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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鹤翾别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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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的雨,向来有种刺骨的冰凉感。
这是东归魂盒被离垢化为齑粉的第二天。
鹤翾茕然立在天地间,任由雨水自仰面的脸颊流过,从下颌一直汇进脖颈里,浸湿了那早已浇透的黑衣。
龙骨剑尚在手中,剑尖上蓝色的鲛血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晶莹剔的剑身,握着剑柄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能看见上面细细的青紫血色。
鹤翾闭目深吸一口气,而后猛然睁眼,携龙骨剑朝一个方向疾飞而去。
大雨倾盆,让一切都显得朦胧,耳边是尖锐的风声,衣角溅满了泥水,而鹤翾速度却不减,只是更快。
更快,或许这样就能远去脑中那一声声挥之不去的尊上。
就这样逃离吧。
再也不见,再也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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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不归山。
鹤翾负剑立在山顶。
面前是一座古老而又破败的神楼。
红木绿檐,十字脊顶,上面琉璃的鸱吻已被岁月侵蚀得失了光彩,橙与蓝混在一起,杂糅着紫与青,连吞脊的鸱眸都浑浊了。
平静的日子里,这些昔日的战神被人们短暂地遗忘。
鹤翾抽出剑,大步走了进去。
殿内依旧落寞,庄严的神像盔甲蒙尘,衣衫也已褪色,脸颊斑驳而又剥落,可眼神却依旧凶狠,仿佛凝固的只有他们的躯体,而非神魂。
鹤翾进入殿中,望向满天的仙神,将剑一插在地,沉声道:“我要见神。”
大殿内,只有瑟瑟风声穿过。
“我要见神。”
鹤翾沉眉,眼眸直直望向最中央的几尊神像。
神像持锤拿斧,怒目圆瞪。
良久无言。
鹤翾从地上拔起剑,转身离去,“那我便杀上神界。”
寂静的大殿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叹息,“是四界还不够征战吗,魔尊何必为难神界。”
鹤翾回头,不见殿内有人,但见一神像垂泪。
“你是何人?”
“不知名的神罢了。”
神像回答。
鹤翾道:“我想救一个人。”
“是东归神君吧。”
神像的声音平和而又悲怜,隐隐带着一丝叹息,“东归神君魂魄既散,又何谈救。”
鹤翾仰头道:“他为天下而死,难道神都救不了他吗?”
神像无言,良久才道:“或有一法,就看魔尊是否愿意去做了。”
“我自是愿意。”
鹤翾眼神平静。
……
殿内风声已静,血色的夕阳从雕花窗棂内透进,一束束,给灰蒙的大殿带来些许色彩。
鹤翾躬身给神像上香,正欲离去,一只手却从后捂住他的双眼,还未来得及呼喊,另一只手又猛地扣上口鼻。
“……!”
反手拔剑,一道热气却袭上耳廓。
“鹤翾,有没有想我啊?”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鹤翾握剑的手慢慢舒展,开口道:“……赤鹫。”
赤鹫松开手绕到鹤翾面前,红眉高挑,“看见我就这么不开心?”
鹤翾不欲理他,转身就走。
赤鹫追上去伸手拦住他,低头笑道:“别走啊鹤翾,知道你很伤心,可我们好久没见,也该叙叙旧吧。”
鹤翾抬眼看他,眸间是掩藏不住的怒意,“你我之间,不必多言。”言罢快速向着殿门外走去。
赤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又要去救东归,对不对?”
鹤翾停住脚步,偏头道:“他已经死了。”
“别编了,我都听见了。”赤鹫扭动脖颈,提起巨刃咚的一声砸在鹤翾脚边的地面,抬眸望向鹤翾道:“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个殿门。”
鹤翾将眉一皱,对上赤鹫猩红的眸,转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唰!”
鹤翾双脚点地,迅速朝着门外略去,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喊叫:“鹤翾!”
“唔!”
没有任何预兆的,鹤翾向前扑倒在地,右小腿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鹤翾趴在地上抬眸,看见眼前一双脚面,紧接着左腿膝盖传来一声脆响,被人生生扭断。
赤鹫蹲下身,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拽起鹤翾脑后的头发,使他抬脸,眼眸如鹰鹫般狠厉地盯着他,咬牙发问道:“跑啊?”
鹤翾迫不得已抬头,神色平静如常,伸手向前,带动身体前进。
“呵。”
赤鹫仰头而起,再垂眸时面目都带上了一丝狰狞,一脚踩在鹤翾手腕上,用力下压,直至传来叭的一声脆响。
“……”
鹤翾吃痛皱眉,抽出断掉的手腕,展开双翼朝天空飞去。
“呼!”
森白的骨骼从肩胛下方刺出,转瞬交织生出血肉,一对火红色的羽翼嘭的一声于赤鹫背后大大张开,燃烧出终年不灭的火焰。
赤鹫狂笑一声,利箭般飞起追上,猛地扣住鹤翾的羽翼,两手一折。
“咔!”
代表自由的羽翼就这般轻易折断在赤鹫手里,鹤翾砰的一声巨响砸落在地。
赤鹫走到他身边,弯腰看了看,一把将他抄起抗在肩上,迈着长腿大步向殿内走去。
鹤翾挣扎道:“放我下来。”
赤鹫停步手一松,鹤翾从肩头摔落下来,翻落几滚躺在地上,黑色衣袖散乱如云。
后背的摔痛让鹤翾皱眉吃痛。
然而赤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单手拽住他的羽翼向殿门拖去。
柔软而又洁白的翼尖,握在手中如一片收拢的花瓣,得以借此感受到那人身上的温度。
初秋,地上到处都是冰冷的草茬,枯黄而又坚硬,蛛网脉络似的,几乎能将赤·裸的脚底扎穿,就这样随着一路拖拽划过鹤翾的肩胛与后背,留下伤痕累累。
鹤翾痛得蹙眉,紧咬牙关,最后还是忍不住唤出声来。
“唔……”
“哦?原来你会痛啊。”
赤鹫好整以暇地看着鹤翾吃痛的模样,略一挑眉,双手打横将鹤翾抱起,迈着大踏步进了大殿。
“你给我,松手!”
“松手,你又掉下去摔痛了怎么办?”
赤鹫笑得很张狂,进殿后随便找了个靠墙的空地,将鹤翾躺放在那,自己则惬意靠坐在一旁,按压着不甚舒适的指骨。
鹤翾闭目,沉默不言。
夕阳已过,殿内只剩晦暗,隐隐有风声流过。
赤鹫忽然开口,“知道这里叫什么吗?”
鹤翾躺在平地上,只觉血朝着头部上涌,甚是恶心,略微仰头,不欲答话。
赤鹫仰头看向殿内的神像,嘲弄似地笑道:“你都不知道就敢来?”
“哼。”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殿内又寒又冷,鹤翾躺在墙边,身边连个像样的蒲团都没有,加之他手脚皆断,虽然于魔身不算什么,可一时半刻仍恢复不过来,此刻即便冷也无处躲藏,干脆放弃挣扎,任由钻骨的寒风侵袭了。
赤鹫无言,亦无表情,就这样手搭膝坐在旁边,如血般鲜红的发丝顺着胸前垂下,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鹤翾忽然有些好奇,赤鹫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也像现在这般沉默寡言吗。
似乎少有看见他不笑的样子。
无论是初次相见,还是后来的并肩作战,他脸上似乎永远带着笑容,吵闹时玩昧的,调笑时暧昧的,恼怒时古怪的,扬刀时张狂的,似乎笑容已经成了他的印记,非笑不可似的。
以至于鹤翾一度以为他得了什么不笑就会死的怪病,必须要用笑来维持生命。
“鹤翾。”
赤鹫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漫无目的的思考。
“怎么?”
出于好心,鹤翾还是回应了他。
“哎——”
出乎意料的,赤鹫长叹一口气,好似被掰断翅膀的人是他似的。
鹤翾将头扭至一边,面向木墙。
“我其实特别想要一把剑。”赤鹫道。
“你不是有巨刃吗?”鹤翾回头。
“不,我不是要用剑,我是想要一把刺向你的剑。”
赤鹫仰头闭目,似乎真的在想一把刺向鹤翾的剑。
“想杀我就直接动手,何必多言。”
鹤翾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疯言疯语,索性将头转至一边不去理他。
“啊哈哈哈哈哈。”
赤鹫又大笑起来,笑得一头红发跟木墙摩擦,凌乱不堪,零散地落下几根,遮住赤红色的眉眼。
鹤翾只是静静闭目,不知他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鹤翾。”
赤鹫说完自作主张地躺到了鹤翾身边,将他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得更加收缩。
鹤翾不悦。
赤鹫道:“我只是想要一把剑刺向你,这样我就可以挡在你的面前,被一剑刺中心口,在你面前慢慢倒下。”
鹤翾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
赤鹫的鼻梁很高,挺直且尖锐,侧面只看得见耸立的山根与凹陷的眉眼,鼻尖略长,下颌锋利而又骨感。
算是少见的长相。
鹤翾这般想到,赤红色的眸子却忽然转过来看他。
眸色猩红,光线又暗,几乎看不见中央的瞳孔,只看见周围一些若有若无的血丝,青紫交杂,连带着下面根根分明的睫毛,血红色,从眼尾下的皮肤肆意地钻出来。
“我很好奇到那时你的表情。”
赤鹫挑眉看他,又恢复了不羁的样子。
“无聊。”
鹤翾意识到自己自己失神,收回目光,又将头扭至一边。
“说真的,你这么扭来扭去脖子不会累吗?”
