢？”她加重了力道。

　　“还好。”

　　林医生收回手，手掌搭在鼠标上调出开X光片的页面，说道：“可能是轻微骨折了，你去拍一个X光片来，片子拍完你再回我这里来，多半没什么大问题。”

　　“行。”辽原走出诊室，手掌把住椅子一推，按照原样规整的放好。

　　等人走出诊室，林医生拿出一个小喷壶对着绿萝喷了几下，雾状水滴洒落，阳光穿透玻璃窗，光的行迹里隐约浮现微小的尘埃。

　　“他是你朋友啊？”林医生笑着打趣，“难怪你不肯接受老章，原来身边的朋友都这么帅，大帅哥哦。皮肤也很好，吹弹可破的，真想问问他怎么保养的，怎么感觉男孩子不怎么护肤皮肤底子都很好。我们女生水乳面霜什么的一个不缺，该长痘还是长，该有黑头还是有，怪了。”

　　“不是朋友，”宋弥新后腰抵着办公室靠住，笑着摇了摇头，“他那个伤是我朋友弄出来的，今天在医院看到他，心里过意不去而已。”

　　她的道德感没那么高，要不是因为丁小宝泼的是她杯子里的冰，她压根不会管。

　　那块冰是老冰，酒吧调制威士忌的必需品，区别于普通的冰块，它的硬度高、融化慢，不会稀释酒的烈。锋利的棱角磨平磨圆，是她闲着无聊拿不锈钢的吸管硬是凿出来一道锋利。

　　也是那道锋利割伤的辽原。

　　泼水泼酒泼咖啡她见过，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泼老冰，很神奇。

　　“原来如此。”林医生手撑着下巴，眼神晃向电脑屏幕，辽原拍的X光片实时传到了她的电脑里。

　　两个人正在讨论病情，辽原叩了叩门板，冲着林医生颔首道：“医生，片子拍完了。”

　　“嗯，是轻微骨折，我给你开点消炎药，你拿回去按照医嘱吃，后续等它自愈就行了。”

　　宋弥新拎起桌面的外卖，说道：“走了啊。”

　　“行，”林医生好笑道，“快去吃饭吧，饭都要冷了。”

　　“夏天嘛，”宋弥新浑不在意，“热着吃心燥。”

　　开了药，辽原拿出药盒撩了一眼，运动裤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看见他儿子发来了关心的慰问：【伤怎么样？严重吗？上回要不是你拦着，我非他妈把桌子给掀了，什么玩意儿。】

　　辽原回：【我儿有心，你爹老当益壮，还能再活五百年。】

　　看到消息的那一秒，隋意的眼皮跳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辽原这狗屁性格，看似心平气和实则一身反骨地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表情包是一个蓝底证件照，照片里的中年男人穿着白大褂，刺绣logo写着——京市精神病院院长。

　　底部配了一行黑体加粗字体：你这样的，我都懒得过来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