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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踏夜归去马蹄凉(一) ...

  •   “禀公子,燕三回报,现在堂下候拜。”
      “让他候着”
      声音飘飘渺渺从内室传来,彤鸯恭敬行礼,悄声退下。
      穿过曲折的画廊,明暗斑驳的景色静静陈设,泛着诡异的凉意。看那一地白幽幽的月光被自己踩碎又在裙底荡漾着复原,彤鸯心底腾起一丝丝快意和压抑的不甘。用力碾着地面那片光亮,她凤眼涌出恨意,那些点滴寒光被月下清冷的气息淬成毒针,夜色里烁烁扎人。
      “嗯,我的小猫原来在月光下才会探出利爪来,真是……风情别具啊。”蓦然出现长臂万般写意地随意一揽,惊得几乎炸毛跳起的彤鸯被轻松带回禁锢在他怀中,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是不会跳的。全身不可控制地僵硬,寒气从足底顺势而上刺入脑髓,彤鸯只得死死咬牙不让自己尖叫出来,眼底一片黑寂。
      凤箫嘴角噙笑,似是观赏着最精彩的好戏。温柔扳过彤鸯微微战栗的身子,勾着那玲珑的下巴,一根手指擦过她唇角:“诶,怎么流血了呢?”血?怕是适才强行咬下那声惊呼时咬破舌头的吧。她后知后觉地品出满嘴血锈,木然看着凤箫前襟上的花纹,咽回血水。
      欣赏着怀中人的表情,凤箫替她扶好发髻,手上拈起一朵不知何时摘下的慕容花,斜斜插在乌云畔。俯下身,他在她耳边惋惜道:“可惜又变得这般温良,真真——没趣了。”那语气似喜悦似遗憾,夹着凉薄的妖魅。修长的手指滑过发丝,在她白腻的脖子上轻轻摩挲。“没有修去你的指甲不过因为你当初扬爪炸毛的小模样可爱,”咫尺间她凉凉的气息轻浅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凤箫眼中跃起一丝讥诮,勾唇:“别把你的爪子用错了地方,彤鸯。磨坏了指甲,你这小猫……可就没用了。”
      揽住纤腰的手一松,凤箫侧步转身,紫影翩然,临走的一声轻笑犹未消散,偌大后院已只剩了失神的彤鸯委顿在地,细牙在沾着血色的唇上咬出一排印痕。
      身前,幽凉月色铺了满地。

      丑时洬樱堂。
      苍绿色烟罗自椽顶软软垂下,厅堂没有掌灯,透出清幽的魅色,堂下一个灰色的影子静静伏着,如乌云停滞桑林。
      院中夜风轻送,卷着慕容花寒凉的微香涌入内堂,碧影婆娑之间那抹乌云倏然转动,转向了堂口。
      “燕三拜见公子。”
      面前,凤箫两指并齐如剑,在他额前一寸堪堪停下。
      轻笑一声,凤箫收回指剑。“起吧。”自他身边转过,凤箫坐进堂上正中的青衣大椅。
      堂下跪着的灰衣人依言起身,抬头。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有张奇特的脸:你说不出他的年龄,也看不出生平的端倪,只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划过右颊昭示着不寻常,却又没有半分扭曲的丑陋,仿佛那伤痕不属于他一般。
      凤箫眯起的眸子在他面上细细打了个转,笑道:“不愧是燕衣最漂亮的长翎。燕三,你这功夫在族中大约早已不止当年的十四了吧?燕伯、燕仲料理事物管治下属已久,手上功夫只怕不似你这般精纯。”
      “公子谬赞。”燕三单膝一跪,垂首。
      “我记得我说过你不用跪。”
      “礼不可废。”
      眸色一沉,凤箫淡淡道:眼中酝酿起混沌的波澜。“起来回话。”,九孔箫滑落指尖。“如何,漏夜来见,有甚不妥么?”
      “禀公子,四天前属下依令暗查玉三公子,所有资情已由燕衣组备案上呈,公子可随时取阅。据属下探查,玉三公子与卓府一事并无关联,数日来客栈养病,无有异动,”燕三递上一本折书:“此暗探本录。”
      凤箫不接:“无有异动?他身后各路人马潜伏,病得又如此古怪,你深夜回报无有异动?”银色长箫抵住下颔:“燕三,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禀公子,此之一也。”
      “哦?”
      “属下以为,玉三公子……非同常人。”
      看到燕三的神情,凤箫不由意外。“居然能让有名的铁面燕三动容……你这形容真应该叫燕五他们几个来瞧瞧。”身形一晃,凤箫站在他面前煞有兴味盯着他猛看,只到他把脸上露出的古怪表情清理得干净回归铁面才遗憾转身。“仔细说,怎么非同常人?”顺手接过折书往旁边一扔,凤箫饶有兴致背手站着。
      “玉还卿,宁国苏郡玉家三子,玉含章正室所出,永治十八年生。因为自幼体弱,据高僧所言与孪生胞妹命数相克,不可相聚。周岁后被送入浮翠山,似是年初归家。他那胞妹远送深山,尚未探知,玉家未准其入祖庙,算是玉家不言之秘辛。”
      “他这命数倒还算非同常人,”凤箫眸子微眯:“但这显然不至让你漏夜来此。”
      “是。”
      “说。”
      燕三一顿,低下头,身影渗出几分萧杀的凉意,随即干净利落地跪下。
      “他发现了属下行踪。”