赤鹫的话总是让人有种揍他的冲动,但鹤翾忍住了,因为他的手暂时还不能动。
“……”
鹤翾面向墙壁,索性闭了嘴。
二人在这殿内又沉默片刻。
赤鹫双手垫在脑后,双眼看向头顶蛛网蒙尘的蓝紫藻井,“鹤翾,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原谅我了。”
鹤翾错愕地看向他。
“呼——”
赤鹫吹起鼻尖上的发丝,轻飘飘的发丝像血雾一样飞起,在晦暗大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很快忘掉我吧。”
鹤翾沉眉,犹豫一番,“死很容易,可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赤鹫笑起来,眉眼眯成一条缝,“你也开始满口大道理了。”
鹤翾道:“这不是大道理。”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赤鹫翘起右腿搭在左膝上,好让自己舒服些。
二人再度沉默。
殿内很冷,鹤翾又受了伤,此刻躺在冰凉的地上,不觉身上体温迅速流失,后背呼呼冒着寒气,整个人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噗!”
一团小小的火焰升腾在赤鹫的手心,给冰冷的大殿带来了些许温度。
赤鹫单手捧着火焰,跳动的火光将他眉眼映得分明。
火焰将大殿一角照亮,鹤翾的身体逐渐温暖,不由得放松下来,身体也开始复温。
“暖和吗?”赤鹫歪头看他,眸里含笑,颇有嘲弄的意味。
鹤翾心里刚升起一点的好感荡然无存,抬起那只唯一完好的手,直接扣住了赤鹫托火的手腕。
“嗯?”
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让赤鹫浑身一僵,红色的眸子瞬间对上鹤翾狭长的双眼,下意识滚动了喉结。
黑色的睫羽,半掩一双冷色的眸,在眼白的衬托下更为鲜明。
“鹤……嗷!”
赤鹫痛叫一声,捂着自己不自然扭曲的手腕道:“鹤翾,你是真下手啊。”
鹤翾无言,悬在半空的手依旧没有收回的意思,赤鹫犹豫一番,别过脸递上了自己另一只手。
“咔!”
“嗷!”
赤鹫痛呼一声,眉毛都皱在一起,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两只折断的手。
“腿。”鹤翾道。
“不是吧,”赤鹫见鹤翾的手朝着自己的膝盖摸去,连忙将身子向另一边躲闪,“下次,下次好不好?我们两个要是都躺在这,等下谁来找吃的。”
鹤翾略一思考,觉得他说得也颇有道理,便暂且放下了废掉赤鹫双腿的想法。
“啊……”
赤鹫见鹤翾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这才放松下来,后脑勺着地躺着,可谁知鹤翾却一个翻身撑上,一手猛地扼住赤鹫脖间,虎口压在他喉结,愈缩愈紧,使赤鹫几乎吸不上气。
赤鹫被掐得微张嘴。
“鹤……”
“灯盏真的是你杀的吗?”
鹤翾双眸冷得像萃冰,死死盯住赤鹫的眼睛。
短暂地沉默片刻,赤鹫忽地笑了。
“啊哈哈哈哈哈!”
尽管脖颈被扼得难受,他依旧笑了出来。
鹤翾猛地收紧手,赤鹫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是……”
赤鹫快被掐晕过去,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脸已胀得通红。
鹤翾松开了手。
“咳咳!”
赤鹫猛烈地咳嗽着,深吸一口气道:“还说死不能解决问题呢,这就要掐死我。”
“真的不是你?”鹤翾的眸子依旧冷色,不过已失了杀意。
“真的不是。我怎么可能打灯盏的主意,更何况她那么可爱一个女孩子……你知道的,我对女子从不下手。”
赤鹫略微仰头,舒缓着自己方被锁紧的喉咙。
鹤翾重新躺回去,闻言又看向他。
“你下手了。”
“哈?我怎么不知道?”
见他已经全然忘了个干净,鹤翾眉头一皱,提醒他道:“我们五个初去人界那次,灯芯他们走后,你带我去……”
说到此处鹤翾略一停顿,赤鹫却是已经想了起来。
“啊,我知道了,那个青楼里的美人是吧?”
鹤翾沉默以对,赤鹫嘴角沾着血从楼上下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哎——”赤鹫叹息一声,“我说了你估计不信,她是自己吓死的。”
鹤翾一愣。
“真的。”赤鹫颇为无奈,“我跟她说了不许碰我衣服,结果她以为我在和她玩什么把戏,趁我不备拉开我领口。你也知道……她吓得直接自己咬到了舌头,喷了我一脸血。”
鹤翾愕然,“竟然是这样,我以为你……”
赤鹫当即接口道:“以为是我杀的对不对?我为什么要杀她啊,我好不容易选了个可心的美人,我也很难受啊……再说我喜欢活生生的。”
鹤翾沉默了,“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和我说。”
“和你说什么啊?”赤鹫捏着嗓子学着鹤翾的腔调道:“你上来就一句:‘你好残忍。’当场给我打入大牢,就差秋后问斩了。哼,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鹤翾直接噎住,自己介意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竟然只是一句话的误会。
可这误会却持续了几百年,甚至差点要了许多人的命。
“我……”鹤翾迟疑。
“算了。灯盏那件是我也有错,我没能及时察觉出事情的不对,没能救到她。”
赤鹫忽道。
提起这件事,鹤翾的心再次揪成小团。
“是我不对。我不该违背承诺,抛下你们一走了之。那样,或许我们五个现在都能好好的活着。”
“是啊,不必像如今这般阴阳相隔。”
赤鹫手心中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猛烈的,疯狂的,灼热的。
火焰吞吐着火舌,不顾一切地向着上方蹿腾,明黄色的火焰,橙红色的焰心,飞起的火星四散奔逃,转瞬又化作飞舞的灰烬,扑腾着飘落四周。
鹤翾望着火焰,第一次发觉火焰真的很美。
那些跳动的烈焰仿佛有生命一样勾引着人的神魂,熊熊火光像是一颗颗雀跃的心脏,不顾一切恣意放肆地燃烧着,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盛宴。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玩火自焚。
太过美艳的东西,愈是汹涌到难以掌控,便愈想叫人掌控,让人不禁想看那发狂火焰为自己所有的样子。
“鹤翾,要不我们一起去见他们吧。”
赤鹫手中的火焰猛地窜上房梁,滋滋啦啦舔舐着干燥的木质屋顶。
“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鹤翾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竟然要把二人一同烧死在这个长生殿内,忙眉头一皱劝解道。
“啊哈哈哈,我知道。”赤鹫手中的火焰逐渐降低,直至成了副火苗的样子,那千年的大殿才幸免于难。
“我只是感叹,为什么大家总要别离。鹤翾,我不想别离,不想和你各奔东西。”
“那就不要别离。”鹤翾止住他继续发疯的话头。
“那我们一起去征战天下吧,鹤翾!”
赤鹫换了个发疯的方向,眼睛亮亮地看向鹤翾。
“……你为什么一定要征战四界?”鹤翾递去一个冰凉的眼神。
这个问题难倒了赤鹫,他翻了个身,想了会,抱头道:“我喜欢人界。”
“我从魔界睁开的第一眼,就看见满天的漆黑。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一直飞,飞到最高最高的地方,是不是就能看见别的颜色的天了。”
“后来呢?”鹤翾问。
“你傻啊,后来我不是带你去了吗?”赤鹫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让鹤翾吃瘪的机会,“蓝天,白云,和我想的一样美。后来我发现这个美丽的地方叫人间。”
鹤翾闭眼,开始回忆起自己在人间的经历。
“我也喜欢人间。夜晚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很静谧,仿佛一切都睡下了,只有我是存在的。”
“那说明你睡太晚了。”赤鹫道。
“……”
鹤翾颇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至少牛听得高兴还会叫两声,至于赤鹫……他还是不要叫的比较好。
“所以,你想过这样的人间,魔去了会是什么样吗?”鹤翾看他问。
“什么样?”赤鹫扭头反问。
“会成为另一个魔界。”
鹤翾的意思不言而明。
“如果我一定要做的话,你又会像从前那般阻拦我,离开我吧。”
赤鹫坐起身,手中托着小小的一颗火苗,火焰的光明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暗影,让他的五官在朦胧中看起来更加深邃。
“嗯。”鹤翾也坐起来,背抵着墙壁,一头墨发披散下来,顺着玄色的衣袖滑落缠绕。
赤鹫向前探身,拉进了二人的距离,只在两人间隔开一道燃烧的火焰。
“鹤翾,火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燃烧,它需要燃料才能烧得持久。燃料有时是木头,有时是心血,有时甚至是仇恨……鹤翾,你猜我这一份火焰,燃烧的是什么呢?”
火光将鹤翾的眸子照亮,火焰的温暖包裹了全身。
“我不知道。”
“啊哈哈哈哈!”
赤鹫猛地将火焰向他脸上吹灭,“鹤翾,你真无聊。”
灰烟飞了鹤翾一脸。
鹤翾沉息闭眼,用泪液浸湿自己的双眼,近距离烟熏火燎的滋味并不好受。
赤鹫的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站起身走了几步,停在鹤翾面前,低头看他道:“所以呢,你为什么一直要救东归。好男风?看上他了?”
