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衔草的冒险旅途》华文卿

73、我执十五

　　那些被剔了仙骨的人纷纷被这怪声吓得哆嗦起来。

　　许久，许久小离才停止了下来，此刻的他终于明白小王子临别时的那个眼神了，是藏不住的窃喜，还有怜悯。

　　原来自己一直是这样一个笑话一般的存在啊。

　　小离闻见自己身上传来的腐烂味道，像是那些死去的海兽尸体上一样的味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不知道。

　　天牢却突然打开了，将他整个人暴晒在灼热的光下，失去水分的鱼鳞干燥的一碰就碎，早已龟裂的皮肤随着扭动拉扯，钻出几缕薄弱的鲜血来。

　　“带上来。”
　　昭玕仙人的声音从头顶上飘过，接着身上的锁链一紧，小离便被锁链狠狠的扯了出去。

　　坚硬的锁链又拽掉了几片尾鳞。
　　鳞片在鲛人族中是地位的象征，也是高贵的象征，小离此刻自嘲的想，自己现在恐怕就是一只秃尾鱼了吧。

　　再次被摔到云堂上，只不过此刻的小离却已经懒得再挣扎。
　　两侧位列着许多仙人，他们皆长发须冠，手捧玉牌，正在探讨着要如何处理自己这个杀人凶手。

　　杀人偿命。
　　他知道的。
　　在他们鲛人族，杀死同族的人是要被剥光全身鳞片，砍下尾巴扔到大深海沟里喂海怪的。
　　而在这里，他只会被处理的更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离的身体脱水太久，沾满血渍的尾巴像是一滩烂泥，和他这条像是死鱼一样的鲛人躺在一起。

　　“鲛人其性天生好战，又凶恶无比，如今犯下这等过错，我等必不能轻饶，定要将其去尾刮鳞，锁于天台之上承受风吹日晒，雨打刀割，雷劈火烧之苦！”

　　小离瘫在地上，此刻的他神魂已经飘飘然，仿佛那些人讨论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一样。

　　好像也不是那么好吃啊。
　　他突然回味起父王赏赐给自己的那块鱼肉点心。

　　他曾经无数次艳羡的看着小王子大口吞吃着父王赏赐的鱼肉点心，也曾幻想过无数次那细嫩的鱼肉究竟是什么滋味，等到他真正尝到时，才知道那并不美味，而是毒药的滋味。

　　是哑药的滋味，苦涩又难咽，吃下了就再也说不出话。

　　“依等我所见，了然仙人无辜被其打死，这等妖货就应该立即问斩，将其身魂皆斩，使其不得投胎，方可慰问了然仙人之灵！”
　　“附议。”
　　“小仙也正有此意。”
　　“的确如此啊。”
　　仙人的声音纷纷扬起，小离闭着眼睛，也不看，也不听。

　　相比于身体，他的心应当也死了。

　　两个垂髫的小仙童，正躲在雕着合莲卷草纹的柱后向仙殿里观望着，只见地云上躺着个半人半鱼的妖，被锁链捆缚着，一头纯白色的长发披散着，在洁白的地云上流泻开来，发纠缠着云，云纠缠着发，一张脸被发丝遮掩了一半，可光凭露在外面的轮廓也足以见得是个美人。

　　“好漂亮啊，好像看看他长什么样。”
　　额间一枚红点的小仙童扒着柱子，用手捅了捅旁边的小仙童。

　　“那个是妖，自然漂亮。仙人说了，妖是天地间最邪恶的生灵，你可不要被他迷惑了。”
　　旁边的小仙童努努嘴。

　　“就看一眼嘛。”额间有枚红点的小仙童又将小脑袋从柱子后探出了一些，想把仙殿内的景色看得更清楚。

　　两边是位列的仙人，其中走出一个手拿拂尘的仙人，他用拂尘点了点地云上妖的额头，金光一现，锁链便尽数除去了。
　　白发的妖昂起头，发丝自然的垂落下来，露出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来。

　　“啊！”
　　小仙童不禁被吓得后退一步，旁边的小仙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道：“月白童子快走吧，若是昭玕仙人发现了，定要重重责罚我们的！”

　　月白童子被拉着走了，心里却还对方才所见的那道目光惊颤不已。
　　多么可怕的眼神啊！
　　这么想着，他的脸都白了。

　　-
　　通过架在云上的汉白玉长桥，一座由纯金和琉璃搭建的宫殿慢慢从云雾缭绕中浮现出来。

　　那白玉桥上走来一位白袍男子，一枚明亮的朱砂点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手里捧着一个天青釉的小碗，上面刻画着莲瓣纹。
　　这仙人正是月白仙司，此刻他正奉了昭玕仙人的命令，前去眀玕殿的一靛晴天池。