      “出来吧,那外檐上的‘归幽’不算毒,这大冷天总归不好受的。”敲敲窗格子,玉还卿懒洋洋地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你要是死扛着,我上哪找你家主子去?”
      暗影一闪,室内已多了一人。
      玉还卿看也不看隐入阴影中的那人,低头喝茶,漫不经心地翻着手卷。
      “你要我做什么?”待到一盏茶尽,来人哑着声问道。
      “嗯……”玉还卿支着下巴,心情很好地问:“你是哪路的,挺会事呀,都不问我怎么发现你的还让你栽到跟头,倒晓得我这么费事不过是让你帮忙。”见那团黑影依旧凝滞不动,嘴角勾起:“其实,也没多难,只是……请尊驾喝茶,而已。”说着将手畔另一盏茶朝外推出三寸。
      “请。”
      没有收到对方任何回应玉还卿半点不恼,指尖扣着桌面好整以暇望着那模糊不清的阴影。
      半晌。
      “他看错你。”
      “哦?”玉还卿笑吟吟面色不改。
      “祸患无穷。”
      玉还卿眼角弯起:“承您吉言。”
      “你想让我待多久?”
      “岂敢岂敢,尊驾当然自便。”
      那人默然,不再言动,玉还卿便大大方方歪在宽落的圈椅中,兴致勃勃地剥起了橘子。
      挑了一个极大极红的福橘,用小银刀在顶上剜了个两指余宽的小洞,手指轻轻揉着圆滚滚的橘子,玉还卿就着窗外将夜的阴沉的天色极有耐心地把橘瓣一片一片很有技巧地摘出来,去了白络,吃一瓣摘一瓣,倒似游戏般,闲闲的自得其乐。一柱香功夫,手中只余下个福橘“皮囊”,很喜庆的样子。
      又不亦乐乎剥了两三只福橘,去了丝,一瓣瓣摆在盘中,抬头,轻呼道:“哎,看这忙的。”说着站起身来,玉还卿抽开茶盏下暖案的暗格,慢腾腾换了热炭。“险些让茶凉了,天寒地冻凉茶冷水的岂是待客之道?”
      再次坐下,顺手取了筷子,在点心盒里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很嫌弃地捡了一块玉露团吃了。敲敲奁盒,玉还卿大概是真的太闲,执起小刀干起了削筷子的无聊事。
      天色愈晚,室内终于暗下去。玉还卿站起来舒了舒腰背,拿起满满一盘橘子,笑着微点了点头,托着盘子就那样潇潇洒洒转身出了侧厅。
      开门。
      关门。
      窗下余香微然,茶盏以空。

