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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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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二年,岁荒。八月,淮南大涝,死者百计,失所流离者无数。时流亡入京东灾民以千计,面菜色,形饥,鬓须衰黄。行人见之,多伤心。
      日光炽炽,烧红行者素襟。攘来熙往间,一色灰黑中脱颖出一角蓝,随那不紧不缓的步履,一翩翩少年郎悠悠转出。见他眉似远黛,目如灿星,唇比五月菱角轻俏,靥较九月金桂清雅,端的是一副周正端庄。面似清儒身若抽条之松,眼波流转平去三分秋色。纵是如此可爱模样,在目见淮南百态后仍一锁愁眉。心忧,怅惘,愤懑,一时间无从说起。
      展昭离开了淮南,北上,会友,寻人。
      淮南大乱,累及四方,客店无马,或不卖,或索以高价。展昭所带盘缠无几,兼又一路施舍,余下的不过足三天米粮,无余钱购马,只能徒步行走。
      展昭抄东路,入山林,远见一茅草盖的矮舍,围棘篱,正要上前问路,却听得声掺五分哀怨五分嗔怒、哀哀婉婉的凄啼:“天杀的畜生啊——!”
      展昭口称得罪,入舍,见一黄须老翁左手持驱蛇长棍,右手掣一不知死活之事物,背佝,面色凄然。四方详视,只见蓑草黄泥染着星星血迹。问其端倪,老翁支支吾吾,悲道:“今晨四更,我起夜,睡不着,便上山采薇菜。刚回来,就逮到这畜生——把我下蛋的鸡吃了!”
      嘶鸣沧桑,含哀带怨,声声入耳,展昭不忍,沉目思索。老翁手中诈死的物突然挣动起来,发出“呜呜”的念语,如婴孩啼哭,其声萧然,令人动容。老翁闻声震怒,抄起把短匕要生剥了它皮,展昭忙夺走那畜生,并从怀中掏出贴身的玉,道:“老人家,这玉足你买三只鸡,你且先去买□□,莫气坏了身子。”
      温质白章,凝脂流翠,环系璎珞,见之不菲。老翁双手接过那玉,双目发直,几乎是一把夺进怀里,如爪十指几番爱抚摩挲也不够。展昭见此景,唇角微翘,眉间颜色终于有所释然。
      公子怀中的活物“嘤嘤嗷嗷”地叫唤,老翁总算觉出此举不妥,口齿不清,忙不迭道:“小老儿谢过恩公老爷了,小老儿给恩公老爷磕头······”说着扑在地上就要磕头,展昭一止他倾身之势:“这等大礼在下受不得。敢问老人家,邬由镇何往?”
      “南面走七八里出了野地,有两条道,取小道,恩公一路去就成。”
      “谢过老人家了。”
      展昭正欲拜别,旁光瞄过破落的院舍,念起老翁遭遇,问道:“老人家,你一人在此生活吗?”
      语毕,送客的老人面色忧戚,蒙翳浊目圆睁,眼珠子仿佛要滚出来:“我儿······淮南发胀病,没了了;媳妇也没了,都没了······”
      老翁面容扭曲,神色若癫。展昭自知失言,不知如何宽慰。见老翁如痴似狂地甩动蜷拳,展昭不敢多留,且在他门前留了些钱,抱着那畜生走了。
      怀里抱着的活物,直到走了些时候才得空细察。展昭在一竹荫歇足,揪起畜生的皮毛。见这一身灰扑扑的行头,展昭一时不识。待听那畜生叫唤,兼又甩它那粗厚直垂的毛尾巴,展昭忽闻异臭,才知道是只狐狸。
      “世事维艰,想你也是万不得已才铤而走险,今日遇到我算你的造化,只是你欺侮那老人实在不该。你可从此改了,且去山上捕些野兔野鸡,以后可别打家养的畜生的主意。”
      展昭轻轻抚摸狐狸的皮毛,狐狸在他手下耸动,他未设防,一时大意,竟被咬了一口。展昭吃痛,捏住那畜生的颈皮一把扯离,扔了出去,骂道:“狼心狗肺的玩意!”
      狐狸被他摔在地上,嘤嘤叫唤,翻身窜走。展昭握着受伤的小指,愤愤道:“你我就此别过了,算我倒运。”看那小指,结结实实挨了一嘴,齿痕深可见骨,若不及时处置,恐怕感染阿物,整只手指废了也未可知。展昭不敢怠慢,拿些辛辣的料草放嘴里嚼了一番,吐在掌心,敷在伤处,撕破衣裾,扎好。
      他收拾行李,小指的伤被辛草燎得疼热。路程迢迢,若不赶紧出发,怕是难缠。展昭背上包袱,继续赶路。
      视线未及之处,一狐滞留许久,目送人影渐渐化成米粒小点,盘桓半日,终于窜入深林,不见踪影。

      “路遥遥,水遥遥,没过半山腰。风看看,云瞧瞧,欲登高,要过半山腰。半山腰,把丈高,英雄多少,敢与天争高······”
      东京樊楼,软红小阁,金炉焚香,薄烟袅袅。歌女拨弦弄腔,妙音婉转。华服公子面色不虞,听到“与天争高”时摔了杯子,歌女及一干侍从连忙下跪磕头,不敢抬首。
      “都下去。”公子沉声道。
      闲人都退下,留他一人。他也清楚,自己绝非孤身,现今他身份显贵,不可与往日同语,多少人因此要拿自己的项上人头。赵炤起身四转,颇觉寂寞。方才令歌女唱的《上江虹》是他曾一时兴起作的粗词,后来他的行文多有修缮,唯这首词不改一笔。赵炤心中惆怅,沉吟片刻,续道:“山腰小,难落脚。愁樱桃,苦芭蕉,茅檐低小,卧龙伏枥,直上九霄,一览众山小······”
      “好词好词。”
      赵炤回顾,故人正倚门抚掌,面露笑意。
      “展弟,别来无恙。”
      故人峨冠银饰,锦衣玉带,容光焕发。入画眉目含笑,看得展昭心慌:“赵大······兄,久别无恙。”
      “你忒拘束,看来是我选址不佳,害你不适。”赵炤眼光一扫,示意展昭看那红纱软帐,金盏香酿,调笑道。
      “兄言笑了,怎么会呢?”