“我怎会有那种想法。”鹤翾全然不知赤鹫这跳脱的问题是如何提出来的,皱着眉头道:“他于我,如黑夜之明灯,我于他,如飞蛾之逐火……不过是一种追随罢了,怎会有那种欲望。别说是他,就算是世间诸多美人,我也是从未有过的。”
“好像也是啊,这么说好像从没见你有欲望呢。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不该一天不满足就会难受得发狂吗,你怎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赤鹫说着忽然不怀好意地看了眼鹤翾身下,“还是说,你其实少了点什么?”
“你!”
鹤翾怒瞪回去,若不是手还没好早就一剑刺过去了,将头扭至一边道:“我不喜欢聊这些。”
“都是魔嘛……好,好,不聊不聊。”眼见鹤翾脸色越来越黑,赤鹫及时地终止了这个话题,重新又坐回鹤翾对面,双手后撑反仰道:“我倒是很喜欢啊,毕竟她们会夸我很多,什么长得帅啊,身材好啊……”
“还有呢?”鹤翾耐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嘴。
“还有啊……”赤鹫笑得很坏,故意将嘴凑到鹤翾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哈气道:“夸我功夫棒~”
“……你!”鹤翾快被气死,当场站起身就准备拂袖离去。
赤鹫却抱着肚子躺在地上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打滚,“啊哈哈哈哈哈哈!鹤翾,逗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
意识到自己又被赤鹫摆了一道,鹤翾走也不是,去也不是,冷哼一声给了赤鹫一脚,令他把地方让出来,自己则寻了个靠墙的位置,将袖子垫在头后闭眼就寝了。
赤鹫方才停住笑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竟然聊到了深夜,连殿外的风声都停了。”
“居然都这么晚了。”
“你若继续笑下去,恐怕等下天就明了。”
“啊哈哈哈哈,”赤鹫又笑起来,贴着鹤翾的衣衫躺下了,“我可不是夜猫子,早睡才能身体好啊。”
鹤翾欲转身不去理他,可刚一动就自己的衣袖被压在赤鹫身下,便伸手去拽,拽了两下不见袖子有半分挪动,反倒差点扯烂,不由横眉道:“你没有别的地方躺着吗?”
赤鹫眉眼垂落,话语开始含糊不清,“这样暖和嘛……”
鹤翾皱眉,“你不是有火吗。”
“火是什么……”赤鹫双翅一展将二人散散地拢入其中,梦呓般道:“我好久没睡一个好觉了……让我好好休息一次吧……”
湿热的翅膀带着一丝温暖的潮气,外表那般锋利的羽毛,内里却柔软得不像话,鹤翾的脸颊被毛绒绒的细羽搔得发痒,本想向旁边一躲,可一偏头又跟赤鹫呼出的热浪接了个正着。
鹤翾:“……”
无奈,困意又已袭来,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间的魔尊此刻终于可以暂且得一小憩,至少此刻身边的不再是敌人。
这一梦,就又梦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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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玄鹤门,夏。
翠绿色的荷叶平举着,中间略微凹陷,汇聚着一连串不断落下的雨水,稍一倾斜,水滴便顺着歪头的荷叶流入了水池,带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呀!”
荷花池上的凤凰亭边,小鹿衔草爬到栏杆上面,身子歪歪斜斜,眼看着就要扑倒进池水里,鹤翾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了她。
“小心!”
险些落水的小鹿衔草没事人一样推开鹤翾跳下栏杆,伸手指着水池噘嘴道:“掉下去了。”
鹤翾顺着鹿衔草所指的方向看去,红而小的油纸伞漂落在碧绿的池水里,像是一朵浓得化不开的红莲。
“……那我去捞上来。”鹤翾说着就弯腰伸手,好在那红伞掉得不甚太远,稍一挪动便能够到。
“不要!不要!刚好给小鱼遮雨!”
见鹤翾要将那红伞捞起,小鹿衔草拍起手来叫喊道。
鹤翾的指尖方触在湿冷的伞面,又收了回去。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这么难猜。
鱼也需要遮雨吗?
看着池水里被惊扰得四处逃窜的红黑锦鲤,鹤翾起身皱眉想。
反正不管怎样,先顺着她便好,只等荧惑守心之时……
“尊上!我要那朵莲花!”
小鹿衔草又活蹦乱跳地在亭子上拍起手来,看样子这次又看上了什么好东西。
鹤翾顺着小鹿衔草期待的目光一望,见池心中央,一片深绿的荷叶里,一朵半开未开的荷花正睡得香甜。
雨水打在它娇嫩的淡粉色花瓣上,化成细碎的滚珠沿着红丝般的脉络流下,像是睡梦里的泪。
“我知道了。”
鹤翾施展轻功,踩着水上一片片深绿的荷叶便走到了池心。
荷叶只是微微晃了晃,摇去了一身珠翠的泪裳。
“啪。”
银色的水液从碧绿的叶心流淌,鹤翾已采回了嫩粉的荷花,小心地擒在手里,一路踩着荷叶往回走。
亭外依旧下着雨,湿淋的雨水弄乱了鹤翾墨一般的发丝,胡乱地贴在眉眼处的肌肤上,消减了那一抹凌厉。
小鹿衔草拍着的手忽然就停了下来。
“给。”
还沾着雨水的荷花被递到了鹿衔草的手心,她接过鹤翾手中冰凉的羞荷,望着那含苞待放的花蕊,忽地握住花张开双手抱住了鹤翾的腰,侧脸贴上他半湿的衣衫,开心道:“尊上最好了!”
“唔……”
鹤翾被小鹿衔草突如其来的示好弄得不知所措,两只手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得愣愣地平伸在身体两侧,像一个呆立在田间的稻草人。
“只……只是一朵荷花而已……”
小鹿衔草高兴地一仰头,对鹤翾道:“那也是尊上对我的好呀!”
鹤翾一低头,就看见一个大大的笑容。
纯真的,无邪的,令人想要永远守护的笑容。
鹤翾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诞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我……”
他像是一口吃了整个的干面馒头,当场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脸颊和耳垂像火烧一样难受,脑袋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大得吓死人。
“荷花要渴死了!我要把它插到瓶子里去!”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小鹿衔草很快就飞奔回了屋里,独留鹤翾一个人在凉亭。
“……”
这时鹤翾伸展的两只胳膊才得以放下,他慢慢地走到池边,俯身去看自己在池水中的倒影。
一身被雨水沾湿的黑衣,细窄的腰,斜而宽的肩,收紧的下颏,薄抿的唇,略带驼峰的挺鼻,细长冷漠的眉眼,以及几根垂落的发丝,怎么看都是一副冷漠的长相,可此时这幅生人勿近的五官却偏偏配了个大红脸,两颊羞得像是上了一层绯色的轻云。
“……”
鹤翾掬起一捧池里的清水朝脸上泼去。
一捧池水下去,脸还是那么红。
“哗啦啦——”
一阵风吹来,连荷叶都开始笑他。
“噗!”
鹤翾一头扎进了水里。
片刻过后,他才从水中抬起了头,雨水和池水的共同降温让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
“我不过……是要将你做成复活他人的灵体……”
鹤翾面对着一池荷花,自言自语般说着。
“一个灵体……”
“嗯。”
-
秋。
夏季过后,就是秋。
秋天总是月黑风高,所以格外适合杀人。
一柄剑,冷冷地握在鹤翾手中,横劈竖砍,已和面前的蒙面人过了十几回合。
“锵!”
蒙面人手中两把银勾将鹤翾长剑挡在胸前,“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此剑法之高超早已超越人界,何必再替人卖命!”
稀薄的月光下,鹤翾踏在河岸边的水里。
黑夜之中,只有他和粼粼流水被照得发亮。
“拿钱办事而已。”
鹤翾持剑毫不犹豫地将那人一对银勾挑开,正要捅穿蒙面人胸口时,却见那人哑声跪地求饶道:
“我家里有个长年卧病在床的妹妹,做这行属实迫不得已,就请饶了我这次吧。我若死了,我那妹妹无人照顾,就要活活饿死在病床上了……你也有家人吧,想想他们再也看不到你的该有多难过……”
鹤翾手中顶在那人胸口的剑略一迟疑。
若是自己不在了,她会怎样呢。
恐怕又要回到无依无靠的生活了吧,可她还那么小,该如何养活自己,又如何保护自己呢。
不,她不过是一个灵体,自己为何要思索这么多。
“唰!”
飞剑入鞘。
鹤翾将收好的剑按在腰间,转身离去道:“你走吧。”
“多谢!多谢……”
感谢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银勾却从背后直直地刺入鹤翾的左胸。
“唔……”
鹤翾痛得几乎无力反抗,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失去方向。
蒙面人从背后抽出银勾,另一把闪亮的弯刀横在鹤翾的脖颈上,“一直以来你可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不过今天把你的头带回去,主上大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人界将成为主上的另一个乐园。”
夜色中,那人的双眼迸发出狼一样的绿光。
“你的头颅可是足足值一千两黄金,还从未有人超越过你呢。”
鹤翾不得不承认这个蒙面人的武功确实很好,可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话太多。
所以鹤翾趁他还在讲话的功夫单手握住了刀刃,随后猛得向后一戳,瞬间将他送上了西天极乐。
“砰!”
蒙面人应声倒地,鹤翾拖着受伤的身子飞速逃离。
也许他的同伙还在附近,绝不能被抓到。
鹤翾胸口撕裂,不断淋漓着鲜血,又在城中反复绕了几次,却定无人追来才小心地进了玄鹤门。
轻手推门,二楼小鹿衔草的房间还亮着烛光,不知为何还没有入睡,可此时鹤翾已顾不了许多,跌跌撞撞地奔入了自己房里。
“唔……”
伤口已同血渍黏在了一起,稍一动衣服,便牵连出一阵揪心的疼痛,根本脱不下去。
无奈,鹤翾干脆一挥剑,将身上的黑衣尽斩下来,露出修长紧实的上半身。
一朵发黑的血花正开在左胸处,皮肉翻卷,煞是可怖。
“唔……”
鹤翾皱眉,将长剑放在烛火上炙烤,直至发红变色,又猛地插入自己的左胸,从里面挑出几根黑蓝色的短针来。
勾中藏针,当真是好毒的暗器。
“叮叮!”
