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衔草的冒险旅途》华文卿

304、破局六回

　　褐红陶台上点着一支桦烛香。

　　白如宣纸的树皮卷成窄窄一见方，顶端跳动着明亮的火焰，蓝紫色的焰心里，一点通红正在黑炭中灼灼燃烧。

　　徐徐烟雾从桦烛香上升腾，恍如天边流云，滋滋作响，房内瞬间生香。

　　一只素白而纤长的手指山下缭绕着烟雾，好似腾云的仙鹤。

　　“我说……你烤火的时候能不能先把身体还给我，哪怕一半也行啊……一点身体没有我很难受啊。”

　　鹿衔草控制着嘴巴艰难开口。

　　被他人占据身体的感觉并不好受，意识压缩在胸口，仿佛已经脱离出去，从另一个视角审视着自己。

　　“抱歉，没想到我的苏醒会让你这么难受。”

　　温和的，如水般的女声从喉间传来，随后鹿衔草只觉浑身一松，整个人的意识再次回到了头部。

　　魂魄终于附体。

　　“这声音……你不是兮戮？哇，那你是谁啊！”

　　鹿衔草抱住脑袋一顿猛挠，自己的身体里究竟有几个魂魄，怎么一个一个跟生小鸡似的，没完没了了。

　　“我的名字……”

　　温和的，如水般的女声从脑海深处传来。

　　鹿衔草只觉得身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桎梏，像是金钗上松动的珍珠那样，只是微微地拨动了一下，便如一根羽毛般轻柔地从胸口脱离出去。

　　一瞬间，心上空空落落。

　　“我叫溪，小溪的溪。”

　　温和的，如水般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声音的来源是耳边。

　　“诶？”

　　一只白净而纤长的手朝面前递来，鹿衔草下意识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温柔的眸。

　　那是一张与她有七分相似的脸，轮廓被烛光映得柔和，唇角带着温暖的微笑，眉眼舒展而好看，更重要的是那目光。

　　鹿衔草从未被那样温柔的目光注视过——那种注视着，满带着友善与爱意的目光，像是把人浑身的枷锁卸下，轻柔地放置进一片温暖的水里，而后放松漂浮。

　　温柔的，甘愿溺死在里面的目光。

　　鹿衔草双耳发烫。

　　“你叫鹿衔草，对吗？”

　　那女子依旧温柔地注视着，友善地微笑着，目光也一并探寻过来，可却并不过分，而是十分柔和地，轻柔地触碰着……那感觉，简直像是在触碰自己最深处的魂魄，或者说，自己的魂魄已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了。

　　“是，是的……”

　　第一次，轮到鹿衔草手足无措了。

　　那只白而软的手依旧停留在面前，似乎只要不伸手，它就不会走。

　　她的手生得纤长，却并不窄瘦，不是尊上那种指骨分明，青筋交错的手，而是一只指根圆圆，指尖细细，葱白般可爱的手。

　　莫名其妙的，鹿衔草想到了猪蹄。

　　不过这只手真的很让人有握上一握的欲望，想捏捏看它是否如看上去一样柔软可亲。

　　于是鹿衔草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等再回过神的时候，已随着女子的牵引站了起来。

　　“呃，那个……你也是兮戮的元神吗？”

　　鹿衔草的手搭在女子的手心里，后者的手柔软而又热，温度比她还高了几分，握在手中，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还冒着湿热的水汽。

　　“不，她撒了一个小谎。”

　　溪拉着鹿衔草的手慢慢走过咯吱响的小木屋，推开那扇封闭的门。

　　“这是……”

　　褐色的木门后，一片深蓝而幽静的星空映入了鹿衔草的眼帘。

　　无边无际的星空，没有半分阻碍，亦无丝毫世俗的牵挂，完完整整映在了鹿衔草面前。

　　“吧嗒——”

　　鹿衔草刚一挪步就缩回了脚，那星空下面是片如镜般的星湖，浅得甚至不足以没过脚跟，可还是沾湿了鞋面。

　　“光脚走吧。”

　　“会不会……有点凉？”鹿衔草问道。

　　“这是流动的星空之镜，放心，它很温暖。”溪微笑地看过来，目光中带着鼓励。

　　“那我……我试试看好了。”

　　鹿衔草摘掉了自己的鞋，赤足踏在星空之镜上。

　　出乎意料地，这里流动的水就像阳光下的沙滩一样温暖，烂泥一般轻柔地流过脚背，包裹着脚趾，在脚尖打转，随后慢慢远去。

　　无尽的星空之下，溪与鹿衔草，两个女子的身影在深蓝色的星空之镜上缓缓前行。

　　半透明的水镜映出了她二人的倒影。

　　鹿衔草低头看去，却愕然一惊，“溪！你……你的背上！”

