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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泡影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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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花将暗室的大门打开,这里没有一个守卫,就连往日喧嚣嬉闹的楼上,此刻也静得如同睡去了一样。
的确是睡去了。
为了顺利谋杀侯爷,黑衣人已经将所有人都处理干净了。
眼下,这里不过是一座死楼。
萎靡的死楼。
寂静无声的暗室里,一切的阳光与风声都显得奢侈,霄花手拿火把,点燃了墙壁上的灯炉。
“呼——”
青铜狴犴的口中冒出火光,昨日新添的灯油滋滋地燃烧着,跳动着的火焰,像是凶兽的心脏。
霄花沿着暗室的地道前行,一路摸索着附近冰冷的,泛着水汽的洞壁。
那墙壁冷而硬,上面还有潮湿的青苔,黏腻得让人恶心,有时还急匆匆爬过几只多脚的无名虫,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霄花不在意。
她心里急切地见到邵泽,哪怕只是他的尸首。
那张于风雪中匆匆一瞥,遮蔽于斗篷下,带着自信的笑脸,温柔如同榻上晃动着的月光,摇曳的芙蓉帐。
暗室里不见天日,途径几个牢笼,里面悬挂着几具残尸,卷曲而又毛躁的发丝像是有生命般蔓延到脸上,向下生长,一直到那干涸血污的破衣上。
霄花看了一眼,又匆匆别过了头,她的手中只有一束火把温暖,熊熊地冒着黑烟,那味道让人无法呼吸,沾满尘埃与痛苦。
终于,在地道的最末尾,她找到了她的邵泽。
如被抛弃的掉色泥人一般,随意地扔在堆满稻草的地上。
地道没有阳光,那些稻草经昏暗的火把一照,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魅影,将邵泽已经僵硬的尸体包裹进去,并抽干了他的鲜血。
“邵泽……”
霄花一步步走上前,撩起裙摆,缓缓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火把平放在地上,与那稻草相隔甚远,随后伸手揽过了邵泽的脸。
那僵硬的眼皮已然撑开,瞳孔涣散如死鱼,唇也无法合拢,露出染着血的牙齿,颗颗如血贝。
指尖抚过他的脸颊,那上面已凝出几块尸斑,如同夏日的紫河花一般,悄然绽放在他苍白的肌肤。
白与紫,多么醒目而又艳丽的颜色,带有一丝萎靡,颓然,以及死亡的恐惧。
霄花落泪。
她俯身,轻轻吻在了邵泽死去的尸上。
他的唇如生前一样温柔,那种滋味令人眷恋。
“泽,我们远走高飞吧……”
将他冰冷的头颅搂在胸前,霄花喃喃自语道。
她的眼神放空,放向很远的空,只是低哀地在喉间哼着一首简单的曲子,那是多年前,她曾在教坊用琵琶奏响的小曲。
“只恐美人不胜醉……”
“……三百酒坛空酿了!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
霄花一愣。
“你是谁?快回答我你是谁?!”
急切地,近似癫狂的声音从身后的囚牢内传出,霄花楞楞地抱着邵泽,呆傻地朝囚笼内看着。
“这是我对她说过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囚笼内铁链的声音哗哗响动,男人的手掌用力地拽叩着木栅栏,“回答我,回答我啊!”
霄花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你在哪?……你走了?不,别走,别走,回答我啊!!!”
男人的情绪更加激动了,疯狂地撞击着木栅栏,手腕与脚腕上的镣铐来回拖动,形成夏天雨水撞击河边岩石一样的清脆之声。
霄花歪着头,走到木栅栏的旁边,将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
是个瘦削,苍白近似透明的男人,穿一身淡蓝色的衣衫,披散着头发,唇角带着血污,闭一双眼,扔掩不住那美到动人的光华。
他偏着头,似乎在倾听霄花的声音,转而又用低小的声音道:“是你吗?是你吗,你还没有死……侯爷和我说你早就死了,但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
他说着,用手指摩挲着栅栏,将指尖向外颤抖地伸探着,直至手腕死死地卡在栅栏上,勒出白痕。
“……你在我面前……我听得到你的呼吸声……”
他低声呼唤着。
霄花右手持着火把,望着那只指骨修长,筋骨分明,苍白无力的手,缓缓将自己空余的左手伸出,轻轻与那人相触。
“啊……”男人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用另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
霄花吃了一惊,想要缩回。
“别走!是了,是了……你的阳指,长指,尾指和小指都生着茧,这是一双琵琶才会有的手,是你,不会错……是你,凌霄。”
尘封已久的名字再次被人提起,霄花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河水般瞬间泛滥。
“让我摸摸你的手!”