沾血的银针掷落在地,鹤翾已是满头冷汗,紧咬牙关,正当此时却听屋外有人走动。
“哼……”
鹤翾用仅剩的力气握剑,警惕地看向门外。
木门被人推开,小鹿衔草抱着毛毯站在门外,一脸睡意惺忪。
“尊上你终于回……尊上你受伤了!”
“锵!”
长剑也被掷落在地,鹤翾挣扎着转身,背对小鹿衔草寒声道:“你出去。”
“可是尊上你受了好严重的伤!”
小鹿衔草惊慌失措起来,她从未见过鹤翾流这么多血,地上,榻上,衣上,背上,到处都是红色的血,黏腻的,纠缠的,踩花的,凝固的,几乎充斥了整个房间。
“……出去。”
鹤翾咬牙,眉头皱得几乎不能再皱,却觉一温热的指尖触上了自己的后背。
“尊上……我先帮你包扎,然后叫郎中来好不好……”
小鹿衔草的声音直发颤,显然是被吓坏了。
鹤翾猛一回头,冷声道:“我说了……”
出字还没说出口,鹤翾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当即咚的一声昏倒在地。
……
翌日。
鹤翾闭着眼,觉得浑身燥热且黏腻,像是经历了一场疲惫的睡眠。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地板上,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身上还盖了条被子。
“对不起呀尊上,你实在是太沉了……我和郎中一起都没把你抬回床上,只好委屈你先睡在地上了。不过放心,我有给你烧暖炉,保证不会冻到。”
鹤翾抬眸,看见小鹿衔草正踮脚站在炉边,不断地往炉上的盆里添着乱七八糟的草药,似乎是在熬什么东西。
“哦对了尊上,那件衣服沾了好多血,我怎么也洗不干净,就挂在院里先晾着了。”小鹿衔草说着走过来,又蹲下身低头查看鹤翾的状态。
鹤翾侧眸向她的手望去。
原本细嫩白皙的手指上,此刻却是红迹斑斑,还略微有些肿胀。
鹤翾皱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再看小鹿衔草,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一宿没有睡好,满脸忧愁地注视着鹤翾,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双手。
“不必洗,扔了便是。”
鹤翾忽然想伸手帮她整理一下头发,可方一伸胳膊,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尚且赤·裸,当即双颊一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又收了回去,还顺道把被子也拉上了,将自己整个人都蒙在其中,搞得鹿衔草以为鹤翾身体又哪里不舒服了。
他虽莫名失忆,可在人界这么久也明白了此处的礼仪,知道此刻衣冠不整实在是大为失态。
“尊上,药就温在炉子上,你记得吃哦。”
“嗯……”
被子里传来鹤翾闷闷的嗯声。
小鹿衔草还是有点不太放心,直至再三确认鹤翾没有大碍后方才离开屋子,准备下一次草药了。
鹤翾听见人彻底走远了,这才从蒙被里探出脸来,一头散乱的墨发搭在透白泛红的肌肤上,像是松间四散的霞光流云。
他坐起身,转头而视。
炉上草药正浓。
-
冬。
最近小鹿衔草又长大了不少。
自从上次偶然带她去了梨园听戏,她就开始迷上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回到玄鹤门哪怕是三更半夜,只有兴头起来,定要咿咿呀呀一番,弄得鹤翾好不太平。
比如此刻。
“娘子~离家跟我去~我定把娘子手心捧~”
深夜,猫都睡了。
阁楼上却传来了小鹿衔草堪比摧枯拉朽,再世华佗,死人听了都能当场倒立复活的叫唱声。
鹤翾躺在床上,只恨为何自己要生两只耳朵。
不是一般难听,是相当难听,简直太难听了啊!!!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砰砰砰。”
鹤翾唰的一下起身,迅速跑到楼上,敲开了小鹿衔草的房门。
门没关,小鹿衔草正背对着门口趴在床上,一只手捧着最新的话本子,另一只手拿着个啃了一半的大鸭梨,吃吃唱唱,不亦乐乎,听见鹤翾来了,当即从床上蹦下来,扑到鹤翾面前仰脸道:“尊上,我唱得比那软玲子好听吗?”
软玲子,东都有名的名伶,以男身反串花旦成名。
鹤翾:“……要不我给你请个师傅吧。”
小鹿衔草拍手道:“好耶!”
相传从这一晚,东都所有戏班师傅的噩梦就开始了。
……
一年一年又一年。
“我从未见过嗓音如此独特之人……您,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是继七百二十一个师傅后,最后一个戏班子老师临别前捂着胸口说的最后一句话。
“呃……要不我们先不唱了?”
望着一旁颇有落败感的小鹿衔草,鹤翾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鹿衔草低着头,抽抽噎噎的,腊月的寒风刮起了她的发丝。
“呜呜呜……尊上……我是不是特别不适合这个……唱得特别难听,把师傅们都吓跑了……”
“嗯……很好听的。”
望着那张抽噎难过的小脸,鹤翾忍不住说出了违心的话。
“太好了!那我以后都唱给尊上听!”小鹿衔草开心极了,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鹤翾:“……”
他现在只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那我要唱了哦!”
眼见小鹿衔草深吸一口气,就要放声高歌,鹤翾忙先发制人道:“你看外面天色不错,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这条建议引起了小鹿衔草的兴趣,她兴致勃勃地望向窗外。
鹅毛一般的大雪,将整个院落覆得洁白。
小鹿衔草回屋高高兴兴换上了鹤翾前两日找人给她定做的新衣——青粉彩兰织锦袄。
淡绿色苏绣褶裙,配上水粉色宽袖大袄,外罩月牙色对襟披袄,衣领处还围了一圈厚实的小兔毛,白生生衬得上面那张小脸更加讨喜,耳下各垂着两条小辫,上面挽成环髻的模样,向上延伸,额中则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刘海,衬出一对干净漂亮的眼眸,外加那恰到好处的嘴唇。
鹤翾看了暗自点头,人界总说女孩子要么大家闺秀,要么小家碧玉,虽说她琴棋书画样样不感兴趣,诗书礼易各个都不精通,可光凭这幅模样应该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了吧。
嗯……
鹤翾又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门,方走两步便遇上一个奸夫偷别人老婆,被突然回家的原夫发现,给光着身子打到了街上。
“哎呦!哎呦!”
奸夫在落雪的街上疯狂逃窜,行人和看热闹的都唯恐避之不及,偏偏小鹿衔草正对着老汉卖的一车糖葫芦垂涎欲滴。
“尊上,我要这串最红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原夫已拎着杀猪的剔骨刀追了上来。
那杀猪刀,浸透了千百名猪猪的性命,见过了太多生死间的别离,上面早已沾满了带有哀嚎的鲜血,此刻方一拔出,便能听见鬼泣一般的哭声在小街上回响,其煞气冲天而起,几乎凝生实体一样的黑雾,化作无数头猪猪的模样向着前方冲锋,竟能将地面的积雪融化,所见之人无不胆战心惊。
鹤翾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佩剑,后者安稳而睡如同一个没牙的小孩。
“……”
“啊!啊!”
奸夫被这杀猪刀震撼了,拼命挥舞着自己犹如腕足一般的四肢,发狂似地在街上奔逃,好巧不巧路过了小鹿衔草,顺便给了她一脚,刚好把那件新衣的裙摆踩破了。
小鹿衔草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滋啦一声,回头一看便见自己心爱的小袄裙裂从脚后跟成了两半。
“……”
短暂地沉默后,她委屈地落下了一滴破碎的眼泪。
鹤翾怕她伤心,忙走过去安慰她道:“没关系的,我可以再买。”
“呜呜……”
小鹿衔草吸了吸晶莹的鼻涕,一张小脸满是泪水,握着拳头用坚毅地声音道:“不,我要他赔给我!”
言罢她转瞬冲进了追击的战场,其气势连杀猪的大哥都吓了一跳,不过他二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一同朝着奸夫追击问罪。
“你给我站住!”
“把我的新衣服赔给我!”
“啊啊啊!救命啊!”
鹤翾呆愣原地,看着小鹿衔草凭借速度优势两三步追上奸夫,一脚将其踹到在地,提起小拳头照着脸就是一顿猛烈输出。
“我有教过她这些吗……”
“啊!别打了!别打了!我赔就是了!”
“还有我老婆呢!我今天非把你剁了不可!”
“啊!不能剁啊!啊!”
鹤翾:“……”
巷尾的叫声又传了片刻,小鹿衔草才快快乐乐地走出来,拉着鹤翾去买又大又红的糖葫芦。
冬天,白色的世界又恢复安静。
二人走到江边,小鹿衔草抱着糖葫芦突然开口。
“我想永远和尊上在一起。”
鹤翾右手搂着一整个紧实的稻草把子,上面扎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活像捧着个糖葫芦树。
“嗯?为什么?”
鹤翾侧眸,看见女孩亮亮的眼睛望向江边,嘴巴不自觉地咬着手里的糖葫芦。
“因为尊上是世界上最好的尊上!”