　　星空之镜上，溪正拉着鹿衔草慢悠悠向前走，可在深蓝色的倒影里，溪的背上赫然挂着一个四肢萎缩，头颅低垂的人。

　　长而凌乱的发丝自额前向胸口披散着，似乎刻意要挡住那人的脸，可一些紫红色的脓疮却随着步伐的晃动不时从发丝后的脸颊上显露出来。

　　“她睡着了哦，”溪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既而微笑着转过身来，“我是趁她睡着才出来的。”

　　“她是兮戮？”鹿衔草瞪大了眼睛，“这……”

　　溪微笑着注视着鹿衔草，“是的，她就是兮戮。我们是身魂双连的共生人。你所看见的就是她的本体，我是她的另一面。”

　　“那，那我是谁？”

　　鹿衔草糊涂了，彻底糊涂了。

　　一开始妖皇说她是兮戮神女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相信的，可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就是兮戮神女，于是她便把自己当做是昭玕那样的兮戮转世。

　　可没想到兮戮居然自己冒了出来，甚至还能跟她抢夺身体，这让鹿衔草彻底否认了自己是兮戮神女转世的可能，并开始接受自己是兮戮一缕元神的说法。

　　“这简直难以理解。”鹿衔草继续思索着。

　　但在兮戮将她送到那个双生人的身上后，鹿衔草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并不如兮戮所说的是一缕元神，而很可能是那个共生人的另一面——这是根据兮戮与自己辩论时的话语推测出来的，她相信兮戮送她去的那个场景绝非偶然。

　　可如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溪，以及她身后背着的兮戮魂魄，却让鹿衔草彻底迷惑了。

　　“所以弄了半天，你才是兮戮的另一面。那个雕泥人的溪鹿神女？那我是谁啊……你们为什么会在我的身上啊？”

　　鹿衔草越说越疑惑，溪只是微笑地注视着她。

　　“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

　　溪说完一挥手，水面上二人倒影不见了，转而变作一片干裂的土地，以及无尽的灰色天空。

　　“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

　　溪拉着鹿衔草的手，温柔的目光看过来，“要一起去看看吗？”

　　“诶，一起吗……”鹿衔草有点发愣。

　　“嗯，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在承受一切，就让我来分担一些吧。”溪微笑着。

　　“没，没事的，我其实也还好……”鹿衔草迟疑垂眸，“就是……不知道怎么打败妖皇，有点焦虑……也就一点点。”

　　“你已经做得很棒了，不用要求自己那么多。其实就算无法战胜妖皇也没有关系。”溪说。

　　鹿衔草问：“溪……你怎么也这么说？”

　　溪伸手指向镜中被太阳炙干的大地，握紧鹿衔草的手微笑问道：“答案就在这里，要一起探个究竟吗？”

　　“……好。”

　　指尖被溪温柔地向着拉着，下一刻，世界颠倒，时空反转，鹿衔草已然来到了镜面之后。

　　－

　　一千年前。

　　神界，众神之巅。

　　鹿衔草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一片海一般的深蓝，夹杂着炫目的点点银光，仿若天上的星辰……啊不对，这就是星辰！

　　她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被困于一银白色的神像中。

　　「这又是哪啊？」

　　鹿衔草想说，可开口的话却变了。

　　“啊——睡得好香啊……你们都看我干嘛，发生什么了吗？”

　　鹿衔草大惊，「什么情况，我的嘴怎么自说自话啊！」

　　溪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这里是过去的世界，我们此刻便是溪鹿神女。你只当演一场已经排过的戏，放松点就好。』

　　不知为何，溪的话总能给人勇气。

　　在听到溪温和的声音后，鹿衔草感觉自己的心舒展了，开始举目打量这里的环境。

　　湛蓝色的星空向四面八方延伸，浩瀚得如同一面透明的镜，缥缈的星空下什么也没有，只有十一尊巨大的银白色神像，周围环绕着流星一般金色的光华，正如水般肆意流淌。

　　神像是巨大的，鹿衔草向下看时竟望不到自己的脚面，只看见幽幽一片银白，无尽地向下延伸，想来这神像比世间任何一座高山都要雄伟。

　　可星空也是浩瀚的，从远处看去，这十一尊可比高山的神像不过是无尽星河中一处小小的锚点，渺小得让这片湛蓝星河哑然一笑。

　　司命神女率先开口，声音从巨大的神像中传来。

　　“溪鹿神女，你终于醒了。”

　　鹿衔草向声音来源看去——司命神女的神像无悲无喜，脸上的神态好似已然超脱世俗，可那面貌却雕刻得细致如真，慈眉善目，纤毫毕现，仿佛是真人凝固住了时间。

　　司命神女道：“四界大劫将至，东归神君已然下界前去了。”

　　溪鹿神女惊诧道：“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叫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