霄花急切道。
“在这里,在这里。”男子急切地回应她道。
他们二人的手隔着栅栏,紧紧地相握在一起。
是了,左手上是按弦的琴茧,右手上是磨薄的甲面,这是一双弹琴的手。
邵泽没有的。
邵泽手上只有拿笔的薄茧,几近于无,绝不会是多年前与自己琴琶相和的墙外人。
“是你!”
霄花喜形于色,嗓音近乎带了哭声,“当年你为何不告诉我名字?如今又为何到了这里?你若是你,那邵泽又是谁?”
“别哭,别哭……”
那人摩挲着伸手,试图拭去她的泪痕,可却胡乱地触碰着。
霄花一把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上,不可置信道:“你盲了?侯爷他弄瞎了你的眼睛?”
“是啊……我盲了,我已经盲了……”
那人喃喃自语道,又松开了霄花的手,转身走回牢笼深处,“……你快走吧,绝不能被侯爷发现……快走吧。”
“侯爷死了!侯爷死了!”
霄花急切地喊着,那背影一顿,回头。
“……死了?”
“死了!死了!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去找钥匙!”
霄花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从未有一刻如此高兴。
上天还是眷恋她的,竟让她找回了曾经失去的爱人,尽管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没关系,新的明天即将开启,她将会带上侯爷多年积累的珍宝,与她的爱人一起奔向无人而知的远方,在那里开始崭新的生活。
多么令人向往的新生啊!
她胡乱地在地道里奔跑,很快就从躺在地上的侍卫身上搜出了钥匙。
这一切还要归功于黑衣男,如果不是他为了背叛侯爷将这些人处理干净,霄花恐怕很难进行下一步。
拿到钥匙,打开栅栏,她与他肆无忌惮地相拥。
“凌霄,凌霄……我叫林钟。”
林钟,是十二音律之一,他竟然会起这样的名字,真是好听。
“先不要多说,我已备好了离开的马车,里面装满了我们一辈子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快些走,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飞雪阁多待了!”
“好!”
霄花解开林钟的镣铐,拉着他的手在地道内奔跑。
她手中高举的火把沿途留下滚滚的黑烟,像是一面流动的旗帜——高喊她胜利的旗帜,宣布她自由的旗帜,赞颂她幸福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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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阁外,天空渐白。
“驾!”
奔腾的马蹄犹如浪里翻腾的黑蛟,掀起无数四散雪白的浪花,霄花与林钟坐与马车上,朝着无人的默地一路进发。
林钟闭着双眼,与赶车的霄花一起坐在马车前。
他的手紧紧抓住扶栏。
“那时我与你和了一曲,知你就是我此生知音,便打算与你结为连理,故而在墙外贸然问了你姓名,可不成想你还那般年少。”
“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名字留下?”霄花拉着缰绳问道。
“我本该留下自己的姓名。可是我想你既然是贺大将军的亲眷,赎金自然是要高。我一生清贫,家中唯一把七弦琴与我作伴,又怎能将你赎出。既无法赎出,又何必留下个姓名与你念想……”
林钟叹了口气,低声道:“是我的问题。”
霄花咬咬唇,道:“那邵泽又为何知道你我的事?”
“是我告诉他的。”林钟道。
“我向教坊司打听你的赎金,说是要五千两银子,少了半枚铜子都不会把人给我。我将家中东西变卖干净,也不过得了五十两银子,便拿着这五十两白银,一路弹琴游唱,好早日赚够赎金。”
“可是这五千两白银如何难赚。我游历五年,方凑够了四千两,剩下一千两如何也赚不得……我恐日常梦多,便连夜赶回教坊司,可不想那时你已经被侯爷接去了飞雪阁。”
林钟叹息了一声。
霄花拉着缰绳,侧头望向他,看见一行清泪薄如轻烟般从他的眼角流下。
“我心灰意冷,终日卧弹狂曲,寻醉不归,这时却遇见了离京的探花郎邵泽。他问我究竟是何事忧愁,竟到了这般如痴似狂的地步?”
“我心死如灰,又几欲寻死,想着身去之后此事再无人可知,便将如何与你相识,又如何四处漂泊筹钱之事,一一告诉了邵泽。”
“邵泽听后,略一思索便冲我笑道:‘公子莫要伤心,泽有一计——既可让公子与心上人团聚,又不费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