小鹿衔草的声音响亮,说起话来干脆极了,像初春随江水破碎流动的冰碴。
“尊上长得好看,武功也厉害,而且对我很好很好,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尊上对我更好的人了!”
鹤翾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望向江心。
“可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比我更好,那时你就会忘了我。”
“不会忘的!”
小鹿衔草急了,拼命踮脚在鹤翾面前挥手,迫使他看向自己。
她用双手握住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向鹤翾,干净的眼睛一同望向他。
“尊上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尊上!”
无数人用行动证实,大多数的永远都是虚假的,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在说出永远的那一刻,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心更加真诚。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此刻鹤翾的心也同那个小女孩一样真诚。
他于寒江冷日边伸手接下了那个鲜红甜蜜的糖葫芦,看向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而后轻声道:
“我也是。”
……
鹤翾缓慢地睁开眼,就看见一双猩红的眸。
“!”
“原来你会笑啊。”
赤鹫紧紧盯着鹤翾的脸,仿佛在他脸上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鹤翾将身子往后撤了撤,拉开了与赤鹫的距离,皱眉道:“我笑了吗。”
“笑了啊!在梦里笑的!就在刚才!”
赤鹫的声音激动得不像话,那样子简直像要扒开他的嘴看着鹤翾在笑一遍似的。
“你看错了。”
鹤翾一把推开赤鹫,发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到殿外透气。
推开门。
面前是一地秋风卷过的落叶,黄得像是衰落退化的发根。
赤鹫倚在后面的殿门上,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扔给鹤翾个藏蓝色的小包裹。
包裹甩得很有技巧,平稳地落在鹤翾的手里,一点多余的晃动都没有。
“拿着。”
“什么。”
“你会喜欢。”
鹤翾看了眼赤鹫,后者懒散举壶往自己喉里送酒,似乎暂时没有捉弄他的意思,于是便伸手解开了包裹。
包裹很烫,打开里面是一木匣,装着汤色清凉的羊肉米线。
羊肉给得很足,多得像要冒出,旁边配了副黑筷,收在木匣的凹槽里。
鹤翾闻见香气,不觉喉间耸动,提起筷子夹了片羊肉与米线入口。
米线看样子是刚做好就拿过来的,火候把握得很是讲究,多一分则硬,少一份则软,汤汁浓郁,色香俱全,还放了一点醋。
“嗯……好吃。”
鹤翾端着木匣左右看了看,见四周全是荒凉的落叶与泥地。
赤鹫这时也收了酒,看着他向殿门扬下巴挑眉道:“里面有个案子,还有俩蒲团。”
进殿,鹤翾将米线放在案上吃了起来。
吃了两三口,忽然抬头看赤鹫。
“你呢?”
“我有酒啊。”
赤鹫单肘压在案上,眯起醉眼对鹤翾扬了扬手中的酒壶。
鹤翾犹豫一番,好心提醒道:“空腹喝酒伤身,这份米线量足,不如你我分着同吃。”
“嗯?好啊。”
赤鹫把脸凑过去,笑嘻嘻地伸出舌头作势要吃鹤翾筷上的米线。
鹤翾冷脸,随即以电光火石之速一个人飞快地吃完了整碗米线。
“啊哈哈哈哈哈哈!”赤鹫拿着酒壶笑得气都喘不匀,拍案大笑道:“鹤翾,逗你真的好有意思啊!”
鹤翾冷哼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赤鹫擦着眼泪趴在案上笑道:“真的很好笑啊,比你要为东归聚魂一千年还好笑啊!”
“……”
提起东归,鹤翾沉默不语,随即道:“我为他聚魂,是因为我害他身死。我意已决,你若再多言……”
“好,好~”
赤鹫怪声怪气地举起拿着酒壶的双手,看他道:“我又没说怎样,陪你不就是了。”
鹤翾一愣,“……你?”
“一千年啊,就在这长生殿内一个人度过,未免也太孤独了吧。”
赤鹫的口气又懒又散,“虽然我们魔的寿命远超绝大多数人,可是又能有几个一千年?所以,我陪你。”
鹤翾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道:“为什么。”
赤鹫早已躺倒在地,仰头朝自己嘴里喂酒,闻言眯眼,四肢大大张开。
“没什么,大概是第一次从照魔殿里看到你的时候吧,就觉得你小小年纪眼神却很坚毅,像是看到了我当年的自己。”
鹤翾沉吟良久。
“赤鹫,我也亏欠你许多。”
“哎——”赤鹫大大伸了个懒腰,眯眼翻身道:“给你你就受着,别总想着亏欠这个亏欠那个的。别人愿意对你好,那说明你值得。再说我也没给你什么啊,是不是。”
鹤翾沉默不语,很久才道:“我明白了。”
-
没有人知道,这是东都第几次迎来冬天。
“妖皇出来了,你知道吗?”
清晨,赤鹫说。
鹤翾正弯腰拿着扫把打扫着殿内。
原本灰气沉沉的殿大得他的照顾干净了许多,此刻已窗明案净。
“嗯?”
他停手,直起身来问道:“然后呢?”
赤鹫倚着门口,手里不知捧着什么东西,不时往嘴里扔嚼着。
“……仙界不管,人界不敌,修真界全灭,目前把你的宝贝疙瘩请去了,说她是拯救四界的唯一希望。”
“怎么可能!”
鹤翾大惊,手中的扫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当即从门口抽出尘封已久的剑就要冲出门去,却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停住。
赤鹫正倚在门框边上,透过鹤翾额前垂下的发丝打量着他的神色。
“怎么了?”
鹤翾垂眸,而后缓慢地收剑,从高高的门槛上退步下来,回头往里走。
“……我没脸见她。”
“啊哈?”
赤鹫后背一使劲从门框下来,嚼着吃的跟着鹤翾往殿里走。
“你起码也要搞清楚状况吧,现在不是你有没有脸见她的问题,是她有没有命见你的问题。”
鹤翾握紧了剑,又将剑置于一旁,轻轻搭在沉默神像盘起的双膝上。
他摇头。
“不,你不明白。我对她做了那种过分的事……”
赤鹫的眼睛和嘴巴夸张地开成圆形。
“你……”
“我竟然对她横剑相向!”
鹤翾额前跳动起一根根青筋,眉头拧紧。
“那根本不是……不是我的本意……”
赤鹫将手里的东西全拍进了嘴里,一口闷了道:“就这啊,我还以为你霸王硬上弓了呢……”
“怎么可能!”
鹤翾大声起来,猛一扭头道:“我与她只是亲情。”
赤鹫摊手道:“她又不是你生的,你俩能有什么亲情?况且我们是魔诶,魔能有什么感情?”
鹤翾垂眸,一只手撑在神像上低声道:“你不会懂的。”
“是,是,我不懂。我就算不懂也不会看着我在意的人深陷危险之中,而自己扔了剑来一句我没脸见她。鹤翾,你这爱逃避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
鹤翾无言,只是偏过头去。
垂落的发丝遮蔽了他的眉眼。
赤鹫略一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剑,从背后递给他道:“拿着。告诉她你一直在,永远都在。你不是要做她的尊上吗?”
鹤翾垂眸,银亮的剑面反射出他一双带着复杂的眼眸。
“赤鹫。”
“嗯?”
鹤翾向前一步,气息几乎与他相接。
“可以帮我保护她吗?”
赤鹫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压不住的一喜,待到听明白了鹤翾的话时,却把身子往后一退,冷冷地挑眉。
“鹤翾,你真废物。”
随后大步离开,咣啷的一声关掉了殿门。
大殿在瞬间黑暗,只剩悠长的关门声在殿内回荡。
鹤翾于黑暗中慢慢,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手中还抓着剑。
一滴一滴的雨水从他的眼眶中流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至成为一条没有止息的河。
废物吗。
也许是吧。
河奔流成海,在漆黑的大殿绽放粼粼的光明。
“哎——”
赤鹫忽然出现,蹲在鹤翾面前,一把揽住他后颈将他额头扣在自己的胸前。
“废物就废物吧。谁还没有废物的时候。”
鹤翾没有挣扎,任由眼中的雨水打湿了赤鹫的衣襟。
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体温像火焰一样高得吓人。
赤鹫手搭在鹤翾背上,下颏顺势抵在他的发顶上。
柔软的墨色发丝,像缎子一般光滑冰凉。
赤鹫说着顿了顿,低头去看鹤翾。
他依旧在闭目流泪。
或许是因为平常都不曾落泪的原因,此刻的泪水格外得多,几乎浸透了赤鹫的胸襟。
“以前一直想看你流泪的样子。此刻真的看到了,倒是有些心疼了。”
赤鹫说着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
鹤翾依旧崩溃地,愤怒地,痛苦地哭着。
“我是……废物……谁也保护不了的……废物……”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嗯?”
赤鹫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别再哭了,像个魔一样,没血没泪,好吗?”
“……”
鹤翾轻轻推开了赤鹫,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
可那不住颤抖的肩膀,却仍能看出他尚在哭泣的状态。
“如果你还要继续哭的话,我保不准会亲你一下哦?”
“啊!”
鹤翾松手大惊,一下子以他本人都未料想到的速度停止了哭泣。
“啧啧。”
赤鹫起身咂嘴,“我的吻很可怕吗?”
“可怕。”
鹤翾已然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抬眸看他道:“我想都不敢想的程度。”
“啊哈哈哈哈!”
赤鹫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我去亲她好了。”
“你敢!”