      李鸣谦回到客栈时,天已全黑了。不知为何,逼仄的走廊上堆满物什家具,往来人影呼喝奔走喧嚣至极。堪堪避过小二肩头扛着的花架,一个不慎,脚下已踢翻了几盏烛台。李鸣谦无奈,不断腾身却偏偏迈不出这狭长的泥泞之地。他就着外面幽微的光挣了几次,又想着心头要事,不由烦乱起来,刚走神,黑暗中前额便狠狠磕上了窗格子。李鸣谦正待狠下心强行闯过去,眼角忽的腾出一小团火光来。
      望过去,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那火光是团暖暖的小灯笼,拳头大小,晃晃悠悠。
      李鸣谦微怔,长臂一振撞开身边人,也不管侧旁乒乓乱响朝着那火光走去。
      “李大侠?”
      却是傅年,在门口向他躬身,手上同样是一盏小小的灯笼。
      “阿月好了?”见他朝跳跃着的小身影招招手,李鸣谦舒口气似地笑问。
      “是。本来也不是生病,吓的……现下好些了。”听他低低的声音还带着鼻音,李鸣谦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不说话。
      “多亏您和玉公子。李大侠,我一定报答你!”“报答我?”李鸣谦很有些兴致勃勃:“怎么报答?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报答我。”傅年一怔,迟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救了我和妹妹的命,我一定要报答你的。”
      李鸣谦摸摸下巴。换上玉还卿的衣服,这孩子端端正正的样子还真不错。瞥见他颈间的白帛——丧仪不吉,这年关佳节寄人篱下连循礼服孝也是不能,可怜这孩子了。一个圆圆的玉雪丸子从身边滚过,巴进了傅年怀里,蹭一蹭,露出两颗水漉漉的乌眼珠眨啊眨地看着他。“阿月身体好了啊。”李鸣谦朝她笑笑,目光落在她攥着的灯笼上。
      ·小桔灯。
      “小桔灯,”傅年抬了抬手,面上有淡淡的羞怯:“玉公子给的。”
      伸指在那镂出的花纹上弹一下:“他向来手巧。”接过灯,李鸣谦眉眼被橘色的光照得熠熠然。
      “这是他做的?”男孩愣住,李鸣谦觉得他倒像被吓到了,见他低着头不说话,有些奇怪地推推他。“他……好厉害。”李鸣谦瞬间失笑,原来会做灯笼这么厉害。他蹲下来正要打趣几句,却看到傅年苦着脸,沮丧无比的样子。
      “你们都这么厉害,什么都会做,又有钱,我什么都做不了。”咬一下嘴,眉头皱得快打结。“玉公子总是、总是那么……那么的……好,什么事都做得好,好像我在他面前什么都做不了,你和他,真的好厉害。”
      感到手掌下小小的肩膀轻微抖着,李鸣谦默默:那人吓唬人的功力有这么夸张么?将灯笼放回傅年手中握好,看着他眼睛放缓了语气说:“现在做不了……你可以学。他比你大,比你学得多,自然比你厉害。但是——你学了以后,可以和他一样厉害,或者,要更厉害。嗯?”拍拍他垂着的脑袋,李鸣谦觉得不太好表示自己的鼓励和……同情。这么小个孩子,做什么要拿自个和那个非正常的家伙比较啊。
      傅年抬起头,虽然有些忧悒,脸上到底有了希冀的神色。习惯性地咬一下唇,他眼中燃起两点灼灼的光。
      “那我就有办法报答你们了是吗?”
      望着他亮起来的眼睛,李鸣谦忽然不知该怎样回答。
      “好嘞公子,一切都照您的办,您只管放心就是!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把这地赶紧清静好,我要歇着了。”
      “哎是是是,马上、马上!”
      正与傅年两两相望又踟蹰无策,听到这声音李鸣谦顺势站起来,看向走廊尽头那边。
      客栈掌柜一边费力地掌着灯,一边呵斥着进出忙活的小二,狼狈地在穿梭家什器物堆中开路。不小心回头,就惊悚的看到身后的贵人皱了皱眉,急得他立时扑过去小心翼翼请安。好吧,这人吓唬人的本事确实不错——李鸣谦有些无力地承认事实。
      那边,玉还卿正侧身与掌柜吩咐什么,手中握了只酒罐大小的雕花灯笼,身上练水白的袍子笼在橘红的火光中被染成了柔和的杏黄,一片狼藉里,有种遗世独立的宁淡。
      似是有所感,他转头,看到了另一头的三人。
      “可还顺利?”玉还卿挑眉。
      “幸不辱命。”李鸣谦负手。
      “那好,三日之后,我们出城。”

      “傅年,过来。”
      丢下正在收拾的包袱,少年忙忙的跑到厅中,立在桌前,站好。
      玉还卿放下笔,眼一瞥,发现他又穿回了自己的衣裳,几个烫掉的小洞已被粗粗补上。“哦,你还会缝补?”傅年脸一红,小声道:“我让妹妹教我的。”玉还卿有些意外:“她才五岁,教你?”傅年憋得脸愈发的红,轻轻点头,眼睛死盯着地板,只听得耳中一声轻叹,听他对自己说:“你过来坐。”
      “你和傅月,有什么打算?”确定字迹干透,玉还卿封好信,将封页空着,放在桌子正中。“你直说无妨,不用怕。”玉还卿不去看他,端起了茶盏。
      坐在他对面的傅年身子绷得直直的,见他并不盯着自己顿时松了口气。“我……不敢求什么的,只是……嗯、只是妹妹是女孩子,她还小,嗯……我想让她好好过……”顿一顿,轻声说:“我只有妹妹了。”看看玉还卿,却似没听到一般,静坐不语。几天下来傅年终归对这位玉公子隐约有些了解,想了想,继续说:“我……嗯、我有想过一些。”手指不自禁收紧,气息开始凌乱。“我想好好学本事!”玉还卿看向他:“本事?什么本事?”傅年一个激灵,差点不会开口说话,呆了一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学你们的本事!”话音一落,他立刻醒过来,悔得差点咬舌子。
      “学……我们的本事?”听得玉还卿缓缓重复,傅年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玉公子生气了玉公子生气了玉公子生气了……正魂飞天外摇摇欲坠,眼眶子正中那白衣的公子却笑了。傅年瞧得呆了,看着白衣公子嘴唇一开一合,却全然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我说,”玉还卿敲敲桌面,好笑地看着他:“‘我们的本事’那又是什么本事了,这样没头没脑的,我可没听懂啊。”看着男孩瞬间通红的脸,玉还卿忽然觉得,这样的麻烦非那样的让人不耐。
      “好,我们说正事。”玉还卿面色一正:“来说说你,你妹妹,关乎这辈子的正事。”
      傅年愣住,呆呆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公子,任那淡色的唇吐出的词句雪花一样印在他天灵盖上。
      “李大侠与我不会护你一辈子,三日之后,此间事毕,即为离别。”
      “要怎样过活你们要打算好,我们送你启程,但不能给你铺路。想怎样,自己把握。”
      “而我也自可直言相告:不渝五年,天下将乱,你——好生思量。”
      房内寂然,门上响起轻轻叩门声。
      隔着门,李鸣谦低声道:“还卿,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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