　　顺着白玉长桥直走，绕过金碧辉煌的大殿，再进了芳草萋萋园，拨开挡人视线的重重桃花，便能一眼望见一片天蓝色的水池了，那便是一靛晴天池了。

　　月白仙司手捧着天青釉的小碗，打眼将一靛晴天池一扫，终于在水池的边缘处找到了此行的所在——纯白的长发一半浸泡在淡蓝色的水池里，一半垂在池外，露出半截修长的脖，银白色的鱼尾翘起，随意在发边拍打，溅起点点泡影的水花。

　　月白仙司捧着小碗的手一松，差点没把碗摔在地上。
　　好在他很快就收敛了心神，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躲在柱子后面被美貌惊艳的童子了。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他很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无论多么美，都改变不了他是妖的事实。

　　妖就是妖，不过是长了张惑人心智的脸。

　　“鲛人殿下，昭玕仙人命我前来……”月白仙司话未说完，小离却已经转过头来，一双淡紫色的眸子蒙着从水池里带出来的雾气。
　　“我不是说过，不用对我用敬称吗。”

　　“你……”月白仙司下意识的叫出来，又意识到不妥，忙改口道：“鲛人殿下，仙物已经拿来了。”
　　月白仙司慌张的将手里的碗奉上，心里却如倒海翻江般，即便是已经来了一靛晴天池无数次，自己怎么还是会被这妖物乱了心智，真是修为不足。

　　小离接过青釉碗，用指尖划开自己的手腕，点点蓝色便滴滴落入碗中，如同掉了线的珠般，不多时便接满一碗。

　　“好了。”

　　月白仙司小心翼翼的双数接过盛满蓝液的碗，便要转身告退，却听闻小离的声音叫住自己。
　　“月白。”
　　“鲛人殿下有何吩咐？”

　　指尖撩起纯白的发丝，水珠顺着苍白通透的耳垂滴落。
　　月白仙司只看了一眼，碗中的蓝液便洒落了几滴出来。

　　“我想知道这一百年来，你捧着这碗，上哪去。”
　　“我……”月白仙司迟疑道。

　　纯白的长发从水里缓缓而起，挡住小离出水的上半·身，精雕细琢的一张脸，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淡紫色的眼眸，逐渐接近的距离使根根纤长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只是好奇。”
　　小离的脸距离月白仙司还有一只手的距离时停住了，紫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月白仙司。

　　“去，去给昭玕仙人……”
　　月白仙司结结巴巴的说着，赶忙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手中碗里的蓝液洒了一路，直至跑出了芳草萋萋园，又跑到了眀玕殿的偏门前才停下来。

　　“妖，妖真的是太可怕了。”
　　月白仙司擦了擦额头，看了看怀里的青釉碗，里面只剩小半碗了。
　　“妖真的会魅惑人心。我再也，再也不想去了。”

　　-
　　待到月白仙司彻底离去后，小离又缓缓滑入了水中。

　　“鲛人虽然天性恶劣，但天地间万物平等，我等身为仙界众仙更应该以仁爱对世间，方不辱没仙人之名。依我所见，不如将其交予我，废其全身妖法，再日夜教化，使其改过自我，再获新生。”

　　昭玕仙人那日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响起。

　　小离闭上眼睛，将整个人彻底埋入水池之中，随着冰冷池水漫过头顶，记忆似乎又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那一天——

　　当日小离半垂着双目躺在地上，听着头顶那些仙人高高在上处置他的言论，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走到哪里都不被承认的孩子。
　　心里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期望也要消失了，昭玕仙人的声音却突然响在仙殿之上。

　　“再获新生。”
　　这四个字像是魔咒一样钻进了小离的耳朵，攥紧了小离的心脏，自己也能够再获新生吗？不再是那个不被父亲承认的孩子，而是一个终于被人认可，在意的新生之人了。

　　昭玕仙人将小离带去眀玕殿后，他看见了小离尾鳍上斑驳凝结的血渍。
　　小离抬起头，在昭玕仙人的眼里看见了怜惜的神情。

　　这就是神明吧，垂爱世人的神明。

　　小离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接受着神明以拂尘在自己额间的一点，遵循神明的教导，从此告别那痛苦的过往，就当是做了一场沉沉的梦。
　　终于醒来。
　　再获新生。

　　神明将他带去一靛晴天池，并且告诉他这里从此就是他的住处。神明要他在一靛晴天池内洗髓妖身，除净妖血，吸取仙气，再获新生。

　　可是一百年过去了，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再获新生？
　　妖血到底要怎样才能除净，又或者说，妖血真的能够除净吗，还是说，妖血真的需要除净吗？

　　水的浮力一下子消失，身体不再被托举而是重重的坠落，坠落，坠下水底，坠入云间，最后坠落在一地的枯枝败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