鹤翾话音刚落,赤鹫已如脱兔般逃离。
他追到殿外,却只听赤鹫的声音在傍晚的暮色中回响。
“鹤翾……逗你还是那么开心啊……”
“……赤鹫。”
鹤翾又朝天空望了一会,终于走进了大殿。
屋内变温暖了。
-
一千年后,小鹿茶庄。
又逢雨水时节。
傍晚的天色带了些许紫红的深沉,楼阁乌黑的出檐上挂着一串花瓣状的紫铜雨链。
晶莹的雨水顺着花瓣间的古黑色锁链流下,如同一道铜铁为骨的细小瀑布。
“啊!!!”
幽暗的雕花窗内爆发出一阵女子的尖叫,几乎将整条流动的瀑布震碎。
偏酒坊内。
屋内灯烛全是灭的,唯有靠近最里侧的花台两边各点着一束火把。
火焰跳动吞吐,盘踞如蛇,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铜质的烛台。
鹤翾一脸漠然地坐在近门角落处的桌边端杯喝茶。
由于银不堪客人骚扰被迫罢工,茶庄急缺人手,他便推举赤鹫暂任其职,可没想到事情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昏暗的偏酒坊内,赤鹫站在客人桌前,一手托着放有酒壶的铜盘,一手将酒壶拿下,弯腰倒入客人面前的酒杯中。
他一头桀骜的红发不知何时放了下来,乖巧地向下披着,细碎的刘海从额间滑落,红雾似的发丝勾在唇角,莫名多了种别样的滋味。
两个头上生着牛角的女客人趁赤鹫弯腰时伸手摸他肌块分明的腹部,一边摸一边发出赞叹的声音。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啊啊啊好软好弹!”
“平时根本摸不到这么好的!”
赤鹫却没事人一样继续斟酒,仿佛被摸的人不是他一样,看那略微翘起的嘴角似乎他本人还颇为享受。
鹤翾看得眉头一皱。
赤鹫又给另一桌上酒。
这桌的客人比方才那桌还要大胆,直接抓起剥好的荔枝塞入了赤鹫的口中。
荔枝较大,还不等赤鹫咀嚼,那些葱白般的细指便强行将它按入了赤鹫的口内,又取来装满的酒壶,一股脑塞进赤鹫的嘴里灌着。
“唔……”
烈酒灌喉,赤鹫几乎被呛出泪水,发丝下的眼尾都变得嫩红,却还隐忍着喝下,末了用小指轻揩自己垂眸的眼角。
鹤翾再也看不下去,正要冲上前,却听到那两个牛角女子的谈话。
“呜呜呜红鸢哥哥好可怜,爹爹好赌,娘亲卧病,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弟弟跟妹妹,小小年纪就要出来闯荡,真是太可怜了呜呜呜。”
鹤翾方要冲出去的脚步又猛地停下了来。
“有哪位美人愿意解下发带,借我一用?”
赤鹫站在花台上,朝着台下的客人伸手。
此刻扎着发带的客人已经在解发带了,没解发带的客人则在暗恨为何今天没扎发带。
“这里!”
一条黑色的发带高高抛向了台上,赤鹫略一弯腰精准地接到手中,与此同时另一条月白色的发带也抛到了台上。
“红鸢哥哥……”
似乎是担心赤鹫不要自己的发带,穿月白色衣衫的女客又喊了几声。
赤鹫看了看手中的两条发带笑道:“既然两位美人都这么好心,我就一同收下吧。”
说着双手抓起黑色发带向后蒙住自己的双眼,只留一根赤色发丝搭在外面的鼻尖,让人的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在那没被发带蒙住的锋利鼻唇和白皙下巴上。
台下尖叫起来。
鹤翾握杯的手一顿。
蒙眼的赤鹫拿起另一条浅色的发带,手一转便将发带缠绕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他穿一身完全包裹的黑衣,月白色的发带绕在脖颈上直接成了抢眼的存在。
此刻台下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赤鹫两根手指夹住脖颈上的发带送进自己口中,随后用嘴巴含住摇晃的发带开始跳舞。
偏酒坊内的尖叫随着赤鹫的舞动达到巅峰。
此刻,漫天的火焰因他一人而动。
激烈的鼓点和乐声不知从哪里传来震荡着人的双耳。
鹤翾捏着杯子呆坐当场,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确切点说这根本不是舞蹈!
昏暗的屋内,时明时亮的火焰四处飞舞,将这里所有人的脸照得变幻莫测。
鹤翾能在那一张张脸上看见各种各样的表情,如果他愿意细心观察的话会发现这十分有趣,只是此刻他完全没有这个心情。
因为赤鹫在扭胯。
他的舞蹈几乎没有别的动作,就是随着鼓点扭胯,强烈的音乐与极具冲击力的动作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送到了那紧致的,不断晃动着的,摇摆的腰胯上。
他眼上还遮着发带,嘴里也叼着东西,两手在胸前反扣,形成反合十的手势,顺着自己的身子缓慢向腰腹下移,与快速摆动的胯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啊啊啊!”
“夫君夫君我爱你!!!”
鹤翾默默低头,单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他想起一开始鹿衔草嫌弃赤鹫带坏了茶庄的氛围,打算将他赶出去,可后来发现赤鹫能凭一己之力将茶庄的流水翻到三倍,便重新考虑将他留下来,却不准他到正茶堂去,而是单独辟了一间只在傍晚开启的偏酒坊,并成功将两波性好完全不同的客人彻底分开。
如今看来,此举还是颇为明智的……
“红鸢哥哥!我要给你生鸢宝宝!”
听见人群中这句话鹤翾一口茶喷了出来,可见这句话的杀伤力是相当大的,而更大的是这话居然是由一个八尺壮汉说出来的。
鹤翾用长指戳了下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赤鹫的舞蹈根本没有瓶颈,转眼又用火化出一道八角囚笼,将自己舞动的身体罩在了其中。
火焰囚笼将他身上的肌肉照得更加分明,那一条条整齐的腹外斜肌比春宫绘本上的还要清楚漂亮。
人群的尖叫声又一次达到了顶峰。
然而赤鹫的舞蹈根本没有瓶颈!
他用火焰分出两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三个以假乱真的赤鹫并排在花台上扭动,使人眼花缭乱,一时间根本不知道看谁。
一分三,三分六……台下有多少客人台上就有多少赤鹫,一同随着鼓点的节奏疯狂地扭胯跳舞。
鹤翾在闪动的火光中捂住了自己的眼,好半天才沉声说了一句话。
“好……好炸裂啊……”
正此时,偏酒坊却闯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鹤翾当即警惕起来,毕竟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看赤鹫跳舞,而是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
一位身穿飘飘白衣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跨入了偏酒坊,目光一扫便盯紧了正为赤鹫疯狂尖叫的两个牛角女子。
此时赤鹫正跳到关键之处,请一位台下的客人上台一同跳舞。
二女都是争先恐后,盼着赤鹫能选到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白衣男子的脸黑成什么样子。
“入菏仙子!妙玲仙子!”
男人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两女子吓了一跳,她二人缓缓转头,正对上男人怒气冲天的一张脸。
“霄羽仙君……”
其中一个女子哆嗦着肩膀正要开口,一旁的女子却一把捂住她的嘴,指着自己脑袋上的两个牛角对男人道:“你找错人了,我俩可不是什么仙子,我俩是牛妖呀~”
“呵呵呵,牛妖……”
霄羽仙君气极反笑,一把上前拔掉了二人头上的牛角。
鹤翾只听“啵啵”两声,再回眸时那两个牛角女子却已和常人无异。
“继续做牛妖啊!”
霄羽仙君一手两个牛角,冷冷地看着面前偷偷下界的两个仙子。
“呜呜呜……仙君我们错了……”
两仙子见被识破,只得哭唧唧地跟霄羽仙君回了仙界,临走前还不忘多看台上的赤鹫两眼。
鹤翾摇了摇头,为自己倒了杯香气四溢的绝青茶。
……
疯狂停歇,夜晚暂且入眠。
茶庄的阁楼上,鹤翾正躺在铺满洁白羽毛的床榻上。
他闭着眼睛,似乎此刻正在做着什么好梦。
蓦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腰。
“!”
鹤翾瞬间睁眼,一脚踹了过去。
“嗷!”
黑漆漆的房间内传来赤鹫的惨叫,“鹤翾,你是真上脚啊。”
鹤翾借着窗口透进的稀疏月光看清趴在自己床上的人是赤鹫,皱眉问道:“你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做何事?”
赤鹫半跪在床上,揉着自己被踹痛的肩膀道:“一个人睡觉太热了,来你这里降降温。”说着就要躺在鹤翾的床上。
“出去。”
鹤翾单手拎住他的领子使他躺不下去,却发现赤鹫的体温比之前还要高得吓人,几乎到了轻轻摸一下就烫手的程度。
“……你怎么了?”
赤鹫趴在床上,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羽毛里,含糊不清道:“不知道……好热……连脑袋也越来越热了……”
鹤翾伸手摸他脑门,只碰了一下便瞬间收回,指尖犹觉痛楚,像摸到了锅边透明的热气。
又拉过他手掌翻开手心,依旧是同样的烫人,不需触摸便能感觉到那股喷人的热浪。
“怎么会……是魔化的侵蚀?”鹤翾看着赤鹫皱眉。
“也许吧……”赤鹫似乎被热糊涂了,只是迷迷糊糊地回答着鹤翾的话。
“一直这么热的话……大概很快就要死掉了吧……鹤翾……到时你会忘记我吗……”
鹤翾手掌泛起一层晶莹的寒气,借着月光按在了赤鹫的胸口。
赤鹫红色的眉微皱,分不清是舒适还是难受。
“不够……”
鹤翾双掌一齐发力,荧亮近乎蓝色的寒气宛若实质般从赤鹫的胸口进入了他的躯体。
“好些了吗?”
赤鹫慢慢睁开眼,眸中的血色似乎消退了一些,撑着身子坐起咧嘴笑道:“只是暂时缓解,没法治本啊。”
鹤翾问:“如何治本?”
赤鹫头转向他,浅红色的睫毛上散落着月色的光辉。
“鹤翾,你听过采冰补火吗?”
“如何补?”
鹤翾一心全在赤鹫魔化后的侵蚀上,全然未仔细听他话外的意思。
赤鹫身子压低向他凑近,直至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个拳头时才抬眸,发丝遮挡额前与鼻尖,血红色的眼珠透过纤长的睫羽向上看过来道:
“让我亲一下就好。”
“砰!”
鹤翾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
赤鹫躺在地上滚了几滚,后背的黑衣上还沾着几片白色的羽毛。
他站起身,背对月光,危险地笑了。
“砰!”
赤鹫一拳打在鹤翾的脸上。
鹤翾直接从床上飞了下去,砸在旁边的墙上,咚的一声滚到地上,带翻了一堆案柜上的茶罐。
地上铺有一整层厚实的银白色雪山狐毯,掉下去的茶罐没有碎裂,而是胡乱地翻滚开,吐出一地的茶叶碎,全沾在地毯的绒毛上,像是白色田野里盛开的绿花。
赤鹫走过来,骑在鹤翾的身上,右拳照着他的脸狠狠打过去。
鹤翾咬着牙,右掌接住赤鹫的拳头,左手掐住赤鹫的咽喉。
两人扭打起来,鹤翾逐渐占了上风,起身将赤鹫压在身下,一手掐他脖子,一手将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啪!”
“……”
赤鹫沉默片刻,随即大笑起来。
“啊哈……”
鹤翾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赤鹫吸气般在手掌下嗤嗤地笑着,猛地翻身而起将鹤翾按在了地上。
鹤翾挣扎,赤鹫的膝盖却死死压在他背上,令他动弹不得。
“哼……”
寒冰无声地从鹤翾身下将地面覆盖,赤鹫面色一变当即起身。
鹤翾趁此机会站起身来,一腿袭向赤鹫的小腹,却被赤鹫直接抓住手里。
“唔!”
赤鹫两手架起鹤翾的双腿,直接将他朝后抵坐在墙边的半身柜上。
鹤翾背后就是墙,双腿被赤鹫抓紧,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用双手推在他的胸口。
赤鹫比鹤翾高了半头,猩红色的眸子从上往下地俯视着他。
“鹤翾,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烂。”
“鹤翾,你其实打心底里看不起我吧。”
赤鹫每说一句话就低头朝鹤翾靠近一分,直至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鹤翾抬眼,对上那双略带疯狂的血眸。
“无论你的过去怎样,我从未看不起你。”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冬夜里的清泉,亦如那冰凉深沉的眸。
“烂又怎样,还不是照样活着。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烂下去吗?”
赤鹫短暂失神。
“你的一生,到底想追求什么,去追求啊。”
鹤翾皱着眉,最后一句话用了三分力气。
赤鹫松开手,用一种迷茫而又愤恨的表情思索,一直以来,他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无数个在陌生人身边春色浮动的夜晚吗,还是提刀纵横享受热血迸溅的快感吗,又或是手中旗帜一挥,无数千军万马便为他号令,舍命厮杀的风光威仪?
不是的,都不是的。
这也许是他曾经想要的,但不是他最想要的。
那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血色的眸子低垂流转,儿时的记忆再次浮现脑海。
林荫道上,小小的他蹦跳着跟在阿姐身后,一不留神趴倒在了地上。
阿姐回头将他扶起,模糊的笑容像下午的日光一样温煦。
“摔疼了吧。”
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轻轻揩净上面的泥土。
他睁大眼眸看着,忽然觉得阿姐好漂亮,漂亮到需要一朵花来相配。
于是他跑去路边踩了一朵开得正香的花,双手背后让阿姐闭上眼睛。
阿姐笑着,配合地照做了。
他单膝跪地,用魔界最高的礼仪献出了那朵花。
阿姐睁开眼,捂着绯红的双颊笑了起来。
那时他还没有穿上黑衣,夏季的日光打在身上格外的温暖。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鹤翾。
赤鹫缓缓抬头,月光下,他的眸间盛满了泪水。
“我也想要家人……”
他终于懂了,这么多年他所一直缺失而又不断追求的东西。
“我也想要爱啊。”
鹤翾坐在柜上,单手搭在自己蜷起的膝上,半张脸微微肿起,黑色的发丝重新划分眉睫。
“我们一起吧。”
一起。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个冰冷的世界抱团取暖吧。
赤鹫看着鹤翾的脸,低声问,“还疼吗?”
“你说呢。”
鹤翾从柜上下来,将地上翻滚的茶罐简单拾好,随即将帘帐一拉,进入其中睡了。
半晌,不听外面赤鹫的声音。
鹤翾侧躺在床上,忽地问道:“你说的采冰补火……是真的吗?”
“逗你啦。”
赤鹫钻进帘帐,将鹤翾往旁边挤了挤。
呢喃而又模糊的声音。
“鹤翾,我好开心。”
“……嗯。”
“真的好开心……”
赤鹫说着安然躺了下来,还顺便抢走了鹤翾的被子,很快坠入了梦乡,留鹤翾一人苦恼地与被子斗争。
好梦长眠。
-
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东归开始和小鹿茶庄的人辞行。
“如今四界融合乃大势所趋,我也要去看看天下苍生了,感谢茶庄诸位一直以来的照顾。”
鹿衔草红着眼睛问道:“东归神君,你还会再回来吗?”
东归拱手笑道:“若有机会路过此地,定要上来与诸位再叙。”
他言罢又与众人一一道别,随即转身走入了迟迟的秋色。
黄色的叶,水蓝色的袍,慢慢在天地间消失不见。
东归走后,鹤翾喝了一整夜的茶。
赤鹫坐在床上,伸手打着哈欠看他道:“你这么舍不得他干脆把人追回来啊,一个魔半夜三更喝闷茶算怎么回事……还打扰我睡觉。”
烛光下,鹤翾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皱眉道:“他心怀天下,我如何留他。”
“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他满脑子都是天下你才更有机可乘啊。”
赤鹫说着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鹤翾身边,抢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擦嘴道:
“你只需拔出剑,说东归你今天若不跟我走,我就血洗这天下生灵。到时以东归的性子肯定会乖乖听话。别说是留下,就是让他做些别的也无有不从。”
鹤翾一开始还听得认真,可听到让他拔剑威胁东归时不由一怒道:“我怎会对他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呵!”
赤鹫正品着茶,闻言一口茶水吐回杯里,往桌上啪的一放,拍了下鹤翾的肩膀扭头就走。
“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喝闷茶吧,反正辛辛苦苦收了一千年魂魄的人又不是我。”
未几,床上传来了赤鹫均匀的呼吸声。
鹤翾依旧坐在桌前,手里握着茶杯。
茶盏灵巧而小,光滑的杯身,压在拇指处的地方有道裂痕。
记得给东归收魂的那个茶盏上也有一道裂痕。
每天清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他都会拿着茶盏在殿外的百花上收集露水。
颤抖的嫩绿花枝上,一滴饱含水汽的露珠轻轻一抖,便落入了冰凉光滑的淡蓝茶盏。
那个神告诉他,东归的魂源是水,所以每天清晨,带有他魂源的露水都会出现。
只有将所有的魂源收集起来,东归就会再度复活。
只是这个过程极度漫长,也许需要一千年。
可是鹤翾不在意。
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收集着,直到鹿衔草化为常青神塔,将妖皇永恒封印。
“我要怎样救她,再守一千年吗?”
长生殿内,他又一次向神求问。
神再次回应了他,只是这次的声音却无比衰老。
“我扳动命盘,也只能将她的命运停在封印妖皇的那一刻。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她救了天下,难道天下竟无人能救她?”
“……嗯。”
苍白的对话很快结束,鹤翾的心也渐渐死了。
他每天除却收集露水,还会去神塔那上香祈福。
一年一年,又一年。
那个手拿红色糖葫芦的小女孩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彻底成为东都一个古老的传说。
可东归的魂魄却愈加充盈了。
在鹤翾收集神魂的第一千年整,东归终于回来了。
鹤翾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寒冬时节,早已被冰雪裹挟的长生殿上一点一点开出美妙的冰花,而后融化成水,漫成大量的湖泊。
东归的身影就从湖中缓缓浮现出来,脸上依旧带着恬静的微笑,仿佛他不过是做了个与世隔绝的长梦。
现在梦醒了,他便回来了。
人生有别离,也就有相逢。可惜相逢总是少的,别离却总是多的。
鹤翾没有想到的是,下一次的别离会这么快地到来。
-
“我要走了。”
和往常一样的日子里,赤鹫忽然没由来地跟鹤翾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鹤翾正往杯里添茶。
干燥墨绿的茶饼,卷曲如同毛发,懒散地窝在莹白的瓷杯内,只要稍加热水,就会诞出一壶绝妙的香茶。
“鹤翾。”
赤色的发丝擦过细白的瓷被。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难堪的样子。”
鹤翾抬眸,对上赤鹫一双几乎无法压抑的血眸。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如果能不幸战死沙场那将是每一个魔的幸事,如果不能,那么很可惜,等待这些过度魔化备受侵蚀的魔们只有最后一条不归的末路。
疯狂。
疯了的魔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魔知道,但每一个魔都惧怕。
鹤翾放下手里的茶夹,认真地看着赤鹫的眼睛。
“留下来吧。”
赤鹫低着头,双手掐在自己的后腰,似乎在思考鹤翾所说的可行性。
终于,在片刻的思索后,他答应了鹤翾的话语。
“不要看我。”
这是赤鹫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向庄主要了一处寒园的小阁,从此住了进去,将窗门都用赤红色的羽毛封死,不允许任何人进来探视。
包括鹤翾。
偏酒坊没了赤鹫清冷许多,茶庄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有一天傍晚,当月亮悄悄爬上屋檐的时候,鹤翾也悄悄爬进了赤鹫的房间。
漆黑的屋内,几乎没有灯,鹤翾不禁怀疑,赤鹫是否已经偷偷离去。
这时,一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闯入我的宫殿?”
黑暗中,一团火焰忽地自那人手心冒起,照亮了这间晦暗的阁楼。
鹤翾立在原地,看赤鹫盘起一只腿坐在垂帘的榻上,掌心托着一团忽明忽暗的火焰,将他的下颏映得发亮。
“我是鹤翾。”
“鹤轩?”
赤鹫皱着眉,似乎绞尽脑汁思索着这个名字。
片刻,他道:
“不认识,快点走。”
鹤翾走过去,缓缓蹲在他身前,让赤鹫手心的火焰照亮自己的脸。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赤鹫低头,火光一寸寸拂过二人之间,照亮鹤翾,也照亮了自己。
鹤翾注意到赤鹫的发丝不知何时变得一团糟,不少靠近鬓角的地方还打了结,又红又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血管,亦如他的眼眸,猩红中夹杂着浑浊,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望向自己。
“我还是不认识你。”
赤鹫仔细思考了一番。
“不过你的眼睛很好看,我想你可以成为我宫殿里的公主。”
赤鹫说着站起身,张开双手朝上方虚拥着,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庆贺。
鹤翾皱眉,也跟着起身,“为什么是公主,你是驸马吗?”
赤鹫回头,歪着脑袋笑了,“不。我是公主她爹——宫殿的王。”
“……”
鹤翾忍住了想一拳打在赤鹫脸上的冲动。
“我不想。”
“为什么啊?”
赤鹫一下子转过身来,红色很重的眼睛从下往上盯住鹤翾。
“只有你配做我的公主,他们都没你好看。”
他说着举起手中一把赤红色的羽毛,如数家珍般道:“这个我不喜欢,那个我不喜欢……全都不合我眼缘。”
鹤翾皱着眉,垂眸看了眼赤鹫手中的羽毛。
“你真的疯了。”
“疯是什么?”
赤鹫将羽毛一扔,忽地将脸凑了过来。
他已多日未进食,身形看起来似乎和以前一样精壮,只是眼下略微有些青色的凹陷,让人看出他近来过得并不是很好。
“你怎么不回答?”
赤鹫盯着鹤翾缓缓转头,红色的眸子里满是困惑。
鹤翾垂眸,而后快速退步离开了房间。
留赤鹫一人站在满地的羽毛中。
像是血色中逐渐败谢的花。
-
翌日黄昏,鹤翾又来看他。
赤鹫呆呆坐在床上。
他赤红色的羽翼无意识地从身侧垂展着,它的主人似乎早已忘记如何将它收回。
曾经这双羽翼燃烧着烈焰带他飞上魔界最高空,在悬崖之巅与另一个魔展开殊死搏斗;又带着他于千军万马中急行,谈笑间取下敌方将领的头颅;又或者于灭世妖皇的威压下,将众人的期望救出。
而此刻,这副巨大的羽翼失了以往的光彩,只是这样无力地从后背垂落,上面沾满了灰尘与泥土,黏腻而又粘连,如马驹落胎时的毛发。
鹤翾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用指尖梳理着赤鹫的羽翼。
一根根,一扇扇,像解不开的九连环。
赤鹫一直呆呆地望向窗边。
日落的余晖将他的眸色映成很美的金黄。
忽然回头。
浑浊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过来。
“你来了啊,我的公主。”
“饿吗?”
鹤翾将手指从最后一根纠缠的羽翼中取出,转身拿过靠墙的一张小桌摆在床上,以冰擦净,又取出一份装在木匣里的羊肉米线端到桌面。
在与赤鹫相识第两千零一年后,鹤翾依旧不知道赤鹫喜欢吃什么,只得选择了一份他曾为自己准备过的米线,还有一壶好酒。
赤鹫的目光从窗外的夕阳慢慢转到面前的米线上。
他似乎看不见一旁备好的勺与筷子,低头用嘴喝了一口匣内飘着绿色葱花的羊汤。
鹤翾垂眸看着,能看见他低头时发顶缝隙露出的嫩红色发根。
蓦地,赤鹫用牙齿将汤内的羊肉衔走,叼至一旁翻起的盒盖上。
“你在做什么?”
赤鹫浑浊的眼眸再次出现了不解的神色,转瞬清明一刹。
“我记得他爱吃。”
“……”
赤鹫抬眸,看向站在阴影中的鹤翾。
“公主殿下,你为什么哭了?”
鹤翾捂着脸蹲下身子。
肩膀在抖。
“不要哭。”
一只烫的吓人的手摸上自己的脸颊。
鹤翾睁开朦胧的眼,看见赤鹫如夕阳般红艳的双瞳。
“我好心疼。”
-
冬,夜。
这是鹤翾度过的,第七百零一个年。
鹿衔草带着茶庄的大家一同出来过年。
漆黑的天空上,橙黄色的游龙明灯与凤凰灯正在一同飞翔。
鹿衔草在人群的簇拥下拍手笑着,“还要更多的炮仗和烟花!”
银嗷了一嗓子,迅速和龙骨去放炮仗去了。
不一会,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山庄。
鹤翾一个人立在夜空下的山尖,脚踩雪地,寒风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尊上!”
鹿衔草忽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新鲜出炉的糖人。
焦黄色的糖人,被做成神龙的模样,于细细冰凉的竹签上盘着身躯,做出马上就要翱翔天空的样子。
龙年到了。
“尊上吃糖!”
鹿衔草举起糖人,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
鹤翾愣了下,随即舒展了眉眼。
“太大了,我吃不下。”
“就吃一点嘛,尊上。”鹿衔草不依不饶,“这可是我亲手给尊上做的哦!”
“……好。”
鹤翾接过糖龙,用指尖掰下一点点放入口中。
很甜。
甜的滋味一下在口中浓郁地化开。
“嗯,好吃。”
“太好啦!那我去找大家玩啦!”
鹿衔草笑得超级开心,拿着糖人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鹤翾孤身立在寒风里,只觉得嘴巴真的很甜,几乎甜到了心里。
忽然地,眼眸在被飞雪覆盖的银树间瞥到了一个身影。
“……赤鹫!”
夜空下泛蓝的银树间,赤鹫孤零零地望月而站。
他一头如雾般轻红色的发丝向身后轻轻披散,下颌微微抬起,柔和的月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晕开了那锋利的眉眼和唇角。
“赤鹫……”
鹤翾慢慢走到林间,怕惊扰他似地开口。
赤鹫轻轻回头,脸上带着柔和又清澈的笑容。
“鹤翾,你来了啊。”
如回光返照般,赤鹫记起了他。
“……赤鹫!”
鹤翾猛地冲上前去将他抱紧,仿佛抱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记忆就不会再度消散。
就这样将发烫的火焰抱在怀里,不再丢弃。
冰冷的衣衫与高温相融。
“不要再忘记我了……不要再留我一人……”
鹤翾闭眼呢喃。
赤鹫眉眼弯弯,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后背上,另一只手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不要哭啊,我会心疼的。”
鹤翾低声啜泣着。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他明白得太迟了。
“鹤翾你看,这是什么?”
赤鹫朝他摊开手心。
鹤翾抬眸,看见里面静静躺着一颗朱玲树的果子。
那是断鹤崖上,最后一颗朱玲树的果子。
椭圆的,深红的,褶皱的,静静躺在赤鹫的手心里。
“鹤翾,还记得我说想要一把剑吗……”
赤鹫说着忽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鹤翾忙将他扶住。
二人的衣摆将地面上白色的细雪扫乱。
“可后来我发现,其实不用剑,生命也一样会走到终点。”
赤鹫半躺在鹤翾的怀里,眼眸望向明亮的月光。
鹤翾泣不成声,泪滴在赤鹫的脸上,转瞬化作飘飞的白气,滋啦一声随风而去。
“把这个种下去吧……”
赤鹫将朱玲果交到鹤翾的手里。
这一刻,他红润的眸子比月光还要明亮。
鹤翾握着朱玲果,泪如雨下,哭得声音嘶哑。
“你不要留我一个人……很孤单啊……赤鹫……”
绚烂的烟花在此刻冲上夜空,化成一道道耀眼的流星,吵闹地,剧烈地绽放着。
纷繁幻灭的烟花映亮了赤鹫倒在雪地里的脸。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沾去鹤翾冰凉脸颊上的泪水,于光彩变幻中温柔地笑了。
“等明年春天,朱玲花开的时候,你就不会再孤单了呀……”
“……鹤翾。”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祝大家春节快乐!这是小华第二次与大家一起过年,感慨颇多。下次更新时间为2.16日,感谢诸位书友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