      寒暄片刻,展昭已落座,赵炤令人收好展昭包袱,展昭欲推辞,又不好说理由。
      “想你是一路跋涉,看衣裳都灰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赵炤命人上菜,又热切地替他拂去身上尘埃。他握住展昭的手,留意到扎着布条的小指,关切道:“怎么弄伤了?”
      展昭面红耳赤,抽回手,低道:“不碍事。”赵炤不动声色地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笑意稍僵。
      侍奉的女子涂脂抹粉,穿红戴绿,摇曳生姿。展昭目不斜视,耳根泛红。赵炤颇觉好笑,把盏道:“展弟,可莫要辜负良辰美景、玉馐盘珍啊。”
      展昭看这一桌颜色各异、造型奇巧的菜,想到淮南的流氓和那个不幸的老人,一时之间胃口全无,却不好拂好友美意,肥鲜下肚,却无半分滋味。
      “赵兄,今日我来是为了我师弟奉全的事,”展昭停箸,“家师仙去,我本该守制,但是家师临终前嘱咐我定要早日找回师弟,免了我制礼。某自认力微,才叨扰赵兄,望赵兄赐助。”
      “展弟之事,小兄虽不才,合该鼎力相助,”赵炤话一顿,“还望展弟莫要嫌小兄一身酸穷铜臭气。”
      展昭忙道:“不敢。”
      “此事着急不得,莫不如继续享用饭食,且先尽乐。”
      赵炤一拍手,三五个窈窕女子转入房中,大作歌舞。一时间,柳腰细缦,云髻错倾,莺歌燕语,言笑晏晏,极尽视听之娱。展昭心中反感,却因有求于人而不得不委屈抑志。赵炤原想取乐,见展昭表现心中怨怅不减,平添烦恼,接下来的歌舞也没心思看了,只是偷眼打量友人,心念微动。
      “展弟看起来好生疲惫,不如就此歇息几日,也好让为兄尽谊。”
      “赵兄美意展昭心领,只是我还有事务还未毕,就不多作叨扰了。”
      展昭语气淡然,面有疲色。赵炤不好多留他,只好送人。
      “展弟,请。”
      “赵兄,改日再会。”
      “一定一定。”
      做完表面功夫后,赵炤目送展昭远去。那孤单的背影衬得京城偌大,赵炤见之,一时失语,嘴里反复念着赵兄,心里想的分明是赵大哥。
      又说展昭离开樊楼,心绪烦乱。赵炤是襄阳王世子,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当初与他结缘时,赵炤还未得势,作风从简,为人谦卑,又博学多识。记得他们初见在三年前的往京道上,赵炤赶考,意气风发。展昭十五,与他颇为投缘。雨夜投庙,却误入山贼陷阱,展昭舍身救了他一刀,赵炤感动得跟他义结金兰。后来他们没见了三年,一开始还有书信往来,之后是音讯全无。
      展昭只知道赵炤是襄阳王赵政的私生子,他们母子被赵政所弃,却不知道赵炤生母乃是辽姬;展昭只知道赵炤科举夺魁,一朝入官门,却不知赵政使人把他官职去了,令他安守本分;展昭只知道赵炤深恶亲父,却不知赵政因无所出,老年又重认赵炤。他只觉得赵炤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赵炤不再是他的赵大哥。但是他想着想着,回想起今日对话中赵炤的暗语,顿觉自己穷循旧矩——其实不论结交之人富贵与否,只要他保持本心,不作恶即可。想到赵炤一瞬的失神,以及他对自己的款款热情,展昭颇感愧疚,想道:改日一定要登门谢罪。
      哎,展昭叹气,要烦恼的事情太多。
      师弟失踪,亲师辞世,故人改容,这还不算。半个月前,他在进京路上搭救了两个书生,一人黑面黑髯,端方有仪,一人青服修形,儒雅多识。此二人皆正气凛然,不知招惹了什么,竟遭人一路围追堵截。展昭好管不平事,出手相助。二人便顺势纠缠,一路缠到入京。
      “展爷恩情,我二人没齿难忘。小生就此别过,还望来日有再见的机会;届时包某当报大恩。”
      “包才子莫客气,且用心备考。展某在此等候才子佳讯。”
      没想到那包拯真有本事,进士及第。只是念及双亲年迈不就,辞京回乡。
      展昭感到有什么将要发生,并且预感到他的人生轨迹将